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倒影
2017-01-09周齐林
周齐林
一
幼时,透过窗户看到不远处烈日暴晒下的石墩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灼热的白会让我心生恐慌,路过石头时,用手轻轻触摸,一股滚烫感迅速传递到指间。夜幕降临时,晚风吹拂,树影婆娑,午后滚烫坚硬的石头此刻在柔和光线的笼罩下,却显得湿润柔软,仿佛刚刚从时光的河流里打捞上来。我走上去,坐在石头上,午后的那股灼热慢慢沉下去,夜晚的凉意却慢慢浮上来。夜幕笼罩之下,眼底的事物都带着清凉温暖的气息,空荡荡的屠宰场里,沾血的案板在夕阳的笼罩下,都呈现出怀旧的光泽。时光的魔法让一切事物面目全非。一日之间的变化宛若一生。就像此刻,我在黄昏里暗淡的灯光下重新打量旧日的厂房和宿舍,内心怀旧的情绪漫溢出来,眼前的事物都弥漫着怀旧的光泽。
此刻,站在周溪工业区这个曾经工作过的五金厂门口,下班的铃声突然响起,我看见密集的人群潮水般朝门外涌来。在人群里我捕捉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李辉,他看见我时,发出惊讶而欣喜的表情。已经离开七年了,他还坚守在这里,像一个螺丝钉固定在工厂这台巨大的机器上,在机器的轰鸣声里飞速旋转。我亲切地叫着李叔。七年,李叔已年逾五旬,他憔悴的面容爬满皱纹,那些灰暗而又密集的皱纹像飞速旋转的螺丝钉身上沾满的斑斑锈迹。他还在电镀部做跟单,只是这七年的努力,他现在变成了组长。从这个五金厂出来后,这些年间,我依旧过着颠簸的生活,虎门北栅、寮步消防支队、西溪工业区、广州白云红星市场、深圳南山科技园、河源一家杂志社,我像迷路的孩子般在生活的迷宫里横冲直撞着,试图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我重新打量夜幕下的厂房,带着熟悉与陌生交织在一起的别样感。
晚饭后,在李叔的掩护下,逃过保安的搜查,我又进入了这个曾经工作多年的五金厂。铁和机油的气息扑鼻而来,浓郁而刺鼻。机器的轰鸣声,沾满锈迹的铁架床,混乱、脏而又带着私密气息的水房,一切,依旧是那么熟悉。空荡荡的广场映衬着车间里的嘈杂。李叔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房间很宽敞,放着两张铁架床。以前李叔在一个十人间的宿舍里住着,现在他住在干部宿舍,四个人一个房间。普工宿舍是八人一间,四张铁架床密密麻麻地挤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站在房间,一股压抑感瞬时从心底冒了出来。李叔的铁架床上铺着一张干净洁白的床单,床头摆着一个花式枕头,枕头上绣着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盛放在山水之间。李叔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业余时间喜欢画画。
黄昏,李叔陪着我在工厂里游荡着。当初我和海住的那间宿舍,此刻已堆满了工业废品,我紧趴在窗前,双手抓住铁栅栏,踮起脚跟,朝屋内张望,一股浓重的铁的气息扑入鼻尖,暗黄的锈迹沾满铁器。我记得当年我和海住在这间宿舍里,一起学习到深夜,一起躺在铁架床上静静地听收音机里流淌出的轻快而略显忧伤的音乐。工厂的食堂里,弥漫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几个人影在里面晃动,地上一股湿气缓缓上升着。一个小时后,上班的铃声突然响起,在李叔的掩护下,我又匆匆往厂门口走去。快走到厂门口时,李叔忽然站住,问我要不要在厂里住一晚。站在门口的保安,一脸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婉言拒绝了。出了厂门,转身,我目送着李叔瘦削的身影迅速淹没在机器声轰鸣的车间里。当初比较熟悉的那一帮人,就剩下李叔还在坚守了。铁打的厂房,流水的工人。离去的那些人,彼此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失去了音讯。
夜色中,我重新站在厂门外不远处的地方静静地凝望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厂房,内心忽然被一股伤感的情怀攫住,一些记忆涌上来,另一些记忆又缓缓地沉下去。物是人非。物真的还是原来的物吗?熟悉的厂房和宿舍表面上看去虽然还是原来的模样,其实已发生变化。眼底熟悉的事物在时光的魔法下,事物的肌理悄然变样,慢慢呈现出新的意义和光泽。
一些记忆储存在一些固定的角落,就像这些年,我像着魔了一般,不断重新回到这里。南城周溪工业区这个破旧脏乱的五金厂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支点,我需要这个支点来完成对记忆的重新回顾和挖掘,这种对疼痛感的重新咀嚼,亦是对曾经的自己的不断追寻,追寻意味着迷失,每一次迷失都意味着一次重新的寻找与回忆。黄昏里,我看见一个调皮的小孩拿着一根细长的铁棒,在泥路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印痕。可能因为用力过猛,印痕扎进泥土深处。我不断思索着周溪这个狭小混乱的工厂为何在我记忆里划下如此深的印痕,最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那些温暖的人和事,还有那浓浓的漂泊气息。
二
2009年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天,我借住在寮步一个高中同学的出租屋里,房间潮湿而阴冷。窗玻璃满是窟窿,寒风透过一个个窟窿在房间四处游弋。白天,同学出去上班,我便裹着一张单薄的床单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在一台破旧的电脑前投简历。投出去的简历悄无声息。窗外下着小雨,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不远处随风飘零而下的落叶,内心竟涌起一丝悲凉感。几日后的午后,外面阳光灿烂,冬日温暖的阳光洒满整个大地。我默不吭声地靠在微凉的墙壁上,等待着朋友的救援。我已经弹尽粮绝,吃了一个星期的方便面,再次闻到方便面的味道,有一种反胃感。最后一包方便面,吃到最后,我捂着嘴,突然跑到厕所里呕吐起来。虚脱中,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蜡黄、表情僵硬、颧骨突出,一切仿若冬季灰暗的天空。
起身,离开墙壁,坐到被阳光照耀的床沿,瞬时感到一阵刺眼。我在刺眼的阳光中睁开双眼,阳光带着冬日固有的温暖,洒落在我身上。兰说她得五点下班之后才能去给我打钱。我说好。兰是一个明媚温暖而又懂事的女孩,我们是在寮步华南工业区一家手袋厂面试时认识的。在厂里工作了不到一个月,她辞职去了福建。她走后,我也辞职出来了。我们相见如故,分开后,一直保持着联系。
静静地坐在床沿,看着温暖的阳光潮水般一点点退去,目睹着暖阳落到地平线以下,时间的脚步变得轻盈。我摸着裤兜里仅剩的三个硬币,两个一块的,一个五毛的。我还能用它们买四个馒头一包榨菜,撑过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夜。快六点时,手机铃声在寂静的屋子里骤然响起,兰的短信:你赶紧去查查,刚打过去了。好好照顾自己。我匆匆下楼,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阵暖流从心底流淌而过。兰给我多打了一百。取完钱,我去吃了一个木桶饭,竟吃得泪流满面。
喧嚣的智通人才市场,拥挤的人群里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汗臭味,我在人群中拿到两个复试通知单。从人才市场出来,穿过天桥,直走,右拐,一直往小巷深处走去,我又来到了这里。当初的八元店已变成一栋废弃的楼房,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八元店专门给南来北往的求职者提供住宿,住一晚八元钱。每个房间里放着四张铁架床,宽敞一点的房间则放着六张。我站在铁门前,踮起脚跟,朝屋内张望,看见屋内灰旧的家具落满灰尘,屋子顶端的横梁上,一只褐色的蜘蛛倒悬在蜘蛛网上,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我想起这么多年自己身在异乡的经历,忽然悲哀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蹩脚的狩猎者,四处奔波,收获却寥寥无几。
在八元店的门口,我想起王凯。彼时,我和相识不到半个月的王凯住在八元店,终日早出晚归。虽然相识时间短,却趣味相投,一见如故。王凯刚从湖南一所高校毕业,他急需一份工作来缓解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夜色中,王凯向我诉说正在医院住院治疗急需用钱的母亲时,显得一脸悲伤。不出去面试时,他通常中午吃一顿正餐,晚上就买来三个馒头,就着一包榨菜和开水充饥。深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常会看见他饿得辗转难眠的样子。窗外不远处的大排档里终日弥漫着白酒和烤肉的气息。满脸污痕的乞丐静候在废水桶旁,等着服务员把剩菜倒进垃圾桶里。衣着光鲜的老板娘担心浑身散发着一股臭味的乞丐吓跑了顾客,在几次驱赶无效后,在废水桶旁拴了一条人头高的德国猎犬。深夜,我和王凯经常在大排档香气弥漫的佳肴中醒过来,各自摸着肚子,冲着天花板发呆。
一周后,王凯顺利被一家集团公司录用。去报到那个下午,他站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又起身出去了,几分钟后像是鼓足勇气,走进屋,忽然从身上掏出仅剩的十元钱,一脸尴尬地对我说,去报到路费要二十元,还要买洗漱用品,这可怎么办。我听了从仅剩的两百八十块钱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他显得有些激动,红着脸,久久看了我一眼,而后坚持要我留下账号给他。我一直把他送上公交车,看着他离去,不免心生孤寂。一个月后,已上班的我,忽然发现账号上多了五百块钱。几秒钟后,收到王凯的短信:林哥,多谢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一百块钱虽然不多,但这份情谊却很重。
次日下午,我拿着复试通知单去寮步一个鞋厂面试,在鞋厂门口等待面试时,我认识了海。海是陕西人,比我略长两岁。那次面试,我没被录用,海留了下来。一周后,我在周溪工业区的这家五金厂上班时,忽然接到海的电话,说因为体检没过关,他被工厂扫地而出。临近年关,寄居在他堂哥那里,受不了他堂嫂异样的眼神,想早点离开那里。电话里,海问我这里是否还招人,体检严不严。我咨询了厂里管人事的阿霞,说办公室不招人了,车间电镀部还招人,只要求中专学历,但不要求体检。我迅速把这些情况反馈给海,海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几日后那个阳光满怀的中午,我一出厂门就看见海带着行李静静地站在厂门外,我一路小跑过去,海也跑上来。我们像久违重逢的故友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我的争取下,海和我住在同一个宿舍。
海在一楼车间的电镀部干了不到三天,车间里的人议论纷纷,所有的议论都指向一点:一个堂堂的本科生跑来干一个中专生就能干的事情,这个人真是脑子进水了,简直就是傻逼。在别人的眼里,海仿佛成了一个怪人。海没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一直沉默不语。海确实是一个有想法的人,这点在往后的岁月里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进厂当天晚上,我下班后看了会书就早早睡下了,屋外寒风呼啸,我蜷缩在单薄的被单里,而后又把身上穿的外套都盖在被单上,如此一来,身上才感到一丝暖意。过了很久,睡梦中,我忽然感到身上一沉,睁开双眼一看,只见海把一床崭新的被子轻轻盖在我身上。海轻轻拍了拍我,说,继续睡吧。原来,海下班后回到宿舍见睡梦中的我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的模样,而后又转身出门,去厂门口的超市特意买了这床崭新的被子。那一晚,我睡得很踏实很温暖。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路上遇见提着被子行李去工厂报到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2009年那个寒风呼啸的冬天,想起那床沉甸甸的被子。
电镀部的黄主管是一个脾气十分暴躁的人,早年混过黑道,仗着在工厂干了十多年,平日里言行间肆无忌惮。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黄狗。黄狗一次叫海做一件事,一连叫了三遍,见海没应声,顿时暴跳如雷,一下子就冲到海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不想干就滚蛋!黄狗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原本嘈杂的车间顿时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车间里人声嘈杂,喊几遍没听到是很正常的事。这一骂,海顿时满脸通红。
工厂把食堂分为干部餐和员工餐,中层以上的干部都在几个单独的房间里就餐,普通员工则在喧嚣的食堂大厅排队打饭吃。干部餐八人一桌,有五荤三素,外加一个汤。员工餐则差很多,基本上是素菜里面漂着几块零星的肥肉。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桶装着骨头汤或者紫菜蛋汤,放在食堂大厅的角落里。桶里零星的漂着几块肉、几根骨头、几片蛋花。你需要娴熟的技术,拿起细长的汤勺把整桶汤搅拌起来,然后趁着肉和蛋花浮上来的片刻,迅速打捞到碗里,速度要快,而且要准,慢了就得挨后面排队人的骂。吃干部餐自然从容很多,有的人趾高气扬,吃得满嘴流油,昂首挺胸,一副很有面子高人一等的模样。我在干部餐的小房间吃饭时,透过窗玻璃,看见海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默默地吃着盒饭。
海话不多,性格大气沉稳。一个月后,海的做事能力和个人气质迅速得到香港陆总的认可和赞赏。一个下午我去找香港陆总签单时,在门外正好听见香港的陆总打电话给人事部张经理,叫他把海的个人简历调过来给他细看一下。张经理从陆总办公室出来时,一脸不悦。饭后才知道,老张被陆总训了一次,被质问一个这么好的人才怎么放到了车间跟单这样一个岗位,你们人事部是怎么招聘人的。次日,海就被安排到了干部用餐的小房子里吃饭,岗位也由一个普通的跟单转变为总经理助理。一时间,海的职位迅速拉升成了车间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海几乎成了一个比较传奇式的人物。对于这些羡慕和敬佩的眼神,海只是淡淡地笑笑,不为所动。长时间的相处下来,我和海形影不离,像亲兄弟一样待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相互鼓励,一起成长。
三年后,海正准备升任贸易部的经理时,却意外地选择了辞职。辞职那天,海忽然把一张华中科技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看时,我终于明白了他这几年来一直坚持早起晚睡读英语的真相。中文系毕业的海考取了英语系的研究生。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海拖着行李慢慢走出了工厂的大门,一扇新的大门正闪闪发光地迎接着他。我坚持把他送上大巴,海在大巴里起身朝我挥手。直至大巴消失在远方,我才转身穿过厂门,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海的床铺已经搬空,几本破旧的书本散落在床板上。海的离开对我触动很大。一个星期后,我选择了辞职,一个月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工厂。多年后的今天,海已经在浙江一所高校任教,而我还在异乡的路上颠簸着。每次我从出租房下楼,看见一楼的垃圾堆里散落的破旧的沙发和沾满私密气息的被子,我就会不由想起2009年那个冬天。被子,这两个简单的字,在我微凉的内心里开始弥漫着浓郁的象征意味,带着人性的光芒与温暖。
我还是略显伤感,海2009年在寒风中赠予我的那床被子,我在四五次的搬家和颠簸中,最终还是把它遗失在风里。那次离职,我把被子和别的行李寄放在同事的出租房里,几个月后回来,已经退房回老家发展的同事把我的行李转寄到别的同事处,箱子还在,那床略显灰旧的被子却已经被他处理掉了。我匆匆跑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静静地站在门外,朝里面凝望着,像是祭奠一个已经离去的人。我深知,海给予我的温暖,除了那床被子,还有身处嘈杂喧嚣环境中的沉着和积极。
三
我站在五金厂门外,看着灰旧的厂房慢慢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中,方才转身。直走,向左拐,穿过一条昏黄灯光映照的小巷,走到路的尽头,是一个黑网吧。走进去,里面人影寥落。我想起当年的自己,每天趁着上班的缝隙构思如何下笔,下班后匆匆跑到网吧,把脑海里的那一行行文字敲打下来。网吧里人满为患,都是沉溺在网络游戏中的人。他们一整天待在网吧里,一股巨大的魔力把他们吸附在电脑前。我在烟雾弥漫中穿过一个个位置,来到一个靠墙的位置,戴上耳机,循环播放朴树的《那些花儿》,静静地坐下来,敲打内心的文字。左边是墙壁,右边坐着一个打游戏的中年人。沉默的墙壁给我带来心灵上的一丝安全感,那种夹杂在两个打游戏的人中间的位置常常让我感到不安和恐慌。
一直以来,我做贼般偷偷在网吧里写作。同事问我干吗去了,我通常带着自我嘲讽的语气说,还能去干吗,打游戏消磨时间呗。一次,靠墙的位置已经被人占据,我坐的位置左右两边恰好坐着两个打游戏的人。在他们眼里,穿着工装写作的我无疑显得怪异无比。我的怪异举动立刻就引来了他们的好奇和注意。哎哟,还写小说呢。整个网吧的人都在打游戏,就我一本正经地在键盘上敲击着一些凌乱的文字。沉溺于游戏之中的90后男孩,染着黄色头发,他扫了我一眼,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又继续沉浸在游戏的快感中,只是敲打键盘的手变得激烈,肆无忌惮起来,仿佛在宣示,仿佛在挑战。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继续敲打着键盘,内心的隐秘却像是被偷窥了一般,感到别样的惶恐和不安。
后来,我省吃俭用一两个月,去朋友那里买了一台八成新的笔记本电脑。终于可以逃离网吧,安安静静地待在出租屋里,敲打着属于自己的文字。我在文字的迷宫里横冲直撞着,试图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但依旧是伤痕累累。
从网吧出来,已是深夜,不远处,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一个小男孩伏在桌上,娴熟地拨弄着算盘,沉浸在题海的迷宫里。他眉头微蹙,嘴角微微上扬。她母亲正在灯光下缝衣服。当我再次回头时,看见他脸忽然露出豁然开朗的喜悦神情,一道算数难题终于被他破解开来。
在一个深夜醒来,窗外洁白的月光在我眼底竟带着一丝哀悼的味道。掐指一算,我猛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城市漂泊已整整十个年头,瘦弱的身躯依旧安放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想起远方年迈多病的父母,内心竟涌起一股悲凉之感。
年幼时的我擅长算术题,终日沉浸期间。那时不知,童年时的算术迷宫里其实暗含着世界被简化的生存寓言。我想起多年来生活的迷宫,个体生命积极的姿态成为唯一的出口。幼时带来诸多欢乐的算术题,你依着算数公式提供的路径行走,他始终会给你一个精准的答案。生活的迷宫里,没有精准的答案,它呈现在你眼前的更多的是人生的误差、荆棘与曲折。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是一道迷宫重重的算术题,我们从起点出发,不断追寻生命终点的答案和意义。我常想,呱呱坠地的婴儿,是否从一出生开始,上帝就精心设计出了精准的答案,而我们只不过是上帝手中卑微的验证者。
山的隐喻
薄暮时分,我提着一瓶酒一串香蕉去山上。五年前,爷爷从巴掌大的云庄住到了山坳那块杂草丛生的土坯里,静静地躺下,就再也没站起来。他慢慢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变成泥土的颜色。
一步步往山上走,仰望山间密林,我仿佛又看到了旧日的时光,它们迅速以鲜活的姿态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最终又消融在哗哗的树叶声里。午后刺眼毒辣的阳光到了薄暮时分,变得轻盈柔和。树木苍翠,青山依旧,穿梭于一草一木、一花一草之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心底弥漫,在指尖徘徊。
爷爷住的那块凸起来的小土坯生满杂草,疯长的杂草淹没了坟墓,一个杂字暴露出草的卑微,仿佛愈卑微的生命愈容易存活,一个疯字立刻就显示出这种生性随遇而安的杂草旺盛的生命力。我借来一把生锈的锄头,慢慢把齐腰深的杂草剔除干净,淹没在杂草丛中的坟墓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把锄净的杂草点燃,在一丝火光中,缕缕浓烟缓缓朝天际飘去。爷爷与草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牵着两头牛整日在山间地头游荡,他把牛放牧到肥沃的草地上,老小孩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天际。水滋润了河边的草,吃饱了的两头牛在河边饮水,时而朝天际哞叫几声。草喂养着牛,牛担当起家里干农活的重要角色,减轻了爷爷的负担。卑微的草通过牛的耕耘,默默给一个农民家庭做着贡献。你不曾看见草的贡献,但它流淌在牛的气血里,化为一种涌动的力量。而此刻,爷爷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化为泥土,默默滋养着扎根于土壤之中的草。上帝,通过一只巨大的无形之手,主宰着这样一种良性循环。在与泥土和石块的摩擦下,生锈的锄头在柔和光线的映射下,重新释放出幽微的光芒。点香、上酒、磕头,简单而朴素的仪式里隐藏着的是千百年来血脉的传承和对生命的敬畏。坐在坟墓旁的草垛上,静静凝望着山林之巅深蓝色的苍穹,内心涌动起黑土般的厚重与苍茫。
坟墓的形状,远远望去,像一头伏在地上休憩的牛。在与牛一辈子的交情里,他们彼此相互影响,爷爷的性格与默不吭声的牛极其吻合着。一棵树站久了,便想着躺下,就像一个人。他安安静静地躺下去,便再也没有站立起来。1998年夏天的那个午后,天地一片昏暗,锯齿形的闪电频频在天空劈开一道道裂痕,雷声从天际滚过,一场暴雨突袭而来。我爷爷扶着犁赶着牛在山间的田里耕地,斜风细雨密集地敲打在他们身上。原本寂静的山野顿时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般的雨水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水迅速而密集地落在地上,显得激烈而凶猛。耕了一上午地的牛僵在水田里,停滞不前,爷爷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依旧不停地催赶着牛行走。密集的雨水挡住了视线,爷爷匆忙上田埂取雨衣,几个步子,刚上岸,一道闪电劈下来,牛头冒出一丝青烟,顿时瘫倒在田地。紧接着一声巨雷响起,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他顿时目瞪口呆,一脸惊慌。一头活生生的牛,被闪电给电死了。这样的遭遇带着不祥的征兆。事情传到村里,村里人都暗暗替爷爷庆幸,说是牛让他捡回来一条命。只有爷爷心底清楚,要是他早点把牛牵上岸避雨,牛就不会死。被闪电电死的牛没有被拉到市场上去卖,而是被爷爷葬在了山脚下。爷爷以埋葬的方式,表达着内心对这头牛的愧疚与尊重。现在,爷爷和牛都静静地躺在大山深处。
故乡的那座大山,种满了我童年的记忆,站在山土之上,脚踩着寸寸黄土,给人以恍若隔世之感。山风在树林里四处游荡,时而咆哮,时而低沉。温暖的阳光透过叶的缝隙洒落在大地之上,闪闪发光,恍惚间,我看到了童年的我在山头奔跑,在桃树上攀爬。往昔的时光变成生命存在的土壤,它给予生命存在的意义和回眸的方向。
我缓缓朝山峦之巅走去。暮色笼罩之下,山林沉浸在一片肃穆和寂静之中。我在一块清凉的大石头上坐下,那片熟悉的树林立刻映入眼中。年幼时植树节在老师带领下种下的树已经枝繁叶茂,直耸云霄。一棵棵树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片树林,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风这个调皮的小孩忽然施展那双无形的手,伸入树的胳肢窝,让这一片树林集体发笑。我站在树下,树的气息扑面而来,抬头仰望,耸入云端的树冠让我想起童话书里遥远的天宫。多年前,我和伙伴手执锄头在山间一起挖掘出一个方形的小坑,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树苗种进去,轻轻地埋上土疙瘩,往干燥的泥土里灌水。树苗显得脆弱无比,风一吹,它就弯着腰,整个身子几乎匍匐在地。树在多年的风吹雨打之中又慢慢长成参天大树。一阵强劲的晚风袭来,树叶哗哗作响,树干却纹丝不动。树,通过我年幼时挖掘出的那个小土坑,慢慢把根须扎进土壤深处,深深扎进大地的子宫里。这么多年,树就待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一棵树把自己的一生固守在大山深处。相比树的忠诚,我是故乡的背叛者。在异乡循环往复的颠沛流离之中,我与故乡愈来愈远。根须倔强地透过沙层石块深扎进大地深处,十年如一日,如此执着。一棵树通过不断生长不断攀升,来抵达对天空的渴望。人挪活,树挪死。生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人埋进土里意味着死亡,而树不断地进入土壤深处,汲取生长的力量。
树的根须已经扎进我的生命里。2005年那个汗流浃背的夏天,我跟着一个远方亲戚走长途货运,车在贵州盘山公路一个转弯口行驶时突然打滑,我们在惊慌失措中朝公路旁的悬崖边滑去。我们绝望地闭上双眼,浑身颤抖着。末路已经来临,转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甚至连见亲人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命运的跷跷板露出神奇的一面。小型货车在即将滑入悬崖时,侥幸被公路旁的那棵大树拦截下来,巨大的冲击力令树冠发生巨大的震动。这次劫后余生,让我对每一棵树都心怀感恩心怀敬畏。
暮色愈来愈深,远处有形的事物慢慢淹没在无边的暮色里。山顶有一块干净的平地,落叶一层层掉落在地,发出腐朽的气息。我坐在山顶厚厚的落叶上,静静凝望不远处的村庄,看见年幼的孩子背着干裂的柴火走进柴门虚掩的院落,很快,淡淡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缓缓朝天际飘去。不远处一只鸟在暮色中归来,栖息在松树顶端舒适的鸟巢里,它不时用嘴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露出从容自得的神情。我想着这只鸟白天出去觅食,日出而作,日暮而归,像耕种于大地之间的农民,过着千百年来不变的生活。但相比于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的农民,翅膀给了鸟翱翔天际的自由。鸟,白天可以拍打着翅膀,穿越天际,外出流浪,在飞翔中看遍世界的风景,而后在柔和的暮色中踏着灿烂的云朵归来,回到家温暖的怀抱里。人虽然可以借助疾驰的汽车往返,但高成本的经济消耗往往让一次又一次还乡变成一种奢望。我想起双翼狭长的信天翁,这种大型海鸟,能巧妙地借助风和气流的方向,不扇动自己的双翼,就能轻易滑翔好几个小时;我还想起斑尾塍鹬,这种长腿、长嘴,通身斑纹的鸟儿,有着独特的飞翔本领,它们身上带着浓郁的漂泊气息。它们能毫不停歇地飞上八天八夜,不吃不喝不睡,从寒气已经来临的新西兰飞到鸭绿江湿地。能连续飞行八天八夜,一天一夜飞行1 400公里。据说,占过半体重的脂肪成为保障它日夜续航的前提条件。鸟,这个人类的精灵,我只能以仰望的姿势来表达自己对它们的羡慕和敬佩。我幻想着自己变成一只鸟,用轻盈而迅捷的翅膀,缩短与故乡的距离。
又一只鸟归来,栖息在松树顶端的巢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响声,彼此像是在窃窃私语。鸟归巢的响声提示着我该回家了。爷爷躺在那个窄小的坟墓里,他已经回家了。我起身,准备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庄。
夜开始降临了,我加快脚步,开始朝山下走去。故乡的这座大山坐落在村头,夜色中,他像一个老者,沉默不语,默默注视着村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山以固有的姿势躺在故乡深处,成了乡村精神的一种象征,厚重而又苍凉。
我从半山腰下来,走到一旁绵延起伏的梯田里,一股泥土的芬芳窜入鼻尖。
关于梯田的记忆,总是与母亲有关。山脚的土地被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埂分割成豆腐块。现在,我躺下,闭上双眼,仿佛就看见多年前的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躬着身子在地里插秧,田水漫过她的小腿肚,她的右手飞速抖动着,很快,一根根躺在母亲手掌心的禾苗,以站立的姿势出现在田地中央。母亲挥舞着闪闪发光的镰刀,一棵棵缀满稻穗的稻秆应声倒地,发出嗞嗞的响声。幼时,酷热的夏天,阳光灰白,人站在阴凉的屋子里,朝外张望一眼,外面热气腾腾,土地干燥欲裂,不由倍生怯意。为了躲避烈日的烘烤,母亲便半夜带领我们哥俩上山收割稻谷。村庄寂静,人们打着沉重的鼾声,跌落在沉沉的梦乡里。穿过村庄,踩在沾满露水的山间小径上,依稀能看见山间的一抹绿色。身后的村庄传来几声犬吠,眼前的山峦“呜呜”之声隐隐抵达耳尖,大胆的母亲朝大山吆喝了几声,替我们哥俩壮胆。歌声过后,整个山峦复又跌入寂静之中。走完山路,抵达田间地头,稍作休整,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月儿渐隐入层层云朵之中,天色渐亮,我们使足了力气,赶在太阳出山之前把这一亩的稻谷收割完。
在山脚的田地里,我看见几个轻盈矫健的身影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溜进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里,几分钟后,他们弯着身子,抱着西瓜,偷偷撤离。我想起幼时,正是嘴馋的年龄,沉浸在吃的幻想里无法自拔,看到学校里家境稍好的同龄伙伴一裤兜的零食,羡慕之余,总是不停地吞咽口水。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山深处。山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花生、玉米、野桃、辣椒、毛豆,山下的田地里种着一地的西瓜,农人躺在临时搭建而起的木帐篷里看守着,时而朝瓜地四周张望几眼,时而倚在帐篷的柱子上打着盹儿。蝉鸣声四起的夏天,农忙过后,大人吃完饭在凉椅上打盹睡觉时,我们几个玩伴便相约出了门,往山间那条小径走去。午睡时分,整个村庄静悄悄地,狗蜷缩着身子,一脸慵懒的神情,凉风从远处袭来,惊醒了睡梦中的黄狗。黄狗摇晃着直起身子,朝门外张望了几眼,复又躺下。一起一卧之间,仿佛沾满了梦的影子。
记忆中,山上满是人间烟火味。临近黄昏时分,放牛的孩童在草地上打滚,于山间穿行追逐,寻觅野味,任吃饱的黄牛独自朝天哞叫。大山的喧闹,只不过映照出眼前大山的孤寂与荒芜。为了生计远赴城市流浪的人们,撇下山间的田地和菜园,黄草萋萋,给人以荒凉之感。我时常想记忆存在的目的,不过如一面镜子般,映射出生命的日渐成熟和衰老。成年人在对童年的不断回忆中怀念旧时的纯真无邪。老年人则在对往昔的不停回忆里感慨时光的倏忽而逝。人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从记忆之中汲取温暖,其实尴尬地凸显出现实世界的荒凉。风声依旧,呼啸不止,那是山在自言自语。许多年后的今天,漂泊在外多年的我重新回到云庄,回到我熟悉的村庄,重新行走在山间的小径上,看着山上的一草一木,心中顿时感慨不已。那些熟悉的身影只能在记忆里不停地打捞、回味,他(她)们变成了过去时,变成了山间那一座座细小的坟墓。恍惚间,我看见他们慢慢从村庄走出来,而后逐渐往泥土深处走去。时光,在幽幽青山面前变得轻缓起来。
夜幕完全降落下来,山间的一草一木隐遁于无形之中。回望身后,山林一片寂静。山上的一草一木藏在我心中,像是故乡的根须深扎在我内心深处。我深知终究有那么一天,漂泊在外的我会回归故乡,重新成为大山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