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 隐姓埋名地站在核前沿
2017-01-05余玮
余玮
他的身份曾很长时间没有解禁,许多相关史实曾长期没有公开,他这样说:“在氢弹的理论设计中,我是学术领导人之一。”
微驼的背,稀疏的华发,慈祥谦和的长者。著名核物理学家于敏曾被隐姓埋名近30年,直到1988年身份才得以解禁,但由于当时的解密程度有限,许多史实还没有公开。就连于敏的妻子都曾感慨:“没想到老于是搞这么高级的秘密工作的!”
《中国军事百科全书——核武器分册》载:于敏在氢弹原理突破中起了关键作用。今天,很多人称呼于敏为“中国氢弹之父”。对于这称呼,于敏极力反对,他常常对身边工作的人说:“核武器是成千上万人的事业,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你少不了我,我缺不了你,必须精诚团结,密切合作。”实在追问之下,于敏只是说:“在氢弹的理论设计中,我是学术领导人之一。”
一个名字的消失
1961年1月的一天,于敏应邀冒雪来到二机部副部长钱三强的办公室。一见到于敏,钱三强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经(中科院近代物理所长)所里研究,请报上面批准,决定让你参加热核武器原理的预先研究,你看怎样?”
从钱三强极其严肃的神情里,于敏立即明白,祖国正在全力研制第一颗原子弹,氢弹的理论也要尽快进行。
在我国研制第一枚原子弹尚未成功时,有关部门就已做出部署,要求氢弹的理论探索先行一步。为什么提前研究氢弹?原来,原子弹和氢弹有很大差别,氢弹是利用原子弹爆炸的能量点燃氘、氚等轻核的自持聚变反应,瞬间释放巨大能量,又称聚变弹或热核弹。氢弹的威力要大得多。
接着,钱三强拍拍于敏肩膀郑重地对他说:“咱们一定要赶在法国之前把氢弹研制出来,我这样调兵遣将,请你不要有什么顾虑,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片刻思考之后,于敏紧紧握着钱三强的手,点点头:“国家需要我,我一定全力以赴!”
这次从基础研究转向氢弹研究工作,对于敏个人而言是很大的损失。于敏生性喜欢做基础研究,当时已经很有成绩,而核武器研究不仅任务重,集体性强,而且意味着他必须放弃光明的学术前途,隐姓埋名,长年奔波。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了长达28年隐姓埋名的生涯。晚年,于敏说,童年亡国奴的屈辱生活给我留下了惨痛的记忆,中华民族不欺负旁人,也不能受旁人欺负,核武器是一种保障手段,这种民族情感是我的精神动力。“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消失的,留取丹心照汗青,能把自己微薄的力量融进强国的事业之中,也就足以欣慰了。”
氢弹设计远比原子弹复杂,核大国对技术绝对保密。我国科研人员重担千斤。当时国内很少有人熟悉原子能理论,是钱三强、王淦昌、彭桓武和于敏等创建了新中国第一个核科学技术研究基地。于敏没有出过国,在研制核武器的权威物理学家中,他几乎是惟一一个未曾留过学的人,但是这并没有妨碍他站到世界科技的高峰。彭桓武院士说:“于敏的工作完全是靠自己,没有老师,因为国内当时没有人熟悉原子核理论,他是开创性的。”钱三强称,于敏的工作“填补了我国原子核理论的空白”。于敏几乎从一张白纸开始,他拼命学习,拼命地汲取国外的信息,在当时遭受重重封锁的情况下,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勤奋,举一反三进行理论探索。
一次核试验前的讨论会上,压力、紧张充斥整个屋子。这时,只听到——“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于敏和陈能宽两位科学家忽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将诸葛亮《出师表》背诵到底。那一刻,在座所有人无不以泪洗面,所有人真切体会到个人奋斗与国家命运紧紧相连。
当时,国内仅有一台每秒万次的电子管计算机,并且95%的时间分配给有关原子弹的计算,只剩下5%的时间留给于敏负责的氢弹设计。穷人有穷办法,于敏记忆力惊人,他领导下的工作组人手一把计算尺,废寝忘食地计算。一篇又一篇的论文交到了钱三强的手里,一个又一个未知的领域被攻克。几年里,于敏、黄祖洽等科技人员提出研究成果报告69篇,对氢弹的许多基本现象和规律有了深刻的认识。
严谨治学、一丝不苟是于敏最大的特点。作为一个科学家,有许多事他不亲自去做也是完全可以的。但是,于敏对自己的要求是,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无论是作为理论部的副主任,还是作为副院长,他从来不满足于听汇报,凡事自己要亲自画图纸。
当年,于敏率领“轻核理论组”携带所有资料和科研成果,奉命调入二机部第九研究院(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前身)。不久,他带领小分队赶往华东计算机研究所,埋头于堆积如山的计算机纸带,做密集的报告,寻找突破氢弹的技术路径。
一天,于敏发现了热核材料自持燃烧的关键,解决了氢弹原理方案的重要课题。他当即给北京的邓稼先打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电话。为了保密,于敏使用的是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隐语:暗指氢弹理论研究有了突破。“我们几个人去打了一次猎……打上了一只松鼠。”邓稼先听出是好消息:“你们美美地吃了一餐野味?”“不,现在还不能把它煮熟……要留做标本……但我们有新奇的发现,它身体结构特别,需要做进一步的解剖研究,可是……我们人手不够。”“好,我立即赶到你那里去。”
第二天,邓稼先就赶到了上海。一到嘉定,就钻进计算机房,听取了于敏等人的汇报,并与他们讨论分析,兴奋得像个大孩子头儿。
经过著名的“百日会战”,于敏率领的团队实现了从原理、材料到构型完整的氢弹物理设计方案,并定型为中国第一代核武器。曾有核武器专家指出,世界上仅有两种氢弹构型,一种是美国的T-U构型,另一种就是于敏构型。而于敏构型比美国T-U构型设计更加巧妙,首爆氢弹体积比美国要小。
1967年6月17日8时,罗布泊沙漠腹地。但听一声惊天“雷鸣”,万里碧空升腾起炽烈耀眼的火光,一朵蘑菇云顶天立地……试验场上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参试人员个个激动万分。此刻,于敏并没有在现场,而是在北京,守候在电话旁,他早已成竹在胸。“我这人不大流泪,也没有彻夜不眠,回去就睡觉了。睡得很踏实。”多年之后,于敏回忆说。
当日,新华社向全世界发布了《新闻公报》,庄严宣告:“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在中国的西部地区上空爆炸成功!”
东方巨响,震惊世界。西方科学家评论道:中国闪电般的进步,神话般不可思议!后来,诺贝尔奖得主、核物理学家玻尔访华时,同于敏晤面,称赞于敏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是“中国的氢弹之父”。
“国产土专家一号”的故里情怀
2015年1月9日,人民大会堂。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在这里隆重举行。国家主席习近平站在了颁奖台上,他侧身对着观众席,望着台侧,微笑着,等待着。
一位白发老人坐在轮椅上从侧幕旁出现。这一刻,台下掌声雷动。
这位老人,就是国家最高科技奖的惟一获得者于敏。习近平将颁奖台中央留给了老人。轮椅徐行,雷鸣般的掌声再度响起。距离老人还有一米多,习近平弯下腰,向老人伸出双手。两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掌声,如春潮,在会场上空涌动……
与往年科技奖励大会上最高科技奖获得者致辞不同,于敏没有做获奖答词。早在知晓自己获奖的那一刻,老人就对身边的人说,他不做获奖答词。因为他始终认为,我国氢弹等核武器事业的成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这些成就是大家的,我只能是代表大家来拿奖。”于敏坚持着。甚至,最初他都不同意自己报名评奖,说要把机会留给更年轻的人。
此时,坐在天津家中收看电视节目的于敏堂弟于确心情激动。“我和于敏是堂兄弟,他比我大26岁,但我们一家都是于敏寄钱供养的。虽然我父亲和我伯父各自成家,但两家9口人吃住在一起,从没分家。”
1926年8月16日,于敏出生于宁河县芦台镇(当时属河北省,今属天津市)。于敏的青少年时代历经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童年亡国奴的屈辱生活给他留下惨痛的记忆。在战乱中度过的于敏,看到的是岳飞《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里“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的国殇。他把为国纾困的希望寄托在岳飞等民族英雄身上。
7岁那年,于敏开始在芦台镇上小学。他的接受能力很强,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后来,于敏到天津木斋中学念高中。于敏平时最喜欢博览群书,上高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参加高中三个年级的基本常识统考,尽管知识量很大,但他无所不知,张榜时得了全校第一名。于敏的优秀引起了刘行宜老师的注意,她担心因木斋中学现有的教学条件不能满足于敏这样难得的人才,于是帮助于敏转到当时天津最好的耀华中学读高中三年级。
于敏在晚年曾在与母校师生交流时,回忆起自己当年在耀华学习生活的点滴。他说,那时自己最钟爱学校的图书馆,一有时间就跑进图书馆去阅读那里的丰富藏书。同时,耀华教师的启发式教学,让他形成了一套独有的思维模式和学习方法。每当他学习一种新的东西,总要尽可能地涉猎一些相关知识来拓展知识面。融会贯通、由博返约、得其精髓、提纲挈领、灵活应用,这套方法使他成为当年耀华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于敏高中毕业时,父亲因病失去了工作,家里断了惟一的经济来源,他面临着辍学。就在他发愁的时候,同班同学陈克潜回到家里,将于敏的情况告诉了父亲。陈的父亲是启新洋灰公司的协理。在他的推荐下,公司资助于敏上了大学。
1945年,于敏考取了北京大学工学院电机系。但是上学后,于敏发现,因为这里是工学院,所以老师只是把知识告诉学生会用就行了,根本不告诉学生根源,这使他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并于1946年转入理学院去念物理,并将自己的专业方向定为理论物理。在物理系,于敏的学号1234013常年排在成绩排行榜的第一名。于敏的性格虽然适合学理论物理,但是他知道,相关的知识也非常重要,于是他广泛地选修了数学方面的课程。
1949年,于敏以物理系第一名的成绩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大学毕业生,并考取了研究生。1951年于敏就调入钱三强任所长的近代物理所。由于于敏在基础研究方面取得的进展,1955年被授予“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的称号,1956年晋升为副研究员。1957年,以朝永振一郎(后获诺贝尔物理奖)为团长的日本原子核物理和场论方面的访华代表团来华访问,年轻的于敏参加了接待。于敏的才华给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回国后发表文章称于敏为中国的“国产土专家一号”。对此,于敏有自己的见解:“‘土专家不足为法。科学需要开放,应该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只有在大的学术气氛中,互相启发,才利于人才的成长。现在的环境已有很好的条件了。”
于敏的堂弟于确说,2004年5月2日是他难以忘怀的日子。这一天,于敏相隔44年重返故里。“当时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不要惊动地方领导。让我领他到小时候住的地方和上小学的地方看看,然后再到汉沽看一看。”看到于确一家生活不错,于敏非常欣慰:“看到你一家人生活得很好,我就放心了。”话语里充满了对兄弟深深的惦念之情。于确说,芦台大桥西曾是于家旧时的宅院,芦台完小是他上学的地方,于敏游兴极高,他对于确说:“人到老年有个共性,对于每个学习工作过的地方都流连难忘,林亭怀旧,频频回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戏院门前等退票的“核界诸葛”
谈到自己的一生有什么遗憾时,于敏说,一是这一生没有机会到国外学习深造交流,这对一个科学家来说是很大的遗憾——如果年轻时能够出国进修或留学,那么对国家对科学的贡献或许会更大;二是因为工作太忙对孩子们关心不够。他说,虽然想起来是遗憾,并不后悔。
于敏的一生中,应该说有无数次出国的机会,但是由于工作的关系,他都放弃了。1962年,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A·玻尔来北京访问,亲自邀请于敏到哥本哈根去工作。但是,由于当时于敏的工作已经转到了氢弹理论的研究,只好谢绝。
由于保密和历史的原因,于敏直接带的学生不多。蓝可是他培养的惟一博士生。博士毕业时,于敏亲自写推荐信,让蓝可出国工作两年,开阔眼界,同时不忘嘱咐,“不要等老了才回来,落叶归根只能起点肥料作用,应该开花结果的时候回来”。
在于敏的儿子于辛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时间辅导他和姐姐的功课。“只有一次,我做物理作业遇到难题,父亲刚好有空,就过来给我讲解,还教会我一个解题的小窍门,让我在同学间很是得意了段时间。”
1960年到1964年,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理论物理学家的何祚庥曾经和于敏在轻核理论组共事,并结下了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何祚庥说,于敏的工作奠定了氢弹理论的一切基础,“包括后来核武器小型化的发展,都建立在于敏的理论基础研究上”。
1988年,于敏从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副院长的岗位上正式退了下来。晚年,只是挂着个高级科学顾问的头衔。老人每天晨起后,先打一打太极拳,做一做健身操,然后早餐。饭毕,看一些科技资料、电视新闻,然后上网看看评论和消息。午饭后,还要睡一会儿。下午,看看报纸或读些历史、专业等方面的书。他说,他做的健身操、太极拳,都是野路子,不规范,不入流,锻炼身体活动筋骨罢了。
这位大物理学家,专业之外最大的爱好,是喜爱中国历史、古典文学、京剧和桥牌。他喜欢看的书有《资治通鉴》、《史记》、《汉书》、《三国志》、《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等。于敏的儿子于辛说,父亲业余时间很喜欢读书,《三国演义》、《红楼梦》更是一读再读。“父亲受传统文化熏陶很深,最崇拜诸葛亮和岳飞。诸葛亮的‘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是父亲的座右铭。记忆中,小时难得见到父亲。现在他没那么忙了,一句句教孙儿《满江红》。”有人曾称他为诸葛亮式的人物,于敏说:“我比诸葛亮差远了,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我只是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
杜祥琬院士也回忆说,于敏从年轻时代起就喜欢看书,“物理方面的专业书就不用说了。文学类的书他也特别爱看,尤其喜欢诸葛亮,以前一起开会时能把《出师表》从头到尾背下来”。何祚庥院士回忆说,当年于敏率领的工作组还很能苦中作乐,因为都喜欢看京剧,但京剧票买不到,邓稼先、于敏和他三人常常从郊区赶到人民剧场等退票,“现在京剧没人看了,那个时候红得不得了,我们的经验就是跑到门口去等退票,一定会有的”。
诸葛亮,是于敏心中的完人,那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常被老先生提起。而在报效祖国之外的于敏,有诸多憾事。于敏最常念叨的,就是几年前因心脏病去世的爱人孙玉芹。“她喜欢旅游,但她不放心我的身体,她把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觉得很对不起她。”老先生感叹:“常常睹物思情啊!”说完,是长长的沉默,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于敏念叨着元稹的这两句诗,要送给离去的爱人。
虽然于敏爱诗,但甚少写诗。他曾以一首《抒怀》为题的七言诗总结了自己沉默而又轰烈的一生:“忆昔峥嵘岁月稠,朋辈同心方案求。亲历新旧两时代,愿将一生献宏谋。身为一叶无轻重,众志成城镇贼酋。喜看中华振兴日,百家争鸣竞风流。”这或许是“核界诸葛”于敏一生的写照。
责任编辑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