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婆
2017-01-05冯骥才
酒馆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馆得算顶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来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车卖苦力的底层人。有的手捏一块酱肠头,有的衣兜里装着一把五香花生,进门要上二三两,倚着墙角窗台独饮。逢到人挤人,便端着酒碗到门外边,靠树一站,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这才叫过瘾解馋其乐无穷呢!
这酒馆只卖一种酒,是山芋干造的,价钱贱,酒味大。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这酒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赛镪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跟手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赛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这酒就叫作“炮打灯”。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但穷汉子们挣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洒脱洒脱放纵放纵吗?
要说最洒脱,还是数酒婆。天天下晌,这老婆子一准来到小酒馆,衣衫破烂,赛叫花子;头发乱,脸色黯,没人说清她嘛长相,更没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却都知道她是这小酒馆的头号酒鬼,尊称酒婆。她一进门,照例打怀里掏出个四四方方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个报纸包,报纸有时新有时旧;打开报纸包,又是个绵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再打开这绵纸包,原来只是两角钱。她拿钱撂在柜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灯”递过去,她接过酒碗,举手扬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像倒进酒桶。待这婆子两脚一出门坎,就赛在地上画天书了。
她一路东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远的地界,是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常常出事。您还甭为这婆子揪心,瞧她烂醉如泥,可每次将到路口,一准是“噔”的一下,醒过来了竟赛常人一般,不带半点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过。她天天这样,从无闪失。首善街上人家,最爱瞧酒婆这醉醺醺的几步扭——上摆下摇,左歪右斜,悠悠旋转乐陶陶,看似风摆荷叶一般;逢到雨天,雨点淋身,便赛一张慢慢旋动的大伞了……但是,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为“炮打灯”就这么一点劲头儿,还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说醉就醉说醒就醒?
酒的诀窍,还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掺水。酒鬼们对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对肚子里的酒却一清二楚,但谁也不肯把这层纸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报应,人近六十,没儿没女,八成要绝后。可一日,老板娘爱酸爱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给佛爷叩头时,动了良心,发誓今后老实做人,诚实卖酒,再不往酒里掺水掺假了。
就是这日,酒婆来到这家小酒馆,进门照例还是掏出包儿来,层层打开,花钱买酒,举手扬脖,把改假为真的“炮打灯”倒进肚里……真货就有真货色。这次酒婆还没出屋,人就转悠起来了。而且今儿她一路上摇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摇,下身右摇,愈转愈疾,初时赛风中的大鹏鸟,后来竟赛一个黑黑的大漩涡。首善街的人看得惊奇,也看得纳闷,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没有酒醒,破天荒头一遭转悠到大马路上,下边的惨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这条街上绝了迹。小酒馆里的人们却不时念叨起她来。说她才算真正够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一饮而尽,不贪解馋,只求酒劲。在酒馆既不多事,也无闲话,交钱喝酒,喝完就走,从来没赊过账。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乐,不搅和别人。
老板听着,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掺假的那天吗?原来祸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别扭开了,心想这人间的道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骗人不对,还是诚实不对?不然为嘛几十年拿假酒骗人,却相安无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认真起来反倒毁了?
(选自冯骥才《俗世奇人》)
小说第一段,不写酒婆却写酒馆,而且是一顶末尾的酒馆:“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座位也没有;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这是啥酒馆?下文一个底层二字,统括文章格调。原来是为贫贱者专营的,所以不需佳肴美配,自带酱肠头,五香花生,或倚着墙角窗台独饮,或靠树把酒一点点倒进嘴里而饮,这便“过瘾解馋”而且“其乐无穷”了!他们的生活是那么简单,他们的幸福是那么低调!
第二段也不写酒婆,却写“炮打灯”。这劣酒,劣得冲劲十足,“赛镪水”,最符合这种“筋酸骨乏”站着喝的,花不上两个钱,“马上来劲”,便可“洒脱洒脱放纵放纵”了!
“首善街养的猫从来不丢,跑迷了路,也会循着酒味找回来。”人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而这里,则是浊酒成了香饽饽。短篇文章宜于开门见山,不适合太多铺叙的,而这两段文字看似赘余的铺叙,赘余的背后是生民的艰辛!
酒婆赛叫花子的外貌,看似寻常,其实底下无限辛酸。正因为赛叫花子,所以才有后文的层层纸包,“好赛里头包着一个翡翠别针”以为什么贵重物品,却原来只是两角钱!单薄穿着怎敌他晚来风急?生活的不易,于是只有借酒消愁了,不,更确切地说是借酒当衣、借酒暖身了吧。
再回头看“最洒脱”三字,我们马上就想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饮中八仙才配洒脱二字!酒婆何以洒脱?那“举手扬脖,碗底一翻”,一碗薄酒后的醺醺醉态,倒有些洒脱,可是当老板老年得子,良心发现,酒不掺水后,酒婆反而出车祸了,这洒脱得让人心酸。
文章处处看似调侃,越颂扬酒婆的洒脱,越体现卑微人的不幸。而这卑微人的不幸,更多寄寓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文字里。如果不细读这些“余文赘字”,是不能深入理解文意和作者写作意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