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赤童
2017-01-09辛贵强
辛贵强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出生那晚,有雪来贺。
这是一场立春后的雪,十亿朵雪花如十亿只微型白蝶,翩飞盘旋,凌空虚蹈,在碰撞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中纷纷坠地。没多久,我家院子和两边的山坡上白茫茫一片,半点杂迹都没有,构成一个至纯至洁的白玉世界,也描摹出我最初的生命色彩。
刚走入世间的我,是初婴,是赤童,与尘世间的一切是是非非、善善恶恶,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可实际上,与我相关的许多事情已经开始。
首先,我的初诞,即是缘起,注定我与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及亲戚间结成血肉亲缘。我懂话后母亲对我讲,世界所有的生命在出生之前,都会争先恐后地跑到阎王那里去领一张“皮”。抢在前面的,可领到一张人皮,投胎为人;落在后边的,就只能领到一张鸟兽或昆虫的皮了。母亲还说,即使抢到了人皮,投胎到谁家还要看机缘,撞运气。即看看谁家有怀孕已足月的女人,便可投胎于此。至于撞到的是有钱人家还是穷人之家,是善良人家还是恶人之家,全凭机缘。这让我既感到幸运,又很后怕。我呆呆地想,假定我这一撞撞到了别人家,面对的就会是一群完全陌生的面孔,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可我很幸运地一头撞到我家来,让我遇到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大伯一家这些血缘相连至亲至爱的人。母亲说,这是上辈子修的缘分,有缘才聚,无缘的话,就只能是对面不相逢的陌路人。
其次,我被赋予延续一个家族血脉的沉重使命。在我上一辈人里,一连四个姑姑先行出生,直到我爷爷四十岁,才有了我大伯。又四年,奶奶到四十岁,才又有了我父亲。到我这辈,大伯大娘的头两胎是两个堂姐,母亲的第一胎也是一个没有保住的姐姐。庄户人家,土地、牲口、女人和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几乎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我的到来,使我家男丁得续,香火有继,逆转了后继乏人的潜在危机,也解除了爷爷奶奶的一大块心病。同时,也奠定了我在这个小农之家至珍至宝的地位,从小便被爷爷奶奶宠着罩着,备受宠爱。但是,这一切是有前提的,这就是我必须承担起延续家族香火的责任。这既是他们对我的期冀,也是我们之间达成的契约。
再次,我的出生,带来了家中格局的微妙变化。我的奶奶一生性格刚强,劳苦功高。直到此时,田间灶头的各路活计,包括缝衣做鞋、纺花织布、养蚕缫丝等,仍拿得起放得下,因此在家里享有很高的威望。而我的母亲,初到我家时年龄尚小,对家里家外的粗细活尚不熟稔,且天生一副“贵族”骨头,性子和手脚都慢,与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扑腾日子的农家人很不合拍,自然成为这个旧式农家的受气小媳妇。我的到来,使母亲的命运得以改写。奶奶对她不再冷如冰霜,动辄就给气受,反而多了一些饭食与活路安排的照顾。与母亲相反,心地善良手脚勤快每天默不作声干活的大娘,用不着谁给脸色看,自己便觉得心愧气短抬不起头来,更加悄无声息地干活。直到次年堂弟出生,大娘方重新生成自信,抬起了头。受我影响的还有两个堂姐,她们愈不被重视,奶奶甚至连看都不多看她们一眼,逢见她们咧着嘴哭闹时,便恶吼她们道:“烂x小妞家,嚎啥嚎,再嚎用针线给你把嘴缝上!”她们便立刻禁声停哭,最多只能鼻子一抽一抽,带动着肩膀也一耸一耸地无声啜泣。
另外,我的生辰八字,在大人们嘴里也颇有说词。我属龙,偏偏生在正月二十九的夜晚。假如能拖延几个小时,就是命运大不一样的“二月龙”。如能再拖延一天,就占住了二月二“龙抬头”之命。可我是个急性子,抢先了几个小时,只能是一条春寒料峭中抬不起头的“正月龙”,预兆我一辈子命运不佳。在我提笔写此文时,一切已尘埃落定,我的人生样式,被一语成谶地言中。我投胎于太行山旮旯中的农民家庭,已经像一粒种子种在了石缝中。又出生在一个错误的年代,上初中时遭遇“文革”,毕业后无学可上。这些,使得我像一个起手就抓了一手烂牌的赌徒,只能是惨不忍睹的命运。
好在那时的我什么也不知晓。假如我知道,在一个新生儿身上,竟然有这么多这么沉重的维系,前方有这么多的尘世冰火等着我,一定会被吓坏,不敢走向人世。可因“孟婆汤”的作用,我稀里糊涂闯到世间来。
从出生到我有记忆前的这段时间,是无所谓有我也无所谓无我的一段特殊时间,是我生命的一段空白,一个黑洞。正因为如此,越充满了神秘感,使我越想把这段混沌岁月弄明白。
已不能准确想起我有了记忆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最初的记忆如电影的特写镜头或零碎的小片段,更多的情节跑到了记忆之外。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存留的记忆碎片,仔细咀嚼里边暗藏的含义,像对最深奥典籍的费力解读。
我最初的记忆是对母亲的。此前,大脑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的存录,突然就闯进来这段记忆。这是一个天色尚黑的黎明,窗户刚微微泛白。我没看见母亲出门去,却知道母亲离开了家(后来知道母亲骑着毛驴,由爷爷赶着到三十里外的姥姥家去)。我气急败坏从被窝里钻出,号啕大哭。奶奶连哄带拽将我按进被窝里,塞给我一个从集会买回的大糖糕,极尽好言安抚。可我的魂被母亲带走了,边吃糖糕边抽泣不已。奇怪的是,从这时到我有了清晰记忆,竟然再没留下关于母亲的任何记忆。至于大伯、大娘、两个堂姐,记忆里干脆丝毫印象都没有。倒是邻家几个一直给我好吃好玩东西的堂叔伯哥、姐,记得很清楚。仔细搜寻,我的记忆几乎都与吃和玩物这两种东西有关。原来,记忆这玩意很势利,对断奶后的母亲,便不在意,不予存录;对给过我“好处”的人,才记录在案。这时的我,完全服从于天性中的物欲。或者说,从我有意识起,纯真的天性便开始被物欲的魔力所驱使,所改变。
我惊异地发现,这时的我对各种有生命的昆虫、小动物,有着特殊的偏爱。如蝴蝶、蝉、蚂蚁、花大姐、磕头虫,以及小石鸡、小野兔、背一条蓬松大尾巴的圪狑(金花鼠)等,都有着极强的占有欲。我总想逮住它们,或者盼着被大人逮到送给我。我可以半天半天地趴在地上,观察小蚂蚁们筑巢,看他们齐心协力拖动一只菜青虫。有时候我会突然冒出坏念头,蹲在它们窝边将一泡热乎乎的尿液浇入它们还在紧张施工的巢穴中,看它们惊慌失措地衔着蚂蚁蛋跑出来,或者在尿液中挣扎。我还会把单个的蚂蚁埋进土中,看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土中钻出来。一些昆虫和小动物侥幸从我手中逃脱,其余的无一例外在我的反复蹂躏下死去。我很冷酷,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同时心肠又极柔软,悲悯十足,真诚地疼怜它们。本家大哥给我逮回一只刚出窝的小野兔,我喜欢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喂给它。可它一点也不领情,忧郁而死。我搂着四条蹄子硬挺挺蹬直的死兔子,哭得一塌糊涂。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好像两者都是,又好像都不是,这原本就是一本糊涂账。
那时我不怕黑夜,夜幕垂后光想待在屋外看天上眨眼的星星,听蟋蟀们吱吱扭扭吵作一团,看萤火虫打着绿色的小灯笼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奶奶为纠正我这个恶癖,给我讲狼外婆的故事。在似懂非懂中,狼和成了精的狼外婆入驻我的心头,在以后的黑夜里,再也不敢往屋外跑。渐渐,神仙鬼怪与大人们挂在嘴上的“毛胡”,也在我幼小心灵里安家长驻,由最初的惊悚、惧怕,变成童年对神秘事物的敬畏。
记忆将我带进了一场麻烦之中。两双尖锐对立的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期待我为她们作出最具信服力的证词。当时的感觉是,我被挤在了两块合起来的夹板之中。
这件事,是我在努力回忆中连缀复原的。记得两个女人都带着孩子到我家来串门,让两个刚学会走路尚不会说话的孩子在院子里玩,一群女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着她们感兴趣的话。两个孩子磕磕绊绊跑着叫着,突然其中一个孩子一屁股墩在地下,像被狼咬了一般号哭起来。女人们急忙围过来看时,孩子手上出现了一道殷红醒目的血道子。孩子的母亲非说是另一个孩子挠的,被指责的一方却坚决予以否认,说她家孩子皮,根本就不会伸手挠人。双方争执无果,突然都将矛头指向了在一边玩耍的我。她们两个都说,老话说“小孩儿说实话”,让他说说到底是咋回事。其他女人也眼巴巴看着我,希望从我嘴里得到最真实的答案。我被她们的眼神吓坏了,极力回想中,脑袋里闪现出一只公鸡向上跳起的镜头,于是我用手指了指在院子边神气踱步的大公鸡。大人们都哦的一声,频频点头,明白了肇事者是谁。刚才那孩子手里拿着一块饼子,现在却不见了。公鸡身边那群母鸡,却刚发生过一阵紧张拼抢的骚动。
这个场景在我头脑里存放了好多年。直到我读了《皇帝的新装》之后才恍然明白,当年的那群女人,为什么会说“小孩儿说实话”,为什么非让我这个小屁孩来揭示事实的真相。可另一个疑问又充斥于我的脑际:小孩儿说实话,大人们为啥不说呢?
在我三岁时的一个大清早,抱着大妹的母亲与我,由大伯护送,到父亲已转业地方工作的晋中太谷县去。或许这件事情太特殊太具刺激性了,使我天光开启,心智洞开,形成连贯性记忆:我被绳子绑在了驴背上,离开了家。奶奶追着我走了好远,哭得很伤心。爷爷赶着毛驴一路送我们到山岭上的公路边,我们坐的敞篷大卡车已跑出很远了,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
记忆里出现了父亲的高大身影。有许多舔犊之情的温馨记忆,但更多的是他代表老子威严,经常落在我屁股上的大巴掌。我结识了几个同龄玩伴后,活动地盘越来越大。在机关大墙外,我竟踩着拆得犬牙交错的城墙外层古砖,爬到城墙的顶端去,因此第一次被父亲狠揍。以后,跟玩伴们去耍水,跑好远的路去看火车,互扔土坷垃开战砸破过路人的头,均现卖不赊地挨了揍……
紧接着,成人社会的镜头纷纷闯入我的记忆。
父亲扛着土枪去乡下打麻雀,数清多少只后上缴到单位去。
机关大院在敲锣打鼓中点着了炼钢铁的土高炉,火焰腾起,众人欢呼。
父亲单位的头头被打成了右派。那个胖胖的中年人,吊死在单位最后一排房后边的一棵小树上。我也跑去看,却被母亲硬拖回家来。
母亲、我和大妹被“压属”,迁移到乡下农村。村里正搞食堂化,在短时间内有好几个人被饿死了。
我的整个童年被饥饿绑架,一直延伸到青年时代。上幼儿园两年后,我升到小学,跟着村里伙伴背着书包去上学,老师在纠正我们小脑瓜中的错误观念时,又把对或错的东西传输给我们。
我每天饿肚子,却没耽误学会患得患失、撒谎、骂人、打架,到枣林偷集体的青枣吃。我开始看小人书,并发展到看父亲的业教速成初中语文课本。我的心变得复杂起来,开始捉摸利害得失,甚至一个小屁孩便学会给自己戴上一副假面具。晚间,母亲像老猫一样把它到处野跑的孩子叼回家,边做针线活,边给我和大妹讲她的凄惨成长史,讲一个女人等不回她嗜赌如命的男人唱的“五更曲”,还讲很吓人的女鬼故事。大妹很认真地听,可大眼睛一扑闪一扑闪的懵懂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听懂,我从中照见自己当初的傻模样……
往事纷呈,繁芜陈杂,缕缕如烟。我由一个赤童的原点一路走向人生深处,被一点点着色,注水,扭曲,雕塑,被剪掉了赖以飞翔的翅膀。
赤童被染,初婴不再,失去的不光是年华,长大的也不光是身体。在回首观望的嗟叹中,又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夜晚。我看见从我家出去的那几个邻家女人,看着院子里无一点杂迹的皑皑白雪,心生爱怜之下,不忍心将脚踏上去。可她们做不到扛着两条腿走回家去,一狠心踩上去,院子里顿时响起白雪痛苦的咯吱咯吱声。
第二天,雪被高起来的太阳一晒,消解得雪非雪水非水,大地斑驳陆离,丑陋不堪。雪最终都化为水汽,袅袅腾起,升华为天上的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以雪或雨的方式降落到地面来,使大地如赤童初婴般清新纯洁,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