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
2017-01-09雨萍
◎雨萍
远方
◎雨萍
一
春节过后,乍暖还寒。离商店不远处的村西路口,停着一辆豪华的大巴车。唐雨从商店出来就看见了。看见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女孩,穿着漂亮时兴的衣服,提着大包小包行李朝大巴那里走去,她的双腿也情不自禁走了过去。看见他们陆陆续续上车,她在大巴周围转来转去,很想跟着上去。等下面的人都上去了,车门还开着,才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走了上去。一上车,就引来满车的目光和爆笑。
她穿着一件红色碎花棉袄,围着一条黄围巾,趿拉着一双灰色毛拖鞋,手里提着一个白色方便袋,里面装着一袋盐两袋酱油和一条钙奶饼干。站在车门口,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仍鼓起勇气低声问:你们还要人吗?
要!
司机转过头。
听说他们还要人,唐雨高兴起来。
司机在他们的笑声中也笑起来,接着说:就是不能要你。
唐雨迷惑起来,结巴着问:为——啥?
司机笑得更厉害了,伸出戴了线手套的手指着她的胸部说:看看你这儿。
唐雨低头就看到了自己胀鼓鼓的胸部,像偷了两只兔子藏在那里,羞怯地退下。车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了。望着紧闭的车门,直到车子开走,她还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似乎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走了。而她梦中的鸟儿是黑色的。黑色的羽毛,亮色的脖子,巨大的翅膀。她相信那黑色的鸟儿还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等着带她一起飞走。
唐树胳肢窝夹着一条紫杉树烟从商店出来,走到唐雨跟前。
你也想出去打工?
唐雨盯着唐树手里的烟,沮丧地点头说:人家不要我!
人家工厂只要未婚小妮,你看你挺着一对喂孩子的大奶子,谁敢要?
唐树眼睛也像大巴司机那样瞅着唐雨胀鼓鼓的胸部。唐雨觉得丢死人了。小弟十三个月,早该断奶了。可是,她不敢断奶。她听说一断奶,马上就会怀孕。
唐雨下意识举起空着的左手挡在胸前,面色羞红地望着自己的小学同学,两眼放光,似乎面前又停着一辆开往村外的大巴。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外打工,四年了,在外边混熟,有门有路。她低声求道:带我出去吧。
你大让你去?
唐树仍盯着她的胸部问。
他管不着,再说他不是俺大。
唐雨有点激动,喘着粗气说。
好吧,你回家收拾一下,过几天就走。
听到唐树的话,唐雨有点不信,疑惑地看着已经长成个儿的小学同学。
真带俺走?
唐树家和唐雨家都在村东,他们一前一后走在从西向东的村道上,她恍惚回到过去。她妈未死之前,唐树到他们家去等她一起去上学。唐树家的饭早,唐雨家的饭再晚,他都要等她一起走。一个男孩子家,比唐雨还大一岁,却死皮赖脸和她等在一起走。只有唐雨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唐树不会做数学作业,到学校去怕挨罚。他们的数学老师会想点子惩罚不会做题的学生。冬天罚站在教室门外,不准动一下。夏天罚到操场上顶着烈日跑步,不准停下来。所以,唐树早早来到唐雨家,求唐雨拿出她的数学作业本,趴在她家枣树下的一块青石上快速抄写下来。有一个冬天早晨,唐树去她家晚了,没来得及抄写,老师罚他站在教室门口。他冻得先流清鼻涕,没东西擦,就擤下来一把一把擦在水泥墙上,接着下边尿裤子了,也不敢动一下。想起他那湿得滴水的棉裤裆,唐雨禁不住又笑起来。
笑嘛?
嘻嘻,上学那会儿你咋那笨呀?
唐雨看着唐林高高大大的背影,再也找不出过去的傻样。
你才笨,十四五岁就给你大生孩子。
他不是俺大!
唐雨噘嘴说。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啰?
唐树回头看着唐雨。
不是!不是!不是!
唐雨接连着叫喊起来,似乎她不是叫喊给唐树一个人听。她要整个村子都听到她的喊声。
路两边杨树高高地挺着光秃秃的枝丫,纹丝不动,似乎没听见唐雨的叫喊,似乎听见了却是见怪不怪,充耳不闻。她每天都生活在这些高大的树下,夏天是枝繁叶茂,冬天是瘦枝疏影,即使她不叫喊,它们也看见了。在她两三岁时,她跟着她妈被人贩子拐卖给这个村里的一个光棍男人。妈妈跟继父生下两个女孩后,在她十三岁那年患病去世。她的苦日子就从那年开始。为了照看两个妹妹,她不能再去上学。每天夜里,她都能清楚听到继父喝酒后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在骂她们的妈。想骂就让他骂吧,反正她们的妈睡在地里听不见。唐雨搂着最小的妹妹在继父的骂声中慢慢睡去。然而,一天夜里,等她醒来,她睡在了东屋床上,继父趴在她身上说:雨雨,你妈没生个小子就走了,乖乖,你给生吧。她想反抗,小胳膊腿却被卡得死死的。小人儿,似乎被扔进一个高速运转的绞肉机里,瞬间被绞碎,红的,白的,在那个夜里流淌。
二
他们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唐树朝南去,而唐雨继续朝东走。最东边那处房子往东,再没房子了。
唐雨的家是孤门独户。以前,她家的大门朝西,她妈连续生了两个女孩后,继父叫一个瞎子算了算,就堵了西门在南边院墙上拔一个豁子,改成南门。南门外两米就是一个水坑,唐雨看见那蚊虫滋生的水坑就瘆得慌,总感觉那是一张黑幽幽的嘴巴,随时等着吃掉她的两个妹妹。水塘没吃掉她的妹妹,她妈却去世了。水塘再往南,是一片杨树林,杨树林下是一条沙河。唐雨妈就睡在河对面他们家的地里。唐雨站在杨树林里,就可以看到他们家麦地里那个小小的坟堆。在她咽气前,拉着唐雨的手,怎么都不肯合眼,要她答应照顾好她的两个妹妹。她妈去世后第二年,她就生下一个青光眼女孩。她继父又去找一个看宅子的阴阳先生来看看,说门口对着一潭死水不好,让他们再改门。南门改成东门后不久,唐雨又生下一个孩子,如她继父所愿,是个男孩,却又是一个青光眼。他的酒喝得更厉害,喝醉了酒就暴打唐雨的两个妹妹,抓住她们的头发说:贱货,死妮子,再不听话就拉出去卖了,好给小弟看眼睛。不知他在哪听人说青光眼动手术也可以看好,只是得花费很多钱。唐雨自然不同意卖掉自己同母异父的两个妹妹。面对继父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力量把她们夺过来,只得威胁说只要他敢卖她们,她就敢买老鼠药回来下到锅里。她不是吓唬他。面对绝望的日子,她多次动过下毒同归于尽的想法。她的梦里除了飞鸟,还有死老鼠。她就在飞鸟和死老鼠间来回奔波。
唐雨贴着她家的南墙根绕到门口,两扇裂缝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院子里传出四个孩子欢快的笑声。
同一个环境,对于他们是乐土。而她住在里面却是煎熬,每天都让她发狂。让她发狂的东西很多,两个瞎眼的孩子,可以当她爹的丈夫,灰暗的瓦屋,残破不堪的家具,空空的院子里的那颗枣树,四周的院墙。当然,最让她发狂的是那可以当爹的丈夫。她很想脱离开这一切,一直都想。
在她十四岁那年,继父第一次强逼她的那个早晨,她第一次有了远离的决心。天还没亮透,村庄还在沉睡。她走出家门,发现天地之大却没她的安身之地。唯一可去的是她妈的坟地。她一步一泪走到坟堆前,跪下去就用头拱坟,希望拱出一个洞来。暄软的土堆只被她拱凹一点,没出现她臆想中的洞来。她绝望地用手拍打着坟堆哭喊:你让我怎么过?那时的沙河里还有水,不是很深,但足可收纳她痛不欲生的小身子。她失魂落魄走到河边,终于看到一扇宽敞的大门向她敞开。河里水草和淤泥的气息弥漫上来,还有淡淡的鱼腥味,很像母体子宫的气息,温馨舒适,朝前一步,似乎就可以回到母体内。她脸上的泪被风吹干,撸了一把贴在额头上的碎发,下意识向后回头,想望一眼供养了她十年的村庄,却发现大妹妹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像个小小的幽灵。这个妹妹是她妈来这里后第二年生的,比她小四岁。唐雨上学之前的任务就是照看这个妹妹。看着别的伙伴在外面疯跑,她背着妹妹怎么也追不上他们,她就想这小东西是她的负担,却舍不得把她放下来。
你——快回去!
唐雨看天马上就要亮了,那扇为她打开的门马上就要关闭,便骗妹妹说:赶紧回家,我的脸哭花了,洗洗脸再回去。
你骗谁呢?
大妹妹哭起来,并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唐雨想衣服在身上也没用,就解开衣服脱下来说:这衣服给你穿吧。大妹妹丢开抓衣服的手,双眼死死盯着她:俺也穿不着了。你等——俺去带小妹来我们一起,说完就用刀子一样的眼光剜着她。她硬是被那眼光拽回了家。看着自己的两个瞎眼孩子,有时她就后悔自己当初的犹疑和贪生怕死。两个孩子在黑暗中的苦难,一起叠加在她的身上。她愿意死一百次换取他们的光明。
唐雨第二次动了离家的心,是在她生完第一个孩子后不久。十五岁的她一边哺育着自己的瞎眼女儿,一边喂养着母亲留下的二十多只长毛兔子。村里养长毛兔的不少,到剪兔毛的日子,每天都有人骑着摩托车来村里吆喝:剪兔毛——
唐雨穿着肥大的衣服,遮掩着哺育的痕迹到村里的路上截剪兔毛的贩子。那些贩子里有一个小年轻,白白净净的面皮,花格子衬衫下摆掖在蓝色牛仔裤里,一点都不像兔毛贩子。唐雨把他带回家里,在枣树下铺一块塑料布,他们就开始剪兔子毛。她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剪子。她怕那剪子稍不注意会剪破兔子皮。一些贩子图快,把一个兔子身上剪得破破烂烂,却说兔子皮是橡皮,不会痛,要不了几天就会粘在一起。唐雨才不信他们的鬼话,见兔子身上挂彩三四处时,立马让人家停下来。还好,这小青年剪得仔细,对兔子也是轻拿轻放,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但是,她还是要监督着。小青年以为唐雨在看他的手,抬头望她一眼说:别看了,再看我的手拿不住剪子了。唐雨就不看了,站起来倒一杯茶递给他喝。他也不推辞,喝了茶水接着剪。他剪得比别人慢,但唐雨对他的剪子很满意。以后,她的兔子该剪毛了,唐雨只等着他来剪。那几天她的脾气特别好,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穿着她自以为最漂亮的褂子到村里路上去等着。远远看到他戴着头盔骑着摩托来到,心里竟然激动起来。他来唐雨家剪了几茬毛后,他们就熟络起来,了解唐雨的身世后,就为唐雨愤愤不平。
他们还是在枣树底下铺一块塑料布,一个按倒兔子剪毛,一个坐在一边看着。
这样的家,你能受一辈子?
不能受怎么办?
逃呀!
俺三岁来到这里,哪也没去过,能去哪?
唐雨这样说时,小青年刚好剪干净了一只兔子,站起来,把赤裸的兔子递给唐雨。唐雨接过兔子走进西边的兔子屋,把兔子送进笼里,关好门,打开另一个笼子的门,准备朝外捉毛兔,她的手被一只沾满兔毛的手捉住了。唐雨吓一跳,回头看着他。
他羞涩地笑一下,松开了手说:歇一会儿,说说你的事。
一种暧昧的情绪在骚臭扑鼻的兔屋里氤氲。唐雨习惯了兔屋里的气味,但不习惯两种气味缠绕在一起,想走出兔屋。他拉住了她,并把她顶到墙上,两张嘴唇压到了一起。他的手发疯似的在她身上乱摸。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一个承受者,什么也掌控不了。这时,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她推开了他。
他们从兔屋出来后,他继续剪毛,她到屋里去抱出孩子来,当着他的面给孩子喂奶,眼睛却看着他手中的剪子。他的剪子见血了,兔子身上出现一道口子。
怎么剪的?
唐雨毫不留情地说。
不想剪毛了,带你走。
他放下剪子,瞅着兔子身上汩汩流血的口子说。
带你走!
唐雨很喜欢这句话。她对他说:等孩子断奶。
等到孩子断奶,他却没来,村庄里再没响起过他吆喝剪兔毛的声音。
四个孩子在枣树下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两个大一点儿的是唐雨同母异父的妹妹,两个小一点儿的是唐雨的孩子。唐雨一推开门,那游戏就断了。两个瞎孩子忙摸索着朝门跑来。最小的那个刚学会迈步,刚一转身就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唐雨的大妹妹忙过去想扶他起来,他手舞足蹈打滚撒泼不愿起来。她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要唐雨去抱他起来。唐雨把手中的方便袋递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小妹妹,上去抓住还在撒泼的瞎眼男孩的手,用力朝屁股上拍打两下。他手脚停下来,哭声却大起来,含混不清地哭喊着“妈——妈”。唐雨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举起手又想打下去。她大妹妹抓住了她的手说:姐,别打了,小弟饿了。瞎眼男孩听到有人讲情,哭着把头拱进唐雨怀里,寻找乳房。看见儿子哭嚎着的小嘴,想起刚才大巴司机和唐树看着她胸部的眼睛,不能再给他吃了。她把小弟递给大妹妹,然后到屋里去拿碗倒半碗开水泡几块饼干端出来喂他。没想到瞎眼男孩闻着饼干味本能地伸手推开。碗掉在地上,摔成两半,白色的饼干糊撒得到处都是。孩子许是被碗的碎裂声吓着了,睁着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愣了一会儿,接着是更大声地哭喊。他的哭喊感染了唐雨的瞎眼女儿,也跟着哭起来。唐雨的两个妹妹一人抱一个孩子朝屋里去,等唐雨给他们做早饭吃。要在往日,唐雨会麻利地下好一锅面条,一碗一碗端到堂屋的饭桌上,然后五个人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地吃饭。但是,唐雨今天不想做饭,从大妹妹手里接过小弟说:去做饭。她要他们适应没有她的日子。小弟许是哭累了,一到她怀里就睡着了。唐雨抱着他走进东屋,轻轻放在汗酸味浓郁的床上。看见那床,她就听到一个老男人邋遢的声音:没钱给他看眼,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村里砌块厂干活,直到傍晚才回来,往床上一躺就跟瘟猪一样不愿动了。别人都到外面去挣钱,比那砌块厂挣得多,还没那累。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村子,寻思着再生一个健康的儿子。唐雨很怕再生孩子,怕自己再生出一个瞎眼来。她不知那人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家里这几个都养不起了,还想要孩子。唐雨心里郁闷,头痛起来,走出门看大妹妹正坐在墙根的一个泥灶台前拉风箱烧火做饭,乱蓬蓬的头发耷拉着还没来得及扎起来。她会做饭了。她在心里嘀咕着走出院子,看到外面的天心情就好一点。
但是,一出门,她觉得那个家瞬间就伸出无数触角卷须,从背后缠住了她,让她透不过气。她拼命挣扎着,穿过杨树林,下到干涸的沙河里。再穿过沙河,爬上岸就是她家的地。她踩着还没返青的麦苗,一步一步走向麦田中间的坟堆。她睡在这里五年了,被环绕在小麦和玉米的种植链中,不会孤寂,没有改变。而她却在这五年中生下了两个孩子,两个残疾的孩子。有时,她会把自己不幸的命运归结到她身上。她脑里突然就恍惚出家乡的模样,她的亲爹晚上出去打牌赌博,白天在屋里睡觉。而她妈挑着竹篮子去赶场,一个篮子装着她,一个篮子里是白菜萝卜。白菜萝卜卖完后,一个陌生人来到她们面前,妈妈把她从篮子里抱出来跟着那陌生人,坐汽车,坐火车来到了这里。假如她们不来这里,她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所以,对睡在土里的这个人,有一些淡淡的怨。但是,心里难过时,忍不住要来这里跟她述说。
我想出去看看,你不要再拦我。
唐雨对着荒草覆盖的坟头,似乎她妈被她吵醒,坐起来,用手揉着睡了五年的眼睛,一边听她述说。
你走了,你那两个瞎眼孩子怎么办?
她妈还是揉着那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淡淡地问。
你那两个女儿,大的十五,小的十三,可以照看你那俩外孙。
你急着出去,为什么呀?
唐雨转身望着村庄的上空,她被罩在那下面一年又一年,身上长满了黑黝黝的苔藓,一层又一层,浑身散发着苔藓的腥味。那不是她要的生活。
我想出去看看,挣钱回来给他们花。
还有呢?
你那酒鬼男人,让我给生了两个还不够,还要再生一个。
还有呢?
没有了。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
唐树真有好心带你出去,你就不怕他起歹心?
只想着出去,他起什么心也不怕。
你是想离开那老东西了?
随你怎么想。难道你想要我跟他一辈子?
唐雨知道和娘说不通。已经十八岁了,要给自己做一回主。
给自己做主。这一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成一棵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她的心里只有那棵树了。她躲在树下,却听到孩子的哭声,门口一窝小狗的饥嚎,声声入耳。两个姐姐很快哄好了两个小瞎子,在她们怀里咯咯地笑起来。狗们却仍在饥嚎着。母狗是她捡回来的。一个冬天,她从冰冻的沙河底经过时,看见一条被人遗弃的丑陋小狗。开始,她并没想捡起来,爬上河堤,走进杨树林后,便听见小狗虚弱的叫声。她清楚那叫声一会儿就会消失,但是,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她返回河道,抱起了小狗。她把小狗抱回家,他们都不喜欢丑陋的癞皮小狗,让她再扔出去。她没舍得扔,在院子外的门旁用砌块给砌一个窝,里面垫上麦壤和旧棉花,上面盖一层棒子秸,棒子秸上再苫一块塑料布,喂点剩面条剩糊涂汤,那狗竟然熬过冬天活过来了。唐雨去兽医站买来一些药水涂抹在癞皮上,癞皮也好了,慢慢生长出一些狗毛来,看上去好看多了。那狗越长越好看,长成母狗模样后,别人家的公狗就来勾引它,跟着满村子乱跑。唐雨怕它跑丢了,买一根铁链子把它拴在了门旁的一根木桩子上。没想到去年冬天,竟下出三只小狗。母狗好办。她解开了它脖子上的铁链,到哪都能找口吃食。让她为难的是三只小狗。小狗再大一点就好了,就可以像母狗那样自己出去找吃的。在它们长大之前,每一天都是难关。她决定把小狗送出去。
唐雨抱着小狗顺着大路向西走,惊诧起来。村子里寂静无声,都是关门闭户。许多大门都是从外面锁上的,锁已上锈。好不容易看到一家敞开半扇门的,门里站着的是衰老的老人。看见他们如风中衰草一样站立着,有了早晨难过上午,唐雨怎敢把小狗托付给他们?她继续朝西走去,依然是关门闭户,好歹又看到一家敞开大门的,院子里却是荒草萋萋。一直走到最西边大路,一只小狗都没送出去。看到大路边的商店,才让她惊喜起来。她抱着纸箱在附近观察一会儿,等没人进出时,忙过去把纸箱放到商店门外,然后躲到一边。村南卖狗肉的胖子拿着一把芹菜出来了,见到小狗就蹲了下去。唐雨疯了似跑过去:别动俺的狗。胖子站起来,嘿嘿笑着说:你把小狗放商店门口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胖子身上散发出浓烈的狗肉味,刺激着纸箱里的小狗,不安地吠叫起来。唐雨抱起纸箱,匆忙离开商店门口。她刚离开卖狗肉的胖子,唐树也拿着一把芹菜从商店出来,追上了她。
狗肉胖子想喂小狗,你咋不给他?
他喂狗就是为了杀狗。
唐雨气呼呼地说。
你管他呢,总比现在没人喂养强。
唐雨把纸箱递给唐树时,心里极不痛快,但是没法。
小狗终于送出去了,却没一点轻松感。唐雨回到家时,看着空空的狗窝就想掉泪。悲伤的情绪很快被忙碌代替。唐树接过唐雨手中的纸箱时告诉她,过三天就走。
这三天,是唐雨难熬的日子。似乎她一去就不回了,家里要做的事太多。三个床上的被褥该拆洗了,孩子的棉袄棉裤也该拆洗了,家里的煎饼快吃完了,要忙完这些事,三天怎么够?她甚至犹豫起来,干脆别去了。这样想时,感到身上的苔藓又长出来了,密密匝匝,一层又一层,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只有离开这里,换一方水土,她才可以清清爽爽地活。
在唐雨走的那天早晨,他们的爹先起来匆忙吃一点昨晚的剩饭菜就去砌块厂了。唐雨等他离开后就把小弟抱起来送到西屋大妹妹的被窝里。她睡眼朦胧,伸手把弟弟搂在怀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小母亲,让她很放心。她的女儿和她的小妹睡在一起,还在梦中。看着昏暗中的两张床,就像漂流在大海中的两叶孤舟,她的鼻子酸起来,忙退出屋去。她刚出屋,拿起早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她的大妹妹穿着有些肥大的秋衣秋裤出来了。唐雨看她一眼冷冷地说说:天还没大亮,起来做什么?她要给自己安装一副铁石心肠,否则就走不出去。但是,她的妹妹还是抱着膀子站在那里。
唐树和她约好,在枣镇汽车站去等着一起走。从唐村到枣镇汽车站,得经过两个村子,七八里的路程,她觉得自己走了很多年。是的,很多年。这很多年里,她都没好好注意过这两个村子,他们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相信自己不属于这里,早晚得离开。快到汽车站时,她的眼睛就亮起来。啊,鸟!她梦中的黑鸟终于出现了。一只黑色巨鸟栖息在那里,脖颈的羽毛闪闪发光,照亮了整个汽车站。
过去,她经常来枣镇买种子,买农药,买生活必需品,没注意过汽车站,更没见过这只大鸟。大鸟看到她,站起来了,开始抖擞羽毛,翅膀还耷拉着,还没展开。她相信只要一展开,就会遮蔽整个汽车站,就会妨碍别的汽车,人们就不会同意,它就只能飞起来,飞向高空,飞向远方。唐雨看着大鸟发呆时,唐树叫她了。
你在看什么?
大鸟!
哪来的大鸟?唐树好奇地顺着唐雨的眼光看过去,停车场上除了和他们一样提着行李等车的几个人,什么也没有。
唐雨走到大鸟跟前,伸手抚摸着它华丽的羽毛,绸缎般光滑柔软。她的心激动起来,是她梦中的大鸟。而候车的人开始不耐烦了,大声喧哗着。
妈逼,开车的死了!
都七点了,那车还没来。往日这会儿头班车早开走,第二班车也该来了。候车的人提着行李走出汽车站,想到公路上拦一辆过路的汽车。唐树说:我们也出去拦一辆吧,不然太晚赶不上火车。大鸟还在汽车站里,唐雨不想离开,说你先去拦下我再过去。汽车站里所有人都出去了,偌大的广场只有唐雨和她的大鸟。这时,她的大妹妹跑来了。是的,她是跑着来的。她那不合脚的鞋跑掉了,只穿着袜子站在唐雨面前,两只脚的大脚趾都拱到袜子外面。
姐,俺大的一条胳膊被搅拌机搅断了。
唐雨吃惊地看着妹妹,耳旁响起呼呼的风声,转身看,大鸟飞走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董因平,笔名雨萍。枣庄市作协会员。自幼喜欢文学,2013年开始学习写作,处女作《藏红花和匕首》初发于2013年六期《西部作家》,后又发于2015年八期《四川文学》。以后有作品见于《当代小说》《奔流》《枣庄日报》《抱犊》《躬耕》《牡丹》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