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畸人
2017-01-05绿妖
绿妖
太奇怪了,第一次遇到对一部电影的观感反转又反转。
所有演员都好,有的演员尤其好。闫妮的王妈不仅自己从头到脚都是活的,她还为周边人作保,让他们都成了知根知底的活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事录用。大小事体,她做来都兴兴孜孜,端庄自持。即使是说合女明星给大老板做情妇,她也办得清爽、体面。“体面”这个词在片中多次出现,它概括了规矩礼仪、人情世故,对于上海人来讲,体面大概就是“在最坏时间,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这就是罗曼蒂克。
主人面前,她有体面。三缺一求她打个麻将,“不得闲”。除了平起平坐的朋友,能陪主人打麻将的是名伶、清客,她坐下就降低了身份。想起徐皓峰说中国仆人的典型是浪子燕青,梁山第二把手卢俊义的仆人,燕青掌握卢俊义的财权,负责第一把交椅宋江的外交。不入流的恶霸才会殴打仆人,上流社会中,主人和首席管家之间行得迹近友道。中枪后,她坐回自己的高背椅,掏出钥匙(管家的权柄)放在桌上,端然而死。这一幕,竟有君子死不免冠的慨然。王妈,体面。
片名点题,《罗曼蒂克消亡史》,讲十里洋场的烟消云散,以上海教父陆先生从1934年到1949年间的遭遇切入。实际上,陆先生毕竟执掌黑社会,再怎样衣香鬓影文明高雅,一言不合也要提机关枪突突别人。这是畸形的文明。所以片中有大量家人团坐吃饭的戏,营造日常的底子。而帮派更尊崇规矩,因为底层帮众无精神约束无文化共识,没有规矩更易崩溃。规矩可用杜月笙的三碗面概括:体面、场面、情面。大哥妻子出轨,杀了她比较体面,不杀是情义;国民党头子戴先生看上女明星,并没有杀掉她的丈夫,而给后者一个职位高钞票多的好工作,必得让三方都满意点头,才算体面;一切都是人情世故,大家相互给面子,因为踏过这条底线,就是冲突死人。即使要死人,也要保持风度,厌恶面红颈粗地说谎,不弄脏谈事的茶楼,否则,都不体面。
陆先生原型杜月笙,发迹后爱慕文化,重视教育,兴办学校。电影中遭遇枪击埋伏,他没有惊慌奔跑,而是冷静地走出店门。一个人的修养、精神制约令他超越生死。这就是文明。陆先生,体面。
所以本片讲的是不同秩序对上海的争夺。陆先生代表的力量以暴力崛起,以规矩平天下,而日本人要来了,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他的时代结束,他一力维持的有规矩、重人情的国度崩溃。新上海,体现着新主人的秩序。
无疑这是一部才气逼人的作品,非线性、多进程的叙事加大了故事的内部张力,画面美轮美奂,大量的特写与固定镜头造成的凝视效果、悲剧氛围密云涌动。可是处处用力等于处处不用力,无节制的才气分散观众注意力,削弱了故事的核心力量。
问题还在于野心超过能力,对上海教父的想象并不全然可信。“把杜月笙浪漫化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峰说,“真实的杜月笙更城府,更老辣,更弹性,更大气,更江湖,也更富有人间气息。”影片背景是1937年淞沪战争前夕的上海、1944年沦陷前的香港、1945年太平洋战争菲律宾的日军战俘营,这些时空点打在字幕上,联想山呼海啸。可是,导演还不足以驾驭这股力量,当我拼凑出整个故事,不禁觉得,相比这几个时间点背后那头庞大的巨兽,这个故事小到不匹配。索性更小一点,抛弃野心,《倾城之恋》里一个城市的沦陷成全了一对柴米夫妻,小但是巧;或者硬碰硬,拍战争。现在的黑帮复仇记,不大不小,故事无法承载它所隐喻的黑帮和大时代,影影绰绰成为了T恤衫上的切·格瓦拉,一个文艺的符号。
最喜欢章子怡在戏里的台词:最终,你将受尽磨难地活下来。据说有一版结尾,受尽磨难活下来的她与陆先生在香港重逢,想想1949年上海多少文艺界、商界人士奔流到香港,对后者包括文化在内的各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就觉得这个隐喻,恰如其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