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周天红

二哥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满脑子里全是借钱的事儿。

到哪里去借点钱呢？

从大清早起来到太阳落下西边的山口，二爷都把冰凉的石头坐热乎了。

二哥的屁股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嗖地站起了，小声念了句：明天进城找三弟借钱去。

村里人估摸着，二哥也只有走这条路子了。

这几年，二哥为钱的事儿，那是动够了脑筋花够了心思，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你看那脑壳上的头发掉的，都快要开天窗了。

哪家哪户又没有点事儿呢？可二哥家的事儿是着了火的炮仗一个接着一个地响。先是老婆害了一场大病，医了好几万元。后来是老爹老妈在同一年去逝，那也花了不少票子。再后来是自己上山砍竹片卖从崖上掉了下去，命捡回来了，可口袋里的钱是早花光了。周围邻居亲戚朋友反正是沾亲带故的，该借的该想得起办法的，都借得差不多了。二哥一进亲戚朋友家门，大家都知道，准是又来借钱了。不借钱，又能啥样呢？屋漏梁房稀，睡在屋里的床上都快要看到天了，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三弟的日子，也只有借着钱暂时撑着过。

这下也太难撑过去了。大娃考上了城里的大学。二娃在镇上的学校读书，据说成绩很不错，那也是能成才的料。再穷再苦，砸锅卖铁，书是必须读的。二哥就认准这个理儿，只要读了书脑壳里有货，这日子早晚是要好转的。可这学费的事儿，不是个小数目，还得想办法，借钱。

二哥天没亮就起床，爬上老鹰岩，过了大风垭，走过倒桥子，在白合场挤上公共汽车，一摇一摆一颠一簸大半天才进了城，左转右拐爬上爬下，敲开三弟家的房门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三弟有钱呀，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儿。

三弟是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大山梁子的人。三弟先是在一个单位端着国家的铁饭碗，后来主动辞职做生意。那买卖经营得不错，腰杆粗，口气大，说起话来牛气得很，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一个村子口的那大石板路都不够他走。再说，二哥和三弟是什么关系呀？虽然这些年来往不多，又不是那种血亲血亲的亲戚，可当年也是一起在村子口那条小河里光着屁股洗过澡的。为这事儿，俩人的屁股上都还有被自家大人用楠竹片按在高板凳上打过的伤印。

三弟见了二哥，先是很热情，后来说话就突然小声了起来。

哥啊，照理说，借钱的事儿，我是该帮你一把的。可我也难啊。在这城里生活，成本高，压力大着呢。现在生意不好做，外面你差我我差你你又差他的，一把烂账，东拉西扯的理都理不清，好些钱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收回来。房子的按揭款每月都得像抽血一样定时交。人亲客往做生办喜事儿的每月一大堆，请帖电话短信发来了，那是不得不去呀。我家大娃就是你的侄子看到政策放宽了正准备着生二胎。还有每个月水电气物业费等一大摊子的事儿，哪样不要钱哟。

二哥两眼望着三弟，边说边听，听得差点都要哭了。

走出三弟家门的时候，二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了句：兄弟啊，城里不好过，就回来吧。我家里还有好几亩地呢，只要吃得苦，肯干活，那是一定饿不着你！

兄弟？还兄弟呢，你又被你兄弟骗安逸了。你别听他说，他有的是钱。他是根本不想借钱给你，怕你还不上，故意施的苦肉计！老婆这么说，满村子的人都这么说。二哥上当了。头两天村子对门刘老三给三弟借钱，还借了三万多呢。

唉，算了，我看他也活得难。人啊，谁都不容易。二哥叹了一口气，又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叶子烟。

东边日出西边雨。没几年过去了，二哥家变了大样。两个娃从学校里毕业出来，在城里干得红火着呢。家里那东倒西歪的烂包房子转眼推倒在地，建起了三层小楼，那在村子里是最亮堂的。

三弟是真没钱了。娃儿离了婚，老婆气得一命去了。三弟躺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得了肺癌。早期，能治，但要花一大把钱。

二哥翻山越岭淌河渡水左颠右簸的进了城。

在医院里，三弟死死地握着二哥的手，说：哥啊，这次找你来，就是想给你借点钱。

借钱，小事儿，兄弟，你就放心着治病好了！

借钱还是小事呢？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对你的不？老婆说，满村子的人都这么说。

人啊，都不容易。救命要紧！二哥说完，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大石头上，半天没有起来。

后来，满村子的人都不再说话，就看着二哥坐在石头上抽叶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