走向抗战(六)
——“月读”《蒋介石日记》(1937)
2017-01-10陈红民丁志远
陈红民 丁志远
编者按: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会的讲话中指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是正义和邪恶、光明和黑暗、进步和反动的大决战。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开始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面对侵略者,中华儿女不屈不挠、浴血奋战,彻底打败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在那场战争中,中国人民以巨大民族牺牲支撑起了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东方主战场,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今年是中华民族全面抗日战争爆发80周年。为纪念这一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事件,本刊特邀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陈红民团队撰写“走向抗战‘月读’《蒋介石日记》(1937)”的系列文章。透过此一特殊视角,看蒋介石在中国共产党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努力的感召下,在全国人民抗日救亡运动巨大的压力下,是如何走上抗战之路;看国共两党是如何相向而行,中国人是如何从内战的厮杀,走向共同抵御外侮的全民族抗战的。
二十三、关注日本政局(1937年5月30日至6月5日)
华北事变之后,日本加速其全面侵华的步伐,不断增加在中国的驻屯军数量,中日关系极度紧张,一触即发。此时的蒋介石,一方面着手研究日本对华政策,积极准备抗战,一方面仍对日本改变对华政策抱有幻想。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针对日本外务省发文承认《九国公约》之效力,蒋在5月11日思考:“倭外务省发表九国公约为有效之意义何在。”为了解日本政策意图,蒋于5月9日至11日连续约见日本问题专家王芃生,讨论日本对华政策,并在5月22日的日记中感慨:“倭之近态亟应分析。”应蒋的要求,5月23日,王芃生就日本对华策略向蒋提出了报告,其结论部分有如下内容:
总之,日本内阁将临时议会延至七月开会者,除内部新党运动及向各界疏通,分化反政府势力,以冀苟延政权外,同时极力向外求出路,故在此时极为严重关头,倘因其失败而掀起险恶政潮,则对华出兵或以伪国名义进攻华北,甚至依其演变及国际形势许可,或以海空军威胁华南,挑拨反动,掀起内乱,以牵制中央,迫我承认苛求,亦非绝对无有之事。故由现在至今冬国际局面及日本均在大转变之时期,或好或坏难以预言。然在我外交、内政上则不可不积极运用于有利之途,尤其军事上之妥速布置,不独有备无患,亦可预缉戎心也。
根据王芃生的分析,此时正是日本内政外交的严重关头,日本很可能为转嫁内部矛盾而对华出兵。他提醒蒋“现在至今冬国际局面及日本均在大转变之时期”,建议蒋做好外交和军事上的双重准备,以备不患,其分析可谓独到准确。
蒋介石对日本内政及对华政策变动非常关注,但从蒋日记中对日本对华政策举动及内阁变动等问题的思考看,他仍对中日关系的走向抱有和平幻想,甚至希望寄托外国的斡旋与干涉上。
蒋在5月最后一周的“反省录”中写道:
倭寇决不愿自动放弃冀东,至察北则更不可能矣。对倭非由国际环境变化逼不得已时,则无从下手调整也。
可见,蒋仍将中日问题的解决寄希望于国际环境的改变,或者说寄希望于英、美等国的干涉上。也是在5月份的“反省录”中,蒋甚至直言:“对倭外交并无进步,由英间接运用,乃为最后一策。”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当吉田茂对国民政府表示,冀东与华北问题可同时解决时,蒋即在6月2日的日记中猜测,日本态度的改变“是英国从中周旋乎”?
1937年6月1日,日本内阁改组,近卫文麿组阁上台。对此,蒋在6月2日写道:
倭阁改组,近卫文麿组阁,倭政尚未到极端关头,犹有转回余地,此为倭之利,然吾亦得有准备时间,亦非害也。
蒋对于近卫的组阁成功最初的判断是,日本内政仍有希望走上正轨,还不至出现王芃生所分析的最坏情况,至少在时间上中国还能有备战的余地。在6月4日的日记中,蒋进一步分析:
近卫倭阁结城辞绝,是财阀与经济界不合作之表示,其以后经济之难关应注意。又此次内阁必较历来强固,对华之政策亦更坚决而积极也。
在一周的“反省录”中分析道:“倭阁改组近卫组阁,于中国仍无损益,如其能取和缓政策,则于我争得时间矣。”蒋的分析较为务实,希望中国能从近卫组阁的改组中获得更多的备战时间。
二十四、筹划派人赴俄考察(1937年6月6-12日)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对苏联远东安全亦构成威胁,因“中东路事件”一度断绝的中苏关系开始改善。1932年12月12日,颜惠庆与李维诺夫在日内瓦交换中苏复交照会,宣布中苏复交。面对中苏在远东的安全问题,颜惠庆在莫斯科向苏方表示,倘若发生日苏战争,中国将支援苏联。1934年3月,蒋介石派参谋本部次长杨杰率中国军事代表团访苏,两国军界在复交后首次接触。
为进一步加强中苏关系,寻求进一步合作方式,蒋介石特于1936年10月派学者蒋廷黻接替颜惠庆出任驻苏大使。在对苏交涉中,国民政府提出中苏之间缔结共同安全条约,但苏联出于自身安全利益考虑并不同意,仅同意与中国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保障苏联贷款给中国以购买苏式装备。1937年4月,立法院院长孙科与苏联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会谈,详细讨论苏联援华方式,确定以战争贷款的方式提供军事装备,贷款利率优惠。同时,出于对中共的保护,苏联要求国民政府必须保证以后不发动内战。
中苏关系的缓和,在中日关系日趋紧张的情况下意义重大。蒋介石对苏联的军事援华尤为重视,希望以此加强抵抗日本的能力。6月,蒋介石准备派出考察团赴俄考察,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即为军事。
6月3日,蒋介石致电正在欧洲争取援助的孔祥熙,指示“派翁秘书长(翁文灏)先往苏俄考察五年计划之设计、考核、管理以及组织等办法,其最初筹办及着手情形更为重要,对于其主持之人与指挥监督实施困难各种情形,望设法面谈一切”。6月11日,蒋再次致电孔祥熙,指示其随行的陆空军人员“如能顺道赴俄考察其空军与陆军更好。陆军应注重其战车、小高射炮之编制,与通讯之性能及技能。空军应注意其制造之性能,凡飞机之装备,机中所备炮之口径,均应注意,毋忽也。”
6月12日,蒋在日记中记述了赴俄考察的纲要:
甲、设计。乙、管理组织。丙、考核与调查。戊、技术。子、水利。丑、土木。寅、机械。卯、动力水电。辰、垦务与农场。巳、合作。午、钢铁厂。未、矿务。申、裁兵设计与容纳。酉、工人征发与给养。戊、粮仓管理。亥、燃料与炼油。
最终,根据蒋介石的指示,明确将赴俄考察团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由孔祥熙所率的访欧团派部分人员先行到俄准备考察事宜;一部由国内派员经西伯利亚赴俄,待所有人员到齐后,再统一进行考察。
苏联以武器贷款的军事援华方针,对国民政府走向抗战具有促进作用。同时中苏关系的改善,也为中国抗日战争创造了较为有利的国际环境,尤其是在英美不能公开军援中国的情况下。
到1937年8月21日,中苏两国在南京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同时签订了中国从苏联购入武器的借款协定。1937年9月,中国政府再次派军事代表团访苏,陈述中国抗战的世界意义及与苏联的利害关系,同时洽商苏联对华军事援助事宜。此后,苏联援华军事物资陆续运往中国。
二十五、川康整军(1937年6月13-19日)
蒋介石与“四川王”刘湘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当北伐胜利推进时,川军各实力派迫于形势,不得不改旗易帜,表面上拥护国民政府,实际上仍然处于各路军阀割据的状态,蒋介石的势力始终无法进入四川。
1932年,四川爆发刘湘与刘文辉的“二刘之战”。刘湘在国民政府的支持下获得胜利,实力进一步加强,逐步统一四川。但对于蒋比较关心的阻击红军等问题,刘湘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并不完全听从蒋的命令,致使蒋介石大为不满。蒋曾在1935年1月15日的日记中明言,“川刘容共,反对中央”。
1935年1月,蒋介石以追击红军为由,派贺国光率“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行营参谋团”进驻重庆,中央势力开始进入四川。刘湘与蒋介石不断明争暗斗,1936年反蒋的“两广事变”爆发后,刘湘暗中响应,调兵包围“重庆行营”。西安事变中,刘湘同情张学良、杨虎城,更是引起蒋介石不满。因此,如何整顿四川、西康的军队,使川军“中央化”,成为困扰蒋介石的一大难题。
1937年2月,在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上,蒋介石提出了整编全国军队的报告。会议最后形成五点整编原则,蒋介石加快对地方实力派各部队整编的步伐。
1937年春,恰逢四川发生大面积旱灾,人民生活雪上加霜,刘湘不得不向中央求助赈灾。对此,蒋介石在5月18日记道:“对川以乘灾荒之机,决定救灾与整军办法。”也就是希望乘中央救灾之机,附带条件,以完成对四川的整军计划。
国民政府于1937年5月提出川康整军的具体计划。对此整军计划,刘湘迫于形势,不得不表示接受。从蒋介石1937年5月到6月的日记可以看出,他始终忙于对川整军政策的研究,在此期间与刘湘之间往来函电频繁。5月16日,蒋在日记中提出了对川整军的基调:
一、川局此时应避免战事,不妨碍伦敦交涉之进行为要。二、川事目的在制刘,使其绝对服从,或去刘,使四川澈(彻)底统一。三、川刘有入京之意乎?
此时恰逢蒋介石派孔祥熙带队访问欧洲诸国,力争外国援助,而英国迟迟不表明具体态度,蒋介石认为,内部的统一是影响英人态度的关键,故应避免战事。其对川整军的基调也非常明确,即“制刘”“去刘”,使四川彻底统一于中央。
如何对付川刘,以完成整军,蒋的思考在26日和30日的日记中有所体现:
5月26日 一、对川方针:甲、令刘来见。乙、军政军令统一。丙、移垦由中央办理。丁、军训与民训之权限。戊、撤除人民阵线。
5月30日 一、对川步骤,不如由其下层发动:甲、停征钱粮。乙、停派鸦片消数。丙、预算不足之数,由中央认筹。丁、六个月内为整军期间,照三中全会实行。戊、整军完妥后,再交绥署全权办理。”
但实际上,整军过程并不顺利,整个5月下旬至6月上旬,蒋都在研究对川政策,接见川军代表,他在6月7日的日记中感慨:
研究对英借款条件、共党条件与对川条件皆费心神,不亚于去年对倭寇与粤桂叛变之情景。
可见此事对蒋的困扰之深。到6月16日对川整军方针大体可定时,蒋介石在日记中感慨:“大势已定,料川刘、桂白亦无可奈何。”但刘湘仍不买帐,6月18日致电蒋,函电中表达了怨恨之情。蒋也对刘湘几乎失却了耐心,“燥急烦闷”,并在19日的日记中写:“川刘顽梗,非死自倒,何足计较,应沈(沉)着应之。”蒋恶毒地诅咒刘湘死,可见心底之恨有多深。
刘湘
经过几度磋商修改,到6月22日,国民政府与四川地方实力派达成川康整军十一点协议,重点是在对川康将领的利益给予一定照顾的同时,中央收回川康军队的人事、指挥、经理等权利。
统一四川,完成对四川西康军队的整顿,使其逐步“中央化”,是抗战准备的重要环节,四川成为抗日战争的大后方。
二十六、约见斯坦法尼(1937年6月20-26日)
1937年6月底,蒋介石对经济建设的研究和规划甚多,自认“半年来经济外交之规划,至此得一结论”,认为“经济建设似可依照德、意公共建设局工作库券与资本运用方法办理”;“建设之要在继续不断,而开创则在次之”。蒋提醒自己,注意“财政中枢机构之重要,中央在各地税收机构沟通之组织办法”,并预定:“树立在各省之中央之健全机关,为整理财政之要道;财政五年计划之超越”。素来“长于”军事、政治的蒋介石,何以做出如此多的经济规划?
访华期间的斯坦法尼
其实,蒋此举并非空穴来风,实有“高人”相助。
1936年前后,在军事理论家蒋百里和驻意大利外交官薛光前的推荐下,蒋介石多次邀请曾任意大利财政部长,与墨索里尼关系密切的意大利人艾尔伯妥·德·斯坦法尼(蒋日记记为“史丹法尼”或“史戴法尼”)赴华作“短期襄助”。1937年3月中旬,斯坦法尼作为国民政府新聘的高级顾问,启程来华。斯坦法尼同时兼任意大利遣华特使,此行不仅负有沟通两国外交关系之重任,而且须为中国经济、财政之整顿提供咨询及参考意见。
3月底4月初,蒋介石在杭州连续几天约见斯坦法尼。4月中旬,斯坦法尼即根据其在华的最初了解、观察,向蒋介石提出对中国经济社会问题的第一次报告。5月份,斯塔法尼先后赴山东、河北、山西、北平、两湖、两广等地考察,并与当地军政要人进行谈话。
6月中旬,斯坦法尼应邀赴庐山与蒋会面,并就其考察所得向蒋介石提出第二次报告:
目下各省地方财政大体言之,均有其极大限度之独立性,中央政府必须赶速对之加以有系统的管理与监督。……依目下各省财务机关之组织,大体上甚难收遵从中央政府命令及指挥之功效,……惟欲实现有如本报告中所述之财务行政非常改革,依顾问之见,宜有一适当担任是项工作之中枢机关,此项机关直辖于钧座。
蒋认为斯坦法尼的报告“甚有价值”,并由此预定“每日与史戴法尼谈话”。此后,蒋多次约见斯坦法尼,商讨财政经济问题:
6月23日下午,见史戴法尼谈财政改正之道,甚有意义。
6月24日下午会客,听刘蒲山讲国防经济审查。史戴法尼报告甚有价值。
6月28日准备与史顾问研究财政。
6月29日下午,研究财政整理办法,与史顾问谈话,颇有心得。
6月30日与史顾问研究财政印花税等。
7月1日本日除常课外,与史顾问谈财政及国防经济。
期间,蒋介石对与斯坦法尼的谈话结果甚为满意:“每日与史典法尼研究财政,颇有心得”。蒋从斯坦法尼那里学到的财政要诀为:范围广大,数目不拘,微细而能众多,不惜经费与多设机关。但人员应训练充实,能遵从制度。国民政府方面为给斯坦法尼“研究中国国防财政”提供方便,先后由军委会出面,向各部门征集相关参考资料。可惜,全面战事爆发,斯坦法尼的建议没有多少实行的时间。
全面抗战爆发初期,蒋介石、宋子文等国府要人仍继续与斯坦法尼商讨经济与财政整顿问题。直至淞沪战役开始后,斯坦法尼离华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