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受害者的角色中解脱
2017-01-05李松蔚
李松蔚
网上对“校园霸凌”的讨论愈演愈烈,我们正在头脑中构建一个血色的校园。事情因北京一所名校而起,霸凌之外,尚有其他不公。事件发酵过程中,每个人听凭恐惧在想象中滋长蔓延:名校尚且如此,何况一般学校?小学尚且如此,何况初高中?北京尚且如此,何况二三线城市?学校没有公道、没有纲纪,学生下手不知分寸、不顾廉耻,家长蛮横霸道、一味护短。一个弱肉强食的修罗世界,活活把人逼死,学校心知肚明,却一味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仿佛世界已经没有公义可言,生活彻底失序。只有母子生死之交,母亲豁出命来,以决绝的、鱼死网破的气势,才能保护孩子周全。她要面对的,仅仅是霸凌而已么?
一个孩子遭受了霸凌,绝不仅仅是在身体或财物上受到损失。踢足球也可能受伤,父母也会心疼,但那种伤害并不会延续到精神上。霸凌最恐怖之处,不在受伤本身,而在于“我是被别人恶意伤害的,我是弱者”。从心理意义上看,这远比一次受伤严重百倍。
一个人把自己放到弱者的位置上,会认同自己是受害者,背负整个世界的恶意。他会变得多疑、愤怒,他可能学会了报复和回击。很有可能,他不用再经历其他伤害,但他仍然是受害者。
我们常看到这种情况:遭受过霸凌伤害的孩子,总在推开或躲开身边所有人。即使我们带着善意去接近他,也要费尽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他的敏感和脆弱,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宣告:“我不敢相信你,你一定对我怀有恶意。”霸凌最恐怖的后果之一,就是让身边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坏人。哪怕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一场小声的交头接耳,一个没有具体指向的笑容,都犹如毒刺。
需要帮孩子摆脱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然而在网上传播的声音,却大多是怨毒的、以命相搏的姿态,要么是含羞带恨的诅咒。某种意义上,这还是在受害者的角色里。
我期待这个世界上没有霸凌,但我更希望听到的,是坚定的不沉浸在受害者角色里的声音,清晰而明确地说出:停下来!这种事情不可以再有了——仅此而已。然后想办法把已经发生的伤害降到最低。
太多人分不清保护自己和把恶人消灭掉的区别。他们认为,要让孩子走出霸凌的伤害,必须给坏人足够的惩罚。以至于他们教孩子的时候,也会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他们不是教孩子理直气壮地提出:“停!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而是习惯于把自己的恐惧和愤怒投射给孩子,让孩子练跆拳道,再告诉他:“以后谁敢欺负你,就给我往死里打!”以为这样才够。孩子真的理解自己经历了什么吗?
他需要实事求是地理解,他仅仅是经历了一段不公平的威胁,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生活就此完蛋。不管有多难,他要学习与身边的人建立关系,学习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与边界。他该怎么和除了父母亲人之外的别人交往?老师是恶人吗?同学是恶人吗?自己真的生活在黑白不分的乱世吗?甚至于,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还需要理解曾经欺负自己的那些人。
有时候大人自己也不愿意理解这些事。不理解,其实是一种更方便的态度。人间就是有恶人横行,消灭他们就够了,为什么要去理解?但是仔细想想,这是在做什么呢?
不管我们多愤怒,恶人并没有真的被消灭,而弱者愈发相信自己备受欺凌。我们看似打抱不平,却有多少愤怒,只是指向自己的无能为力。
生活还要继续,孩子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父母能怎么做呢?如果还相信生活是可控的,足以自保,我们大可以温和而坚定。然而那些正被恐怖吞噬的人,会从内心深处继续感到愤怒而惊惶。那是最难睁开眼睛去看的,看那些恐怖究竟是什么,去学习自保的方法,去重新接受并信任这个世界。有的父母大概也绝望了,他们宁可一直挥舞拳头,誓死保护这个孩子。我担心他们挥拳到精疲力尽,而孩子仍脱离不了恐怖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