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忆

张湛曼

我知道，有一天我终将要远走他乡。

因为在井底窥测到的世界，只是这八千米蔚蓝里的七厘米湛蓝。平凡的日子是满的，灵魂却是空的，填塞的头脑是满的，心却是空的。一种情绪，正隐秘地酝酿着，一开始埋下的流浪的种子，在一个人的自我问答中，悄然滋生，攀缘、缠绕着悸动的青藤，然后不可名状地撞击着我。我所不能做到的，不是不能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而是无法挣脱桎梏和客观条件的苍白无力。我的心头血还是滚烫着的呀，怎能让它风干在岁月的河岸？

我应该有恃无恐飘飘荡荡，仗着年轻的傲人资本去他方。

这是一个西风盛行，盛行离开的世界。但我应该先学会告别。

回首张望寻找需要勇气，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直视而悠长。

一

我无数次来往这条路，尽头是我出发的开始。它存在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在我的心里，一如平凡寻常的水泥墙壁。我来的时候，它曾给予我六年的时空成长，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有三年的时间来端详它。

也许是为弥补以前途经时的匆匆离去，梦中我又沿那条长路走过无数次，向它俯首告别。这只是我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可是在它脊背上来来往往许多年，纵是钢筋铁骨也会对它心生一丝温暖的人情眷恋。我在的时候，喜欢的是一人一单车。我这个狂妄自信的探险家，认为这就是所谓的自由潇洒的青春，让人贪恋痴迷于速度与激情。我用力踩下脚踏板，轮轴带着我的脚在转，手轻轻搭上车把，任它去向何方。我偏执于在七色的云彩上驾腾，却忘了一切浮华褪尽喧嚣净空后，在这条干净道路上的余留尘埃，是我堆砌的骄傲。我走的时候，它似乎被人压在地底之下，我以为我都忘了它是什么可爱模样，似乎能继续勾勒出这个路口早餐摊蒸起的袅袅白烟，方寸之地，旁设小桌与简单不失整洁的小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充斥着温情与人气；似乎还能知道这条路再过几米哪一个角度会有起伏的弧度，这时我要把握好前进的方向，不离轨又要享受跳跃着的震动，在时间的长河里，很少有那么几条路让你在转弯时心不惊胆不战；似乎能清楚地看见路两旁一砖一瓦如何砌起一帧一帧的变化，一节一节被迫拔节生长。

即使回忆到这份上，仍然没有脚落地的踏实，却忘了，路还在，人已远去。此时，我应仍在他乡，他乡路上。

毕竟，此刻只是梦回。奉路的名，烙我之印。

二

有一天我会忘记，忘记空间与时间，但是这座城市里这些可爱的人带给我的感觉，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三轮车是这座城市的交通工具之一，从人力到电动，阡陌交通，是他们涉足的痕迹。车夫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守望者，用最低的姿态看城市成长，以最卑微的姿势穿行。我还在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喜欢与这些车夫打交道，也许是因为自己骑单车扮演本色车夫所带来的亲切感。我喜欢看他们在马路对岸迫切地显示出自己的存在感，当我的眼睛对上他们张望的眼睛，瞳孔与瞳孔间就像两个彼此吸引的黑洞，我一言未发。在我看来，他们跌进黑洞里的微妙情绪，是从急切渴望到后来的欣喜和踏实欣慰。他们在人潮拥挤的车流中踮起双脚伸出右手，招手示意在空气中挥舞的弧度，让我不禁联想到沉入水底抓紧稻草的迫切感。他们那么努力，动作那么心酸感动。我喜欢看他们驻足的样子，印象里车夫在停脚时不停地抽烟抽烟，仿佛那沿着四十五度角轨道攀升的烟云缭绕就能稀释自怨自艾的哀愁与辛酸，日常生活的纷繁让他们无暇专注地沉湎于自己的不幸。但我觉得，车与烟与孤独的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为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奋斗。我喜欢跟他们交谈，我相信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个世界，就像在一滴水中看见大海，一个人的生存状态讲述着他内心的富饶与贫瘠、深刻与浅薄、博大与小气。我喜欢询问他们生活琐事，问问他们一天的收入与支出，他们又如何生存在这座交通不再依赖三轮车的便利的时代。在那条路上，我见证着车价从四块到六七块的跳跃。那时得了便宜还卖乖，会为这白来的一二廉价沾沾自喜。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我以为对他们这些称不上问候的问候，我应该表示同情，但他们勇士的内心世界，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孤独深处是虽败犹荣的铮骨。我多想重重地深深地多看一眼，让这些人在我的视线中永不离去，但我还未来得及感受就一切都被淹没了。只有诚心待人，别人才有可能对你以诚相待。随着故事的沉淀，我生活着的地方，这个地方上养育着的人，背后有太多的故事。这是我的愧怍，迟来的忏悔。

在那个夕阳将要下山的黄昏，一切昏黄。他们被包围在这样的光影中，阳光斜射在肩上，像圣斗士的铠甲，是守望者的最后一层薄衣衫。

一般的影子，不一般的长。我希望有一天我归乡时，还能与平凡的人并肩同路。

为你们，千千万万遍。

三

我喜欢把自己放在独立的空间，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身旁的人来往。华灯初亮，人潮涌动。我提着自己的脚穿梭其中。我爱上这座称不上城市的城市，爱上夜晚和它带给我的情怀。那时候我喜欢夜跑。夜晚能将我严严密密地保护起来，他们看不见我嘴角的弧度是嘲笑或是狂妄，看不见我脸上的两行清泪是悲悯或是孤独。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多的人跟我一同绕着这一个圈子逆时针运动。若是将快门速度放慢到极致，你会发现，每一个人拉出的都是零温度的弧圈，只有我是特立独行孤身一人。诚然，这种契机与全身心的自由和愉悦才能让我忘情恣肆大胆地窥探他们的行为，窃听他们的生活。当我经过他们身旁，我便会刻意放缓速度，好让这一秒的短暂的擦肩而过成为隽永，好让他们去证实这是为我今生今世的证据。上年纪的妇女聊家庭媳妇孙子，中年男子聊事业体育经济，小年轻低头刷屏不知是脚上长眼睛让他们机械前行还是心向前方。像我一样年纪的人呢？怕是遇不到吧，即使遇见，他们也有和我一样犀利的客观立场吗？我将我的青春埋进岁月的土壤里发酵，待日后酿出一坛香醇的女儿红与他们共享，畅饮时我便能自豪地告诉他们：“真巧啊，谢谢你，原来你也在这里，在我的生命里。”

怀着寄托与眷恋，愿我能在世界的某一角落，狂放不羁而又张弛有度。

我不应该做一个看破红尘又自命不凡的家伙。我依旧是要向前走的，这个地方会再也容纳不下我。我在向什么告别呢，我不知晓。这是什么文章呢，或许是一首唱跑调了的情歌吧。我只是看见了，看见一个未命名的影子瑟缩在边角拥一身尘埃。

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哪怕感受不到皮肤上切实的温度。那些最美好的记忆将封存在美酒里，等我在离家路上行得久了，走得累了，就再次打开，翻阅温存，重蓄力量，然后在血泊中站起来，从头到尾抚摸向前走和朝后看的岁月。恐怕那时睫毛上满是清脆的湿气，饱含着垂涎欲滴的温柔。

往往年少时，过去生活的历程微不足道，人的怀旧之情才最为强烈。再具象的物质并不能让我明朗地看见我的乡土情结、家园情怀。我拨开迷雾，感受这座可爱的城市的温度和可爱的人的气息。即使有一天我要远走他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指导教师：蔡瑞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