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一个做良心活的人
2017-01-06云也退
云也退
2001年那年的《读书》杂志里,有两篇文章让我记住到现在:我的老师推荐了高默波谈他的《高家村》的文章,因为他同高默波有着十分相似的文革记忆,要我好好看看。另一篇,那时我听一个讲座,主讲人说到什么是好文章,顺手抄了一本当月新出的《读书》:“我刚看了这里面的一篇《我的衣食父母》,这就是很好的文章。”
杂志很便宜,也还算常见,于是我急忙去买来。《我的衣食父母》是黄灿然写的,写的是……哦,一本词典。
《新英汉词典》。黄说,他在香港报名上零基础起步的英语夜校,想给自己一个“重生”的机会,买了这本词典。“它收词不足,短语也远远不够应付翻译道路上各种预料不到的障碍,还有就是它的例句,很多是中国化的英文,缺乏时代气息——倒是有太多‘文革时代的气息,尤其是有颇多马列毛著作例句和政治套语,追不上千变万化的资本主义新生事物。”靠着上课+词典+摸索着翻译苦学了若干年,到1990年,他带着《新英汉》参加《大公报》的国际新闻编辑考试,一考而过。
《新英汉》主力编写人之一,是陆谷孙。早就耳闻他掌握的英文单词非凡人所能及,但我更知道其实一个人的单词量再大,也不过是在全部单词中记住小小的一块,现在时兴“文无第二”,只怕将来得弄出个“中华英语背单词大赛”之类的东西,才能发掘出几个因此一专长而不可一世的红人,陆谷孙这样的人才能当出头评委的机会。而让他编英汉词典,简直就是把他难以表现的专长,用到一个更无人注意的岗位上。当然,文革期间陆谷孙受过不少迫害,有一份稳定的编书工作,还能保持他本人的精进,也是大好事。
编双语词典,我觉得比编百科全书更难。百科全书可以荟萃各行各业的精英一起动手,起码大家用的是母语,一个英汉词典需要召集多少同时英语和汉语、外带五花八门专业知识的人才?不敢想象。而出来的成品还带着那样的“时代特色”。
黄灿然讲,那是当时最好的两本英汉词典之一(另一本是郑易里主编的《英华大词典》),所以黄如此感激它,这种感情很难取得更晚的人的共鸣,因为你怎么夸它好,也不会有人再去使用它了,不像老电影还总有人会组织小剧场放映。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些用黄纸铅印、很容易翻到破烂的出版物,它们成书的意义恐怕都被大大地低估了。
黄灿然在《大公报》的第二年,“我的衣食父母”升级换代:由陆谷孙领衔主编的《英汉大词典》出版。《新英汉》编了五年,《英汉大词典》也编了五年,你要夸他“淡泊名利”,那就跟说“他长得有一人来高”一样,摆明了是句废话。第一版的《英汉大词典》去掉了内容里时代烙印,封面设计却没见进步多少:出版社习惯用粗笨的黑体大字,审美以大红大绿为主,觉得又时髦又有气派,至于设计,词典就不要搞什么花样了,横平竖直规规矩矩的,反正真正用它的人不会在乎的。
是不会在乎的,翻掉了封面的词典才是好词典;不过在乎里面的编者名录的人会多些吗?到2005年我第一次买《英汉大词典》时,它已经到了第二版,封面没多大变化,上边依然挂着“译文”两个丑大字。翻到编者栏,里边已经有不少黑框了。文艺爱好分两种:我们看个片子听个音乐会那都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而读书作文搞翻译,却是主动跑去阴间踩点——你看任何一个电视剧的演职员表里都不会出现这么多的黑框,不是么?
黄灿然引用了几个例句,惊叹这本词典多么出色。我读文章的时候并没在意,但随后,等我接了一个翻译书的活儿,才知道《英汉大词典》有多么厉害了:那些我一眼看去完全莫名其妙的词汇组合,它里面竟然都登记在册。真心佩服这些名字,他们只是出现在一页上面,掌管着后边好几千页、细密如豆的字母与汉字:他们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压得住。
记得在中学里听过一堂勉励我们苦读的演讲,演讲者介绍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不然就是村山富市)是如何学英语的:背词典,每一页正反面背完,就把那页撕下来,刻苦自律加上破釜沉舟,一本词典撕完了,单词全在脑子里了。我翻陆版《英汉大词典》时就想:田中先生背的词典要不就是火柴盒大的口袋本,要不就是别人淘汰给他的。
常听人说“业界良心”,唉,天下还有比编词典更大的良心活吗?第二版,第三版,它要真一个字不改,只是加点价格重印,号称修订过了,会有人搜罗了充足的证据,跳出来跟陆谷孙板着脸打官司吗?天下可以靠混日子骗钱赚名声的容易事多了去了;花了大力气去修去改去补,成果却不为人所能鉴别,做不做,全看良心。你种过地就会有这种体会:一亩地里原先插着这些秧苗,往里再插一些,或者改栽一批,离开时一亩地仍是一亩地,你刚刚插过的苗仿佛消失在了土壤里,肉眼几乎看不出变化。可是,非得完成这样的工作后,你们所有人才能安心睡下去。
我知道陆谷孙经常说道幽默,他也是全力推崇美国幽默名家比尔·布莱森(当然不只是幽默,人家还有大学问和关怀)的人。但他本人完全不通此道。上海人一般只晓得“噱头”,觉得把话说得夸饰一些,让一座人起个哄,就是幽默了,不知这夸饰大多时候虐而不谑,只是自己过过嘴瘾罢了,别人听来也无趣。
比如,他喜欢管他一个徒弟叫“老猪头”,又叫他“批发商”,虽然也许partly符合事实,在他自己那里说得通,但听者如果发笑,也无非是苦笑“师父又在促刻(类似‘刻薄)徒弟了”。陆谷孙有“陆老神仙”之称,但这个雅号真就像一般所传,只是说他淡泊、不食人间烟火?错了,陆老可不是那么与世无争的气质,他需要跟人互动,叫他“老神仙”,其实含着“你就让让他,由他瞎开心一会儿吧”的意思。
陆老自己接受了这个称谓,这是好事。过多的英语知识、以及几十年编词典和教学给他埋下了写作上的致命缺陷,那种夹生的文白,好好的突然冒句英文出来的写作习惯,写多了要觉得无聊。幸好,神仙性格让他对此无意识也不在乎。《余墨集》《余墨二集》,书名如此老派,却见出真淡泊克己之风,有很多类似名字的书,像《译余废墨》《译边草》之类,都明示了自己的主业并非写作。陆老神仙,是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的。
我也记得读到他谈父亲的病殁、谈自己的健康的字。这种时候我就失语,不是缄默,是失语。除了身体问题,神仙也有心事,也有攻不破的心结,我们应该在别人的痛苦经历面前舍弃表达的能力,不要让一个多余的字冒出键盘。很多很多做良心活的人养育了我们,现在,当《英汉大词典》里的每个条目都可以在电脑上随便检索,我们活着应该用上一点良心了。
摘自人民论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