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眼泪的葬礼
2017-01-09胡增官
胡增官
陌生的表哥
“小时候我带过你。”自称表哥的人说。
表哥找到我,我正在水龙头前抢位置洗钵头。一溜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寒凉的水,扰攘人声有争执的也有打趣的。我是沉默的那一个,只到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张榜公布那几天,我的话会多起来。
“你很得意年组第十二名。”说话的是我同宿舍同年组不同班的同学,他站我隔壁洗钵头,拿仰望星空的眼光看着我。大红光荣榜贴在学校宣传栏。宣传栏竖在校门入口的围墙边,黑油油一排,像常年停放一列煤炭车,格外吸人眼球。昨天傍晚红榜贴上去的时候,我第一时间看到,行草毛笔字,红纸边数点糨糊还没干透。如我所想,年组前二十名上榜,我在第十二名。年组二百五十七个学生,我总分排在第十二名。班主任说加把劲后年能考上一中,我知道保持这个成绩也能考上一中。
“你是胡草本,我表弟。”他站在我身旁靠后的地方,靠前是争抢着洗饭盒、洗钵头的学生。二百来个寄宿生,只有二十二个水龙头,大家乱哄哄地抢,谁想排队就等着最后一个洗。
“他是胡草本。”我身旁舍友抢先说。
钵头是古老的制件,陶土烧制,上一层黑棕色陶釉,笨重易碎。
洗了钵头淘米,米拿塑料袋兜上。我一餐限吃三两,一个热水瓶铝盖帮我把关。三两米蒸熟,膨胀到钵头中腰,空出的上半截深幽广阔,我的肚子也像空出半截,堪可走马。舍友的应答打住我倾倒白米的动作。这当口我被人挤了出来,米一半留在钵头,一半留在塑料袋里,被我随手带出来。我看到自称表哥的人,修长黧黑的脸,头发毛茬茬竖立,牛大眼睛混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是我表哥?”我说。
他穿黑色旧衬衫,外面披一件褪色的黑褂子。我很困惑在哪儿见过他,又好像从未见过他。
“我是你表哥,你大姨的儿子。”
我确定我有大姨,听我爹说还有二姨三姨。我娘死后,我们不大来往,有事也是我爹出面,与我何干?可表哥忽然一早找来,奇迹般认出我,我很纳闷。我两岁没娘,跟他们不相往来。不是他们不来,是我爹带我出来,远离那个生我的地方,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读书的时候央求化肥厂子弟小学收留我,尔后,我顺理成章考进这所中学。班主任预言,我有希望考上省重点———一中。就这些。蓦地冒出一个黑脸表哥,我很烦恼。表哥还要我跟他走,我更烦恼。
我说我要上课。
表哥说:“你读书那么好,耽误几天不碍事。”
我说我不去。
表哥说:“你得去,这事情太大了,不去不行。”
我说什么事这么大。我印象里除了死娘无大事,娘死的时候我屁事不懂。
“天大的事,”表哥说,“你不去会后悔一辈子。”表哥表情凝重,好像真有什么大事和我有关。我被表哥吓着,害怕真有大事,跟舍友说你帮我写假条,请两天假。我从未请过假,从小学到现在,包括感冒发烧,请两天假班主任不会责怪。
我一去五天(后三天我生了一场病,躺床不起)。傍晚踩着霞光回到学校,人脱了形,身上脏兮兮像叫花子。这是题外话。
我跟自称表哥的人从食堂走出来。
食堂在校园最里头,从里头走出,要经过一栋青砖老式教学楼,一排花岗岩板条围墙,围墙前有几丛毛竹。离上课时间尚早,没有谁和我打招呼。只有风,好大的风,刮跑地上干枯变形四处打卷翻转的毛竹叶,制造一个零乱的阴天早晨。一片毛竹叶从我眼前刮上半空,在横空电线上稍作停留,兜转头滑翔落地,翻了个跟斗,像忽然失去重心的跳高运动员,惨败落幕。
季节有着肃杀的况味,我骤感凄凉与不安,没来由地,想跟陌生表哥说说话。表哥佝偻后背,一味低头赶路,我紧跟的步伐因吃紧而乱套。
表哥走过宣传栏稍作停留。写我大名那张大红纸掉下一角,随风上下翻飞。表哥大概没看见大红纸上他表弟的名字,自顾继续往前走。出了校门,表哥停步,等我赶上他。表哥对身边的我说:
“小时候我带过你。”
“我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表哥迈步,“没良心的家伙。”表哥干巴一笑。
“是不记得,你想告诉我什么?”
表哥身体哆嗦一下,眼睛望着远处,几根插天烟囱像祭天蜡烛喷吐袅袅黑烟。黑烟转来转去,找不到天堂方位。我目眩,收回的视线落在近处,大片甘蔗林俯仰波动浓淡过渡变幻的绿意。几个孩子从甘蔗地钻出来,手上抱住粗长甘蔗猛啃,咀嚼出甜蜜声响。
良久,表哥说:“在我们外婆家,我带过你,那时候你娘,也是我姨,生病,没奶水,你嚼我手指头。”表哥在“外婆”和“我姨”加了重音,仿佛她们有多重要。
“可是,我没有印象。”
表哥唉地长叹,很失望,好像叹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听说外婆是个疯婆子,他姨,也是我娘,打小抱出去做童养媳。后来,我娘和我爹合卺,疯婆子认了我娘。大致如此。
表哥轻甩手臂行走,十根手指黑乎乎,我看了想呕吐。肚子里是否残留表哥手指毒素,想想后怕,刹住脚不走了。
表哥走出一段路,发现我没跟上,倒回头,脸黑如同扣上一口锅。
表哥说:“走吧,这件事慢了就赶不及。”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仿佛被下了迷魂药,我发狠地往前赶,赶上表哥;我发狠地往前跑,甩下表哥。我预感真有什么大事等着我。昨晚躺在宿舍通铺做了一个梦,不是发红榜的美梦,红榜昨天傍晚发布了,没悬念。是噩梦,具体梦见什么,被起床铃声敲了几下,记不清了。人一辈子要做多少梦,都记得起来,一生一世都活在自己梦里,那是啥滋味。
表哥气喘吁吁赶上我。他没有责难,我帮他抢时间。表哥超过我,噼噼啪啪往前跑。他穿塑料人字拖,跑起来节奏感特强。我穿烂布鞋,上课不准光脚,不准穿拖鞋。班主任变态狂,没收拖鞋,掷铁饼一样把学生拖鞋从楼上投掷出去。
表哥跑出一段路,看到我远远落在后头,慢腾腾移步换景。表哥噼里啪啦跑回来,脸一沉,黑如舞台上包公,恶狠狠地说:“快点哦,祖宗,人都死了好几回了。”
“谁死好几回?”我发问。
表哥轻拍一下嘴巴。
我怀疑他嘴巴上停了一只苍蝇。
表哥笑了,说:“没,没人死。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会死人!”表哥抬起拍嘴巴的手,指着远处。
他没叫我看,我还是看了,顺着他黑如炭的手指,我看到烟囱走没了,迎面走来远山。远山苍灰,连绵起伏,排山倒海,似要扑过来。我赶忙收回眼睛,看到脚下的一条机耕路。路旁高高甘蔗地,低低菜地,呈棋盘状参差排列。天和地暗中举办一场博弈,我和表哥误入棋局。
我很疑惑,一早鬼使神差跟表哥出来,没有明确动因,却走上了一条老路———一条通往我父亲工地的路。我承认阅历不如表哥,估摸表哥快四十岁,是唯一跑到学校认我做亲戚的亲戚。我有没有感动的成分不好说,看到亲人,我才跟出来。表哥好像在糊弄我,带我去往父亲工地的老路。天下路有千万条,这是一条我一个月走一次的伤心路。父亲是个闷葫芦,他用叹气跟我对话。
父亲活得不容易,他待的工程队,俗称土建队,小工头招揽一众懂技术的游兵散勇,承揽化肥厂修修补补杂碎工程。我父亲在土建队搞水电。他哪儿偷学的技术,我无从知道。他用技术养活我,这就够了。够了吗?我不喜欢父亲。想过现在要能养活自己,我会远离父亲,一年半载看望他一趟。
“我不走了。”我立定一块刻着公里数的小石头前。
表哥变了脸色,黑里透着瘀青。他推一把我,说:“不去不行,你会后悔两辈子。”
我说:“后悔就后悔,有什么要紧。”
“很要紧,去了你就知道有多要紧。”
他又推了我一把,这一把使了点劲,我踉跄出一段路才站稳。一路上我几乎被表哥推着走,貌似我走不动,表哥助力。这显然很滑稽。装满一车捆扎甘蔗的拖拉机从我们身边突突而过,司机怪异地看了我们一眼。
眼前一屏横山。通过横山间的垭口,跳出一片群山拱围的大盆地,山的这边是大片低矮民房,山的那边是大片乌黑厂房,两根大烟囱拔地而起。灰蒙蒙的天空吞噬烟囱冒出的乌烟,隐约传来刺啦刺啦锅炉排放水蒸气的声响。
机耕路接上横贯的马路,车过处,路面煤尘四起。表哥的脚走到黑,他在分岔的马路口停住,手搭凉棚左右观望。没有灼目日头闪眼,表哥的动作可笑。他似在判断走哪条路,一时拿不定主意,脸上疑虑重重。表哥给我的印象不好,心事重,忧疑多虑,不像日子过舒坦的主儿。冷不丁多出这样一位亲戚,我有着不祥的预兆。假如此时还在学校,他提出跟他出校园,我断然不会答应。现在路走了大半,倒要看看他葫芦里究竟装着啥药。
表哥认准我走上的岔路,追上我,与我并排行走,脸上露出谄媚,说:“表弟,我有个堂妹,人长得很漂亮,这么说吧,像影星刘晓庆。”
表哥在看我,脚下绊了一下,往前趔趄一步,站稳,扭头对着我。
这里有订娃娃亲的传统,闹出过指腹为亲的娃娃亲长大后解约的闹剧。这些年传统淡化了些,但没有完全化掉。父亲也萌生过念头,没有谁家看得上家贫如洗、单丁独苗的我,父亲才作罢。表哥啥意思?想把他堂妹“刘晓庆”许配给我做成娃娃亲?我呢?在年组成绩第十二名,准能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将来做公务员人五人六,要不要貌美的乡村女娃“刘晓庆”做老婆?表哥找我来,是要当着我父亲的面撮合?
见我机械行走的呆样,表哥说:“我堂妹不单单貌美,还很能干。”
“不说这些好不好,”想到跟表哥白跑一趟,心里窝火,语气生硬。
“好好,等看到你爹再说,”表哥神神道道,“你肯定看得到你爹。”
这不废话吗?我懒得理会。
表哥没带我进厂区,他带我走进离厂区还有一里路的独立楼院。院子里花圃、回廊、池塘、大楼排列有序。花圃落红满地,池塘淤着黑水,回廊像油了一层棺材漆,大楼瓷砖不见白底色。花事零落的园圃,也镀上黑边。一处黑院落,太晦气了。我随表哥走到二楼小会议室。会议室坐着几个人,个个有头有脸。他们舒适地坐在皮沙发上,整个身体嵌入皮质里。
他们看到表哥,动了动身子。只有一个脑袋圆乎乎的胖子站起来。他吐着烟圈,烟圈飘飘上升,扩散。他脸朝天花板,对空冷漠地说:“来了?”
“来了。”表哥低着头,谦恭地站立,手放前搁后,最终放进裤兜。
我哪见过这阵势,像被老师叫到校长室,低头瞅着黑乎乎的豁口鞋尖,单等劈头盖脑的批评。
“你确定监护?”
“是的。”
监护?啥叫监护?我云里雾里,捋不清思路。胖子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提着黑色包的中年女人从舒软沙发上站起,走到会议室中央椭圆形会议桌前,拉开提包,摸出两张纸,展开,铺在桌面,叫签字。
表哥畏畏缩缩走近,被无礼拒绝。“你不能签,他来。”
他,指谁?
表哥扭头看我,五官走样,满目惊恐,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我越发疑惑表哥神神道道,究竟拿我演一出什么戏。
“你,过来!”胖子手指上夹一支烟,黑如熏肉的短胖手指猛然使劲,指向我。一团柱形烟灰斜着掉落地,露出烟头一点划动的火星。他命令的语调,简短有力,不容置疑。
我哪见过这等正规到残酷的陌生场合,上年纪的表哥尚且从到躲一边,我岂敢不听指令?哆哆嗦嗦走过去,每走一步,大脑便麻木一点,挨到桌边,感觉不到自己呼吸和心跳,接过中年女人手上的黑色钢笔。不容我发呆,她指着斜拼一处的两张表格点了两下,这两下都点在长方形框格当中,说:“写你姓名!”
又是命令语气。
我机械地照她指点的框格,下意识写下:胡草本。手抖颤,老师看好的字,我写成四仰八叉,像三处散落的细木炭。
写完,呆呆的,等她下一个命令。
她不合时宜露出笑颜,从包里掏出一扎牛筋捆扎的钱,红艳艳的钱,送到我面前,我挨蜂蜇似的收紧手臂,表哥五根焦黑手指已经搭上钱。
“你别管!”她大眼一瞪,喊道,“你拿着!”
一扎硬绷绷的钱兀然杵到我眼皮下。我像看到一把火星四溅的火铲直直捅来,本能跳开,内心充满末日绝望。我实在吃不准是现场还是梦境。
表哥黑脸紧绷,低声说:“草本,你接下。”
我还在犹豫,表哥冲上来,抓过我的手,强制摁到托在女人掌心的钱币上。我哪摸过这么厚的钱,心里似有一只捕捉虫子的青蛙在蹦。
“拿着!”女人一声断喝如惊雷。
我身子一震,手自然抓住这叠钱。
我怯怯地抬头,先看到一张女人的方脸,接着看到表哥瘦长黢黑的脸晕淡出似红非红的一抹,意外看到有人拿着相机朝我们咔咔拍照。
“这事妥了,你们可以走了,有我们的人在现场。”胖子黑乎乎的胖手指戳向大门,下逐客令。
我没动。
表哥谢过他们,一把抢过抓在我手上的钱:“我帮你保管。”
我讶异表哥的黑褂子居然塞得下一扎厚厚的钱。
表哥领着我走出大门。我感觉大难临头,大粒虚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我慢吞吞地走,表哥急坏了,双手一拽,拖住我一溜小跑,快步跑过化肥厂外围墙,厂里突然冒出的一股水蒸气冲倒表哥。表哥带倒我,滚到黑黢黢水洼。表哥一骨碌翻起,摸一把藏钱的胸口,舒一口气,吸一口气,使劲拖起无辜望着他的我。表哥一手拷紧我手臂,劲头大过货车,像风神带动我向前飞翔。我与地面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风从耳边刮过,刮破耳膜的耳朵隐隐作痛。
终于落地,来的是我父亲带我到过的地方,一排偌大污水处理池,最终排入河流的水却黑如汽油。池子旁长着稀稀拉拉枯黄的草,一群人正向这边观望,看到表哥卡我手臂呼哧呼哧跑来,压抑声音相互提示:“来啦,来啦,来啦……”
跑近时,他们主动让开一条道,像拉开的黑色帷幕。我看到我父亲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黑黑湿湿粘着一层油,肚子鼓胀如水牛,脸却是被洗过。我从粘着一层油的脸上认出父亲。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滞留着瞬间死亡的惊骇。
父亲的后事
当天下午,父亲尸体被运回村口停放。表哥央求工头,让化肥厂派一部车,工头不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表哥。表哥拽过我,给工头下跪磕头。我见过父亲粘满油污湿淋淋的尸体,吓傻,任由表哥摆布。表哥说下跪磕头,我就下跪磕头。
工头动了恻隐之心。他一开口,厂长答应了。厂里一部锈迹斑斑的卡车说到就到,停在污水处理池旁。
表哥拉住我给司机下跪磕头,被司机一把捞住,说:“免了,免了。”
司机有点厌恶,跪下去的地方是草泥。司机是个和善人,年轻,壮实,双下巴。装尸体晦气,按例给彩头。表哥唏嘘这孩子没爹没娘,可怜。司机和气脸一翻,翻出难看的一面,呵斥:“你有完没完?”
司机一生气,表哥给的一个小红包被粗莽地推回去,转身爬上驾驶室,突突发动引擎。表哥忙拉我从车头转到车后斗。我身上污泥干透后硬绷绷的,行动艰难地爬上车斗。车斗里,一副黑漆漆的小棺材,是表哥临时叫棺材铺送来,草草收殓父亲鼓着青蛙肚子的脏兮兮身体。盖棺时出了麻烦,两个工友站到棺材板上踩踏,好不容易才将父亲盛满水的肚子踩瘪下去。我却像一根木头,听任棺材铺伙计骂骂咧咧地钉棺材,油黑漆。他们齐齐吆三喝四抬着棺材上车。
我刚站稳,车隆隆往前开。父亲忽然变成恓棺材,我没缓过神,内心被惶占据。打小害怕黑幽幽棺材,现在局促到几乎贴着棺材。
车开得很慢。
表哥要我哭。父亲工友要我哭。我哭不出来。我试了试嗓子,还是哭不出来。自打在污水处理池旁见到鼓着青蛙肚子,全身上下粘一层黑油的父亲,我没哭过一声,流过一滴眼泪。
后来,父亲的死成了我一个心结,他死得很冤。污水处理池堵塞,父亲他们拿抽水泵抽水,抽着抽着,抽水泵罢了工。抽水泵沉在水底,蒙了一层油的池子像盖上一层毛毡,啥都看不见。抽水泵大几十斤重,扯不上来。父亲一急,三两下剥掉衣服,蹬掉鞋,扶住水泥池边探身试脚。脚刚入水,父亲浑身一拧,像一条被鲨鱼拖住尾巴的海豚,直戳戳入了水,瞬间活活电死。
表哥见我不哭,很气愤,抬腿踢了两脚我腿肚子,试图踹疼我哭。我晃了两下,没感觉疼,没哭。
父亲工友说阿头蒂叔活得很不值,死了没人哭。
他们在车上的风中议论,话让风扯成一截一截,听不真切。
车过桥过涵洞,我喉头忽然发痒,照他们的意思喊了。
我哭腔哭调高喊:“爹,过桥了,跟我回家。”
我哭腔哭调高喊:“爹,过涵洞了,跟我回家。”
我招魂,教父亲灵魂认路。
一路桥不多,涵洞多,我一遍遍地喊,就像子规啼血。我喊到离村口不远的地方,声音喊哑了。过最后一处涵洞,我喊出了一口血,鲜艳地吐在棺材头,如同棺木里长出一大朵杜鹃花。
车在村口停住。这儿是个山窝,前不巴村后不着店。
按村里的规矩,客死外头的人尸体不准进村,不然,会给村里带来无妄之灾。
司机吆五喝六指挥他们卸车。他们做惯苦力,卸车是老本行,何况棺材板薄如木板,能清晰听见里头父亲颤抖的声音。我怀疑父亲没死,但我没有勇气叫人开棺救父亲。
卸下棺材,卡车逃难似的一溜烟逃走。
棺材摆放在路边,像马戏团装道具的长箱子,单等演出开始。
这时节,向晚的风瘦劲有力,像刀子割脸。表哥捂住瘦长黑脸,眯缝眼睛,坐在写着公里数的石墩上,瓮声瓮气解答劳作归来的路人好奇的问题。
路人都是村民,都上了年纪,扛锄头挑筐三三两两走成黄昏景象。
他们眼里分明写着对莫名死者的猎奇和悲悯。
“谁殁了?”
“草本他爹。”表哥空出捂脸的手比画一下我,又立马捂住脸。
他们瞅几眼我,愣了愣。他们似乎没认出我,不能明确草本他爹是谁。
“死的是我姨夫。”表哥补充说。
这更含糊了,他们尚且不明白草本他爹,如何弄懂拐了弯的姨夫。
“别绕,直说名字。”
“阿头蒂。”
“谁?……阿什么蒂?”
“阿———头———蒂,小名。”表哥字字重锤敲击,不耐烦。
薄暮,天黑前,迎来最后一位返村老者。他从表哥嘴里得到答案,沉吟道:“是有一个阿头蒂,北边村的,出去十来年了,他怎么就死了?”他嘴里呢喃着离去。
夜是一口大锅,一扣,地面全黑。干燥的夜,只有风还醒着,呼呼地吹奏哀鸣曲。我躺在离父亲十米远的草地上,睡着了。父亲想叩门而入,可是梦扉紧闭,跨不进尚属幼小者的小屋。
我被推醒,睁开眼发蒙,看清是表哥。他好像一夜没合眼,双目像早晨遗落的霞光,红得眼睑在燃烧。
接着,我看到十米外的棺材,伤心洪水一样弥漫开来,悲恸到面部扭曲,就是没有泪水涌出。
父亲三个工友约好似的前后脚赶到,带来锄头、镐、铁铲和土箕。他们说,在哪儿?
表哥被问住,傻愣愣反问:“你们说哪儿好?”
“你是他们亲人,你定夺哪儿好。”
表哥收拾软塌塌疲态,振作精神,像个风水先生环顾四周枯黄山岭,指着他身边百米处一条拉板车的土路:“从那儿上去找找。”
土路背山,我跟他们爬上去,看见一座山冈,衰败草丛间散落几处荒冢。爬上去一段路,在一块两张八仙桌大小的草地上留步,默契地劈草挖坑。土壤松软,做惯苦力的人挖坑不在话下,不到晌午,一个三锄柄长,一锄柄宽,一锄柄深的坑挖好。
表哥的意思用手抬棺,父亲工友激烈反对。表哥妥协,照他们的意思花彩头借来一部板车,棺材架到板车上。
表哥吓唬说:“草本,你就要看不到你爹了,你赶快哭,不哭没机会了。”
父亲工友随声附和。
我在板车后头默默跟着,想了又想,还是哭不出来。
板车上坡,一人在前头拉拽,二人断后助力。胶轮摩擦山道的咕嘎声惊动棺材左右摇晃,陡的地方棺材点点打滑。他们不时停下来,表哥咬牙斜着肩膀下死力顶回棺材。如是再三。父亲工友喘粗气骂娘,一会儿骂阿头蒂活着不折腾人,死了折腾人,一会儿骂阿头蒂算白活了……
他们用砍来的杉木斜在坑里,棺材横着架住杉木滑进坑里入土为安。
我在棺材面上撒了几抔黄土。
他们使劲扒土埋棺,如同埋一棵新种的树,夯实根部,砍一丛柏枝插在土包前。
“记住,这里就是你爹的坟墓。”父亲工友说。
我喉头发紧,颔了颔首。
父亲一工友指着表哥,对我说:“看在你爹份上,我们分文没赚……”
表哥叫道:“草本,还不下跪磕头?”
父亲一工友蛮横地站到表哥面前,动怒:“要磕头的是你,你这个贼子!”
埋掉父亲,我问到自己家门,北边队护坡上高悬的一栋两层独楼,大鹅卵石垒就的斑驳山墙边,一溜露天茅坑,臭气被秋风搅乱,四处流窜。
我摇晃对合木门,木门发出沉重呻吟。蜡笔涂鸦成符咒的木门,让一把锈蚀挂锁挡住去路。我找来半块砖,照着挂锁猛敲一记,挂锁嗒断成两半。推门当口,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你爹阿头蒂我记得,眉心间长着一只痦子,一哭,痦子变红。”
听到父亲名字,我回过头。一位老阿婆颠着小脚,端一碗热腾腾白米饭,头顶一片黑皮癞疮疤。她笑着,瘪瘪小嘴咧开一条缝,露出苍白牙龈。她说:“你爹娘盖房可苦了。”
我盯住老阿婆,听到这儿,顿觉一条从岁月深处逆流而上的河流,自心底回转向涌,冲破喉咙,井喷式的爆发。一声撕裂天空的号哭,惊到老阿婆失手扔了满溢的白米饭。天地忽然暗了一下,仿佛大雨降临前的气象。
老阿婆说:“哭吧,孩子。”
她推开咿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屋子,布满年久蛛网,一股浊重霉气扑出来,呛老阿婆一阵咳。
我坐在门槛,面朝屋里,如野狼号啕不止。老阿婆劝不住我,干脆坐到我身边,默默陪着垂泪。路过的近邻渐渐围拢,打听明白后,有叹息,有摇头,有议论,有哄劝,有流泪……有的找来番薯米煎饼,劝我吃。我失去知觉似的,沉浸在伤心世界里独自悲伤成河,独自绝望成河。多年以后,我回忆这场撕破苍穹的漫长哭泣,悟出是积郁过度的悲痛一时决堤。其实见到父亲尸体惨状的那一刻,悲痛就成堰塞湖,压抑堵塞。目睹老屋屋是人非,从此寒凉的世上无依无靠一个人走,便触发最后防线。后来听说,我从哭号到低泣到默默流泪,整整哭了四个钟头。最终,近邻叫来的村医注射镇定剂,强制我昏昏睡倒,才制止住我哭死的危险。我在小脚老阿婆家昏睡一天一夜醒来,醒来第一眼看到表哥脸面。他扔下我赶回隔壁村临海的家门后回头找来,看到我睁开眼,他掏出褂子里手帕包裹的薄薄一叠钱,说:“你爹死了,你也不小了,要学会一个人活着。这些钱够你读完初中,初中毕业就去找事做养活自己。”
我握着比一扎薄了一大半的钱,轻飘飘的,木然点头。
表哥急匆匆跨出门,隐约听到他说:“草本醒了,我有急事,先走。”
“你总算醒过来了,差点没吓死我。”老阿婆颠到床前,喜眉喜眼说,“我去喂猪,你表哥找来,我以前没有见过。”
我头昏昏,下颌疼痛着听。方才目送表哥消失门外,一股疼自下颌蔓延,听到老阿婆的声音,我摸到了下颌痛源———高高隆起的肿块。老阿婆凑到跟前,看到我五官纠结的疼痛状,喜气顿消,担心地说:“孩子,你生病了?哪儿疼?”
她拨开我的手,嶙峋如松枝的手指摸到下颌肿块,摁了摁。
我痛彻心扉,提臀吸气。
老阿婆跺足惊呼:“造孽啊,上天不长眼。”
老阿婆找出家藏草药,捣烂,剪一块长条破布承托,端到床头。
她托起我下巴,将草药对准肿块敷上来,布条绕过双颊,在头顶上打死结。
打完结,老阿婆凑近我额头闻了闻,抬手一试。“你这孩子,哭过头,哭出病来了,现在怎么办?”她生气道。
她的孩子都在外头,孤身一人,饮食起居勉强自理,四邻受她家人之托偶尔过来盯盯,现在又多个没爹没娘的我。老阿婆很无助地颠脚出门,不一会儿拿来一炷香,哆哆嗦嗦点燃插在床头墙上。别人家有事求助祖宗,求助玉帝和土地爷,她有难事求谁?我不知道。
透窗光影照着老阿婆团团转的孤独身影。老阿婆转了两圈,望一眼墙上星亮香火,急颠颠出门。
她托邻居赶紧找来村医。
我在昏疼之中半梦半醒,明白老阿婆的行动,无力回应。半梦的意境,是荒原无边燃烧的火焰,父亲戴面具在火焰里跳恐怖的傩舞,一手执戈,一手持盾,双手向上作青蛙跳,边跳边“傩、傩……”地呼喊。街上演古戏,有时开头演一出傩舞,大人说驱鬼驱瘟神。
屁股挨了一针后,我醒来想到梦境,既难受又欣慰,父亲在火中燃烧,还为我驱鬼。我不喜欢父亲,父亲是个闷葫芦,老用叹气跟我对话。我从父亲身上看到苦,考上初中后住校,我一个月上工地向父亲要一次钱,钱维系着父子关系。
我在老阿婆家住了三天,退了烧,下颌肿块大致消了,残留丝丝疼痛。我告别老阿婆,她说:“行啊,你总归要一个人活下去,我也老了……”
老阿婆的话触到我心尖,有一条无形的线把她和自己勾连起来。她老了,有远在他乡的子孙牵挂,而自己呢?两处坟包和一栋臭气包抄的鹅卵石空房。我捡一根棍子,捅破层层封锁的蛛网灰丝,一步步挨上楼梯。楼梯嘎吱响着,与楼上老鼠疾蹄接应,抗拒陌生人贸然光临。挨近楼梯口,迎接我的是几点绿豆大幽幽荧光,心口一提,差点没溜出喉咙。我干咳一声,一阵老鼠奔逃杂沓的脚步声如雨点散去。这几个猥琐小家伙大脑反应迟钝,压根没想到来了异类入侵领地。
我摸索到一根黏糊糊变形弯曲的蜡烛,掏出兜里火柴点着。摇晃烛光辟出一方魅惑境地,墙角躲着灰蒙蒙的箱笼、锄头、犁头、竹篱、竹笠、竹匾、木盆、木桶、茶篓、镰刀、铁耙、匏瓢、洋油灯和挂在壁上的一张蓑衣……陈旧、残破、锈蚀。雨中,穿着蓑衣的父亲扶犁赶牛,驾驾的吆喝声回荡山间。身后,跟着母亲端木盆撒种子的模糊身影。一道霹雳划破山间,烧焦了男耕女播的田园画。
我念叨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里屋门上搭着铁门扣,门扣中间把手锈迹似乎薄了些,不像十来年无人染指,我直觉父亲回来过。我使劲掰开门扣,轻悄悄推开小门。目睹里屋摆设,胸间一时滚过千军万马,想起神话故事中的渔夫,得到搭救对象把他们简陋渔舍变成一栋小别墅的报答。靠墙摆着一张雕花描金大床,侧对大床的是一个双门大衣橱,暗红油漆折射出淡淡光影,有几处老鼠咬噬的齿痕,露出里面的木质。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婚房大件?父亲斗大的字不识,着急与用心仿佛写在上头。可他从未向我透露只言片语玄机。爹,你何苦呢?泪水汹涌而出,耳朵里灌满小脚老阿婆一早对我说的话。
你苦命爹娘早先从山上小村搬到这个大村,购地盖屋,吃长虫串的番薯米。寻常能看到你娘坐在他人屋檐下,矮凳面前圆形柿筛里摊着番薯米,番薯米上一串串牵丝虫卵。你娘直着眼睛,麻秆样细瘦手臂快速游走暗黄色番薯米间,剔走裹在虫串里扭动的大胖米虫。那些被虫子粉碎的细末,留下来煮番薯米粥。那时家家日子难过年年过,你们家尤其难,你爹娘穿着破成条的衣服,吃野菜熬长虫霉变的番薯米粥。俩人一年到头脚不点地忙到两头黑,你娘生你临盆前还在山上,被人发现了抬下山,是我赶来接生的。
“你出生得顺溜,但像小猫皮包骨。”老阿婆忽然笑着说,头顶黑皮癞疮疤一闪一闪发亮。
我默默地听,像听教徒传教。
你爹走东串西借米,借鸡蛋,借钱。你娘臭硬,没半个月就胸前兜着你,背上茶篓上山采茶,死做苦做,缺衣少吃,一年多后的一天,你娘撑不住呕吐,躺倒床上挣扎。我看着你们这一家可怜,帮着带你。你爹听村医建议,筹来一些钱打算送你娘到大些的医院救治。在床上翻滚爬动的你娘忽然静下来,抓住床栏死活不让步,苦吟说不碍事。没过几天,送往抢救的路上,你娘断了气。
“唉———”老阿婆叹息着,“你爹草草掩埋你娘,大门一锁,带着你离开村庄,不知道去向,直到听说他死了。”
泪水里又多了一份念母的成分,心头沉重到双脚滞重,费好大劲头才挨到双门大衣橱前。拉开铜把手的橱门,上下两层空空。两层之间隔一层抽屉,两个并排的抽屉。拉开左边抽屉,空的。抽屉里层没上油,飘出淡淡原木清香。拉开右边抽屉,看到一束牛筋捆的白纸。父亲平生不太接触纸,擦屁股用稻草和刨花,最不济拿一根小木片刮干净。我想揭开里面的秘密,把这一束纸揣到身上。
随后,我看到里面写着歪歪扭扭字的一叠纸,共十一张借条,上面写明“借条”字样,其中五张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落款署名却不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下边这十一个人向父亲借过钱。
我严和平向胡永木借款45块急用,半年后还。不还,我变猪。谢谢。借钱人:马超前。1974年11月15号
借胡永木叔7元买番薯秧。路奇1975年六月初二
孩子结婚,借胡永木20块,结完婚还。顾易。1978年1月30日
胡永木叔,借十元。陈成。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十一点
向胡永木借5块钱。郑起立。1978年5月13日
兹向胡永木叔借款13元急用。谢谢。钱铿。12月26日
郑怀向胡永木借钱3元。证人:胡厚人。1979年7月19号
陈琳琳向胡永木借钱21元。证人:胡厚人。1980年4月22号
……
你们在哪儿?我要钱继续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