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叶集》与日本竹文化

任敬军任 健(浙江农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临安3300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北京0004)

《万叶集》与日本竹文化

任敬军1任 健2
(1浙江农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临安311300
2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日语学院北京100024)

日本和歌总集 《万叶集》收录了包括 “竹”、“笹”、“篠”、“薦”意象在内的咏竹歌37首和竹意象185处。《万叶集》咏竹歌融竹的自然美、文化美、意象美于一体，文化内涵深刻，文学特征鲜明，是日本竹文化悠久性和丰富性的反映。文章考证和分析了 《万叶集》的咏竹歌中竹的种类、自然特征、象征意义及其文化内涵，以期为研究日本竹文化提供支持。

万叶集；咏竹歌；日本竹文化

《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早、规模最大的和歌总集，收录和歌4 500余首，成书于天平宝字三(759)年以后，创作年代绵延约130年。《万叶集》是日本人的精神家园，是日本文化研究的资料宝库，其中所收咏竹歌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古代日本人对于“竹”的认识。丰富的竹文化意象是 《万叶集》重要特征之一，也是日本竹文化在古典文学中的一个缩影。竹在日本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悠久的文化传承。自古以来，竹 (笹)几乎是所有传统活动不可或缺的神圣之物[1]，甚至被喻为日本文化的象征[2]。

九州是古代大陆先进文化的入日门户、4世纪前的日本列岛先进地区，此地又是日本竹乡，竹林面积约占日本竹林总面积的90%。九州土著居民隼人是日本竹文化开创者[3]。隼人是古代日本九州南端萨摩、大隅地区的居住民，性格骁勇、机敏。6—7世纪前后大规模迁入当时的首都一带[4]。因此，此时期包括 《万叶集》在内的日本文学浸染着浓厚的竹文化色彩。日本竹生物学者山田卓三将 《万叶集》中的咏竹歌分为竹、笹、篠、薦4类，其中咏竹歌21首、咏笹歌5首、咏篠歌9首、咏薦歌2首，共计37首[5]。《万叶集》的咏竹歌及大量竹意象反映了日本竹文化的悠久历史和丰富内涵。

1 咏竹歌

在21首咏竹歌中，使用了诗句 “さす竹の”的作品7首、 “植竹の”和 “さき竹の”的作品各1首、“なよ竹の/なゆ竹の”的作品2首，使用了歌语 “竹珠”的作品5首，咏竹本身及竹姿态的作品5首。

1.1 与内容有间接内在关联的竹意象

动词 “さす”表萌发、成长、伸展旺盛之意，比喻竹的生长迅速。因此，和歌中的 “さす竹の”有祝福繁荣、长寿的含义，用作君王、皇子、大宫的枕词。

例1:さす竹の大宮人の家と住む佐保の山をば思ふやも君 (卷6-955)

(你怀念众多宫人视为安居家园的佐保山吧。)

“さす竹の”与后面的内容无直接关联，是修饰 “大宮人”的枕词，两者只有内在的关联性，即将竹子生长迅速与旺盛的自然性升华为祝福的竹文化内涵，从而在和歌中用作祝福大宫、皇子繁荣长寿的枕词。

1.2 与内容密切相关的竹意象

1.2.1与内容直接关联

例2:さす竹のよ隠りてあれわが背子がわがりし来ずはあれ恋ひめやも (卷11-2773)

(藏到竹节里去吧，你不来我这里，我会如此思恋吗?)。

枕词 “さす竹の”直接修饰 “よ”。此歌中的竹意象利用竹的自然特征与源于此的竹文化内涵，将吟咏主题发挥至极致。 “さす竹の”因其表达祝福的文化内涵而成为和歌枕词，“よ”意 “竹节间的空洞”。几乎所有的竹类都具有中空、通直的自然性，因此有了 《古事记》 (712年)、 《风土记》(713年)中丰受姬自竹丛中的无目笼 (竹筒)中化生、《风土记》中 “羽衣天女”自竹笼 (竹筒)而生，成为 “丰受大御神”供奉于 “笼神社”的记载[6]。

在这首歌中，“よ”是双关语，对应枕词 “さす竹の”，表 “竹节间的空洞”之意，同时与 “隠り”搭配表达年轻、未来长远的意思。

《万叶集》以家喻户晓的竹文化传说为背景，以神秘、神圣的竹文化内涵为依托，将竹与人、歌与情熔为一炉，升华了吟咏主题，提高了艺术效果。而此后 《竹取物语》关于竹中生出小美人的故事，是其必然的文化传承。

此类和歌还有 “なよ竹の/なゆ竹の”的意象:

例3:秋山のしたへる妹なよ竹のとをよる子らは… (卷2-217)

(秋山般鲜艳的阿妹，青竹般婀娜的阿妹，你是怎么想的…)；

例4:なゆ竹のとをよる御子さにつらふわが大君は… (卷3-420)

(嫰竹般优雅的皇子，面色红润的大君…)。

“なよ竹の/なゆ竹の”指婀娜柔韧之竹，“をよる”的意思是柔软、弯曲。歌中蕴含的竹意象是借竹的自然美特征直接修饰年轻貌美的女子和皇子。

1.2.2直接的吟咏对象

直接以竹文化意象为吟咏对象的歌语有 “竹珠”(又称 “竹玉”，即竹串)等。日本竹灵信仰文化认为，竹的空洞里潜藏着神灵，是神灵寄居之所，笹叶是神灵降临的地方。利用竹秆中空的自然属性制作的竹串作为祭祀神灵的道具是日本竹灵信仰文化的自然延伸。因此，将竹串入歌直接做为祭祀、祈祷、祝福的竹意象深化了文化内涵，升华了文学主题。歌中与 “竹珠”并列出现的 “斎瓮”也是祭器的一种。

例5:…鹿子じものあが独り子の草枕旅にし往けば竹珠をしじに貫き垂れ斎瓮に木綿取り垂でて… (卷9-1790)

(…像这只小鹿一样，我的独子要远行，串起串串竹串，斋瓮上挂木棉…)。

此外还有卷三379，卷三420等。类似的竹意象还有 “竹の林”、“群竹”:

例6:梅の花散らまく惜しみわが園の竹の林にうぐひす鳴くも (卷5-824)

(惋惜梅花飘散，在我园中的竹林里黄莺正在鸣叫。)

例7:わがやどのいささ群竹吹く風の音のかそけきこの夕かも (卷19-4291)

(我园中的几枝竹，风吹飒飒作响，在这暮色里。)

竹林的自然特征之一是茂盛、葱郁，日本古典文学与典故又频现古代天女自竹林化生的描述。因此，物象 “竹の林”为和歌意境平添了一抹神秘、圣洁的色彩。

1.3 “なよ竹”竹种考证

山田卓三认为，“なよ竹”可能是女竹[5]。冲浦和光从文化学角度得出 《竹取物语》女主人公“なよ竹のかぐや姫”化生之竹的 “女竹论”[7]。任敬军以综合文化学、竹生物特征与文学的方法得出化生之竹的 “金竹论”[8]。因此，《万叶集》中的“なよ竹”意象应为女竹或金竹。

1.4 咏竹歌的文化内涵

竹的高大、有节、中空、优美、青翠、生长快速等自然美与源于此的日本竹文化和文学中蕴含的竹意象相融合，以竹文化为桥梁，升华为文学中的竹意象，构成 《万叶集》的特征之一。

竹意象是高贵女性与贵族、皇子的象征；竹林繁茂、旺盛的自然美特征结合相关文化传说，赋予了竹林神秘、神圣的文学内涵。

咏竹歌以竹文化传说为背景，表达了视歌咏对象为神圣、崇高、可望而不可及之物的虚幻情绪，意蕴深长、耐人寻味，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文化美之内在魅力。和歌以竹制器物做为祭神之物，具有浓郁的竹文化内涵。

2 咏笹歌

笹的本意即 “小”，在 《万叶集》中写作 “小竹”；又根据竹叶摇动时 “沙沙”的响声，以汉字“佐左”、“左左”(“佐左”、“左左”的日语发音均为 “ささ”)表达。集中所收5首咏笹歌属于相闻歌，是对笹的实景描写[5]。

2.1 笹的自然属性与文化内涵

笹形态细小，姿态柔美，笹的叶子是最重要的本体特征。在日本，笹自古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据说天照大神躲进天之岩戸，天鈿女命取天之香具山的笹叶起舞，此即为神乐之始。神乐起舞时的“ささ·ささ”声即为神乐声。笹的读音与其背后的神话传说有关，这证明笹为神圣之物。例如:在《万叶集》中 “斎小竹”或 “斎笹”的读音是 “ゆささ”、“ゆざさ”。“ゆ”是接头词，表神圣之意；“ゆささ”、“ゆざさ”指 “翠绿的小竹叶”。笹有着向人类传达神意的魔力，巫女手拿笹枝现身村里演奏神乐即为能乐，是舞乐之始。笹最易于神灵附体、驱赶恶魔，故几千年来一直保持着神圣地位。

2.2 笹的文学特征

笹在和歌中主要是描述叶子[5]:

例8:はなはだも夜ふけてな行き道の辺のゆ笹の上に霜の降る夜を (卷10-2336)

(深夜别着急回去，路边的细竹叶上，夜里降下了寒霜。)

例9:笹が葉のさわぐ霜夜に七重着る衣に増せる児ろが肌はも (卷20-4431)

(细竹叶飒飒响，降下寒霜的夜晚，身穿七重衣裳，也不比阿妹的肌肤。)

卷十2336中的 “ゆ笹”，其中 “ゆ”是前置于圣洁之物的接头词，“笹”是祭神之时拿在手中的道具；卷二十4431中，“笹が葉”与带凄凉色彩的冬天物象——雪、霜等搭配。柔嫩、优美的自然美以及含霜带露的感性特征与笹特有的日本文化内涵结合，使笹意象成为温柔女性的文学象征，表达了普通人吟咏平凡女性的怀乡思亲情怀，具有贴近世俗生活的哀切特征。笹意象的平凡性与竹意象的高贵圣洁特征形成鲜明对照。

例10:笹の葉はみ山もさやにさやげども我は妹思ふ別れ来ぬれば (卷2-133)

(漫山细竹叶，山中飒飒作响。我思念着阿妹，一路离别而去。)

3 咏篠歌

在 《万叶集》中共有咏篠歌9首:其中写实景的咏篠歌5首，比喻或作序词的咏篠歌4首。篠指矮小群生的竹类，意为 “小竹”、 “細竹”。篠意象不以叶子为吟咏对象，也不用于霜降等描述[5]。

3.1 写实景

例11:妹らがりわが行く道のしのすすき我し

通はばなびけ篠原 (卷7-1121)

(去妻子家路上的细竹和芒草啊!我从这里经过时，请倒伏。竹原啊!)

3.2 比喻/序词

例12:近江のや八橋の篠を矢はがずてまこと

あり得むや恋しきものを (卷7-1350)(近江八桥的细竹，不能做成箭矢吗?

令人如此爱恋。)

此歌吟咏的是 “矢竹”。

3.3 咏篠歌的文化内涵

“篠”主要指 “矢竹”、 “女竹”等竹类。此类竹具有婀娜、柔韧、矮小的自然美特征。无论是以整个竹林为背景 (如第1121首)，还是以具体的竹个体为意象 (如第1350首)，都表述了将篠作为女子象征的描述手法。

4 咏薦歌

《万叶集》中表述竹笹意象的还有薦，是地名“信浓”的枕词，可能指 “スズダケ”、 “ネマガリダケ”、“チマキザサ”等。

例13:み薦刈る信濃の真弓わが引かばうま人さびていなと言はむかも (卷2-96)

(拉紧信浓的良弓，想吸引你的芳心，不会拒绝吧。)

例14:み薦刈る信濃の真弓引かずして強作留わざを知ると言はなくに (卷2-97)

(不拉信浓的良弓，就无法知晓拉紧弓弦的诀窍。同样，你不吸引我，就不知道追求女子的方法。)

对于此2首歌中作为 “信濃”枕词的 “み薦刈る”的研究，植物史学家樱井满认为 “薦”应该训读为 “コモ”，即 “菰论”[9]；竹生物学者山田卓三认为 “薦”应该训读为 “スズ”，即 “竹笹论”，但是 “スズ”作为 “信浓”的枕词原因不明[5]。樱井满肯定 “菰论”，但无力否定 “スズ”的可行性；山田卓三肯定 “竹笹论”，但没有证明 「スズ」的可行性。任敬军从多学科的综合视角考证，认为“竹”是 “信浓”的枕词，此竹应是 “根曲竹”(“ネマガリダケ”)[10]。

5 隐含性竹意象及其传承

在 《万叶集》中除了上述37首咏竹歌外，还有直接竹意向和隐含竹意象，共计185处。直接竹意象的表述有:细竹、青竹、嫩竹、竹叶、竹根、竹竿、竹箦、竹串、竹节、竹桩等37处。隐含竹意象的表述有:篮、篓、笼、篙、筏、筷、栉、簾、梳、笛、箭、鱼筌、鱼簖、鱼簗、篱笆、行箕、斗笠、斋串、串玉、食荐、药玉等68处；烧盐 (奈良时代以竹为工具的烧盐法)、弓弦、垂钓、团扇、弹丝、杖等35处；笠山、石竹、竹田、竹原、竹岛、竹敷、竹取翁等25处；珠玉、珠串、香具山 (天钿女命取香具山之笹叶引出天照大神而具有竹文化蕴意) 等20处。众多的竹意象构成了 《万叶集》的重要特征。

在众多的隐含性竹文化意象中，“籠”是典型且重要的概念之一。 《天皇御制歌》作为第一卷和整部歌集的卷头歌，在 《万叶集》中的位置至关重要，首句即以 “籠”开篇:

例15:籠もよみ籠持ちふくしもよみぶくし持ちこの岡に… (卷1-1)

(篮子哟，手持精美的篮子。钎子哟，手持灵巧的钎子。在这座山岗上…)

“籠”，竹编的竹篮、竹篓等，在上古文献中出现频繁。《古事记》、《日本书纪》(720年)有彦火火出见尊采集五百村之竹做成笼，《古事记》、 《风土记》有 “羽衣天女”自无目笼中化生、后供奉于“笼神社”等记载。《竹取物语》中的 “籠”意象明显:辉夜姬自无目笼中化生，养在 “竹籠”中，后又藏身 “塗籠”中等，“籠”意象出现7处。《竹取物语》因其鲜明的竹文化内涵，已经成为日本竹文化的象[8]。先行学说证明，《竹取物语》对 《万叶集》中的 “竹取翁”故事有直接的传承关系。严绍璗认为，川端康成小说 《古都》中的 “伐竹祭”即是 《古事记》、《万叶集》时代日本对 “籠”等竹信仰崇拜的历代传承在当今的生动体现[11]。

6 小结

1)《万叶集》与上古时期日本竹文化关联密切，与 《古事记》、《日本书纪》、《风土记》等文献有明显的文化传承，对后世的竹文化意象影响深远。

2)《万叶集》咏竹歌融竹的自然美、文化美、意象美于一体，文化内涵深刻，文学特征鲜明；众多的直接和隐含竹意象是 《万叶集》的特征之一。

3)多学科综合运用的研究方法是考证 《万叶集》中竹意象的重要方法。古今生物学上的划分不同、文学描述中的随意性等原因导致 《万叶集》中某些竹意象模糊。但是，根据和歌中竹意象的自然特征与文化内涵，仍然可以对此加以区分。

注:本文的部分和歌译文和竹意象数量统计依据，参考了金伟和吴彦翻译的 《万叶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1] 柏木治次.静岡県の竹文化(2)[J].富士竹類植物園報告(第42号)，1998:156.

[2] 桝本頼兼.竹―我が国『和の文化』の象徴―[J].竹(第73号)，2000:2.

[3] 濱田甫.有用竹材の生産と利用[M]//青木尊重.日本産主要竹類の研究.福冈:葦書房，1987:176.

[4] 渡辺政俊.竹取物語の世界(一)成立の背景[J].竹(第75号)，2001:14.

[5] 山田卓三.竹笹と人間[J].富士竹類植物園報告(第48号)，2004:28-33.

[6] 谷口嘉信.竹と人との纏わり(一)[J].竹(第108 号)，2009:8-9.

[7] 渡辺政俊.竹取物語の世界(二)数字「三」のこだわり[J].竹(第78号)，2001:13-15.

[8] 任敬军.《竹取物语》与日本竹文化[J].外国文学评论，2010(2):124-128.

[9] 樱井满.信濃路の花と民俗[M]//花の信濃路.東京:国際情報社，1982:124.

[10]任敬军，李钥.《〈万叶集〉中“み薦刈る”枕词考》[J].北京林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2(1):34 -37.

[11]严绍璗.比較文学视野における日本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98.

更 正

本刊2016年第5期文章 “毛竹天然混交林空间结构特征研究”中的表2数据有遗漏，更正如下:

本刊编辑部

“Manyoshu”and Japanese Bamboo Culture

Ren Jingjun1Ren Jian2
(1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Zhejiang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Lin'an 311300，Zhejiang，China
2 Beijing Second Foreign Language University，Beijing 100024，China)

Japanese classic“Manyoshu”includes 37 bamboo songs consisting of“bamboo”，“sasa”，“xino”and “suzu”and illustrates 185 bamboo images.The fusion of the natural beauty，culture beauty and imaginative beauty in Manyoshu reflects the long-standing and rich bamboo culture，with profound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distinctive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The paper researched and analyzed the species，natural characteristics，symbolic meaning and culture connotation of bamboo in the bamboo songs contained in Manyoshu.It was expected to provide supports for the research on bamboo culture in Japan.

Manyoshu，bamboo song，Japanese bamboo culture

10.13640/j.cnki.wbr.2016.06.010

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金 (浙江工商大学东亚研究院)(编号:15ZDDYZS02YB)。

任敬军，主要从事中日竹文化比较研究。E-mail:ninkeigu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