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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的大地主

2017-01-04郎维中

章回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老五爷爷

郎维中

一、寻找爷爷和

爸爸的坟茔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但他留给我的政治遗产我却享受了几十年。这份政治遗产的名字叫——地主。因为这份遗产在上世纪下半叶至中叶,让我吃尽了生活的苦头。基于这一原因,我在骨子里真的很恨这个给我政治遗产的人。

可是爷爷就是爷爷,这是我没得挑的。

随着年过五十了,不知为什么对原来很淡漠的故乡、对远在那里长眠的人却想念起来,于是就找个借口,去看看那生我但没养我的地方,看看长眠在故乡故土之下的祖上。于是以看望我们郎家仅存的一位年逾九十的老婶儿为名,回了一趟故乡。

初春的辽北还是很冷。有些阳坡儿的雪融化了,没化透的地方就如同大地长了秃疮似的,一块黑一块白。而在阴面的雪仍然白皑皑的,似乎对将要到来的春天无动于衷。

听那个瘪嘴的老婶儿讲,爷爷每年这个时候都只身骑着自己的枣红色大马(西洋种儿的),去到我们家的几百顷田地上,他要构思今年的春种夏锄秋收的蓝图。用现在的话说是决定“一号文件”怎么发布和落实。

初春的风还是很凉,吹起了爷爷的大氅。风翻动着羊羔皮白色的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匹枣红色的大马却格外精神,时而冲着料峭的寒风长啸,时而又打着响鼻,四个蹄子在残雪上刨来刨去。爷爷用马刺在它眼前一晃,这是告诉它不要干扰自己对今年“一号文件”的构思。枣红马跟随爷爷多年,早已达到心有灵犀或者是默契了,立时就没了动静。这时他拿出高倍望远镜,向四处勘察自己的田地(据说这个望远镜还是在爷爷家落过脚的张大帅部队的一个骑兵团长送给他的礼物)。

在望远镜里他看到,远远的有一个黑影在黑白相间的田地上艰难地匍匐移动着。这让他万分不解,于是就策马奔去。

走近一看,是一个老妇人正在初春覆盖着残雪的坚硬大地上刨苞米茬子(玉米收割后,留在土里的根茎和上面留下的短秆茎)。

老妇人身穿破旧的黑棉袄,一条麻绳扎在腰间。凛冽的寒风把她额前的灰白色头发吹得飘来飘去,和她身下黑白相间的残雪相呼应着。那老妇人见到爷爷,忙起身向爷爷道福。

“东家过年可好?”

爷爷定神一看才知道,这是我奶奶住在邻村的一位远房的表姐。自己按辈论还得叫她姨姐,忙抱拳回礼:

“姐姐过年可好?”

“好什么啊!你姐夫腊月二十二蹬腿儿了(辽北话即是死了的意思)。”

“怎么?姐夫殁了?”

“这个老不死的,去年下半年就下不来炕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的管家郎老五不是说,是你让他把全年工钱都给了吗?”

“这个老五,这么大的事儿也没跟我言语一声。那三个孩子怎么办啊?”

“四个。还有一个怀儿抱的。”

“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个怀儿抱的了?”

“前年生的。”

爷爷觉得眼圈儿发热,就定了定神儿。

“姐姐,你回去吧。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拉一大车柴禾,保证够你烧到夏天了。”

“东家,不用了,这些年你没少接济我们。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难处,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

“姐姐,让你富我办不到,让你这样我还是办不到,你就听我的吧。你看你的身子骨还这样一瘸一拐的,一天到晚你能刨多少苞米茬子?回去吧,一会儿送苞米茬子的车到了,你不在家还得差人找你。”

说罢,爷爷策马而去。老妇人一连串感谢的话,都留在初春空旷而寒冷的风中。

老妇人抹了抹眼角的泪,背着多半袋苞米茬子,一瘸一拐地奔向自己的家。拖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摇一晃的。

据说,当天爷爷给他这位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姨姐,拉去满满一大车柴禾,外带两麻袋红高粱。但是不是苞米茬子有待考证。

在大姐的带领下,我们去寻找爷爷和爸爸的坟茔,可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问到一位开三轮儿拉活儿的司机。

“师傅,你知道郎庆吉的坟茔吗?”

“郎庆吉?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叫郎子祥的坟茔。”

“对,就是郎子祥。子祥是我爷爷的字。”

“什么?你们是郎子祥的后人?”

“是,我们俩是郎庆吉的孙女,这个是他老孙子。”

“是吗?你家老太爷可是满族屯的名人,你要是早说就明白了。但我们都叫他郎子祥,我还以为老太爷就叫郎子祥呢。”

郎子祥的坟茔就在八虎山西南的高岗儿,据说是郎子祥临死前自己选的,因为那八虎山下都是他当年种下的松树林。

松树林早都没了,五八年大炼钢铁就把这林子基本都砍下当柴禾给毁了。当时要用柴禾来烧各家砸碎的锅和犁,为的是完成全民炼钢铁的指标。为了这个还成立了一个林场,叫郎子祥林场。

几经转悠,我们来到了两堆黄土前。

开三轮儿的乡亲说这就是郎子祥和他儿子的坟茔。

我们谢过开三轮儿的司机,并要给他钱。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要。他说:“听说郎子祥在世时,为满族屯的老少爷们儿没少做善事,我太爷的爸爸好像就是你们家的长工。多少年来我们这儿老少爷们儿还都念叨着这老爷子的好呢。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说着开着三轮儿就“突突”跑了。在远处他又忽然停了下来,向我们喊道,“几位老辈儿,后晌儿我来接你们行不行?”

我的双眼湿湿的,哽咽地说:“行!谢谢你了!”

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堆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荒草,还有一棵近一米高的柳树斜歪着长在一个更小的坟茔上。姐姐说这小的坟茔是爸爸的。我们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望着两堆黄土我想起了两位前人,尽管曾经如何如何,可如今无非就是两个矮小的土馒头。古人将坟茔叫作土馒头真是恰如其分。

我把坟茔上的艾蒿草拔下带回来,给了我们家的所有成员,并把一株艾蒿放在了母亲的遗像前,让我的母亲也闻一闻长在她丈夫坟上的艾蒿的清香。

太阳刚刚偏西,那开三轮儿的人就来接我们了。

我们这才想起了问他姓甚名谁。他姓王,叫王三明。估计是在家排行老三的缘故。他说要论我们这一支是他的爷爷辈儿。

乡情啊,这醇厚的乡情时时在提醒我,脚下这片泥土才是我不能忘记的根。无论它是富贵过,还是蓑败过。

在回来的途中,我们远远地看着八虎山脚下的那个叫作郎子祥林场的两排小房子。我们不忍心也没心情,去到这个以我爷爷名字命名的小房子去,有些时候忘记历史和拾起历史都让人沉重。那小房子据说是已成为了木材加工厂。

在夕阳下,八虎山的山坳那两排矮房显得更加矮小,甚至有些无奈和无助。也就是从此,爷爷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反而越发地清晰了。

二、郎老五常和爷爷

争吵的原因

我家祖上是镶黄旗,在满族八旗中属上三旗。

说到我爷爷弱冠之时,紫禁城的“老佛爷”把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给斩了,把万岁爷光绪皇帝囚禁在瀛台了。而孙中山正在海外为辛亥革命奔走,主要是以日本为基地,准备武装颠覆大清朝。

辛亥革命前,满族的皇亲贵胄也都知道要出事儿,而且也都知道要出大事儿。可是北京的八旗子弟在皇宫的除了争权夺利,再有就是纸醉金迷。余者该抽大烟的抽大烟,该讨姨太太的讨姨太太,该听戏的听戏,该斗蛐蛐的该遛鸟的还都是按部就班。大清亡与不亡,这些人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更有些享乐过度、挥霍太甚的王爷,竟给自己当年的奴才当起了脚夫。(这个脚夫不是说是给人家担东西的脚夫,而是凭力气在北京的胡同里来回背人的角儿。)

而身处辽北的我爷爷,也沦落到给一个科尔沁王爷当管家的地步了。据说他给这个科尔沁王爷的家管得相当不错,于是王爷赏赐,让他又回到满族屯的八虎山下置家立业。

回到满族屯的爷爷也不知是用了皇上的赏地,还是自己购得的田地,总之有地近千垧,成了当地一个响当当的大地主。那时每年给我家扛活的雇工近百余人,鉴于此,爷爷就雇了一个汉人当管家。这个人叫袁子德,字清澄,是一个落魄书生。爷爷因爱其才故此高薪聘为管家,并在满族屯为他说了媳妇。他的媳妇是我爷爷的一个远房的外甥女,论辈分他还得叫我爷爷为舅丈人。我常揣测,爷爷此举恐怕不单是善心所致,多半是为了这个袁子德能为他尽心尽力。上溯历代满清皇帝在坐江山灭劲敌过程中,此类招数用得不在少数。说我爷爷得此真传,恐非凭空臆想。

只是这个袁子德长得有些对不起观众,更重要的是还是一个天生的罗锅儿。所以乡下人明里叫他袁管家,暗地里都叫他袁罗锅儿。

而我爷爷的外甥女叫美莲儿,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也姓郎也是镶黄旗人。人长得不但白净,而且是一个大个儿。两只大眼睛让乡里乡亲的小伙子,谁看完了谁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但是造化弄人,美莲儿天生有些踮脚儿,走起路来总是上下起伏不止。

据传,新婚的那天晚上新娘在洞房里足足哭了一宿。第二天,天刚刚亮袁子德就找我爷爷,说自己实在没有这福分,不能让人家一个漂亮的姑娘就这样将就自己。

说罢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后,搬着行李卷就要走人。爷爷是何等精明的人啊,岂不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清澄,你且慢,等我说句话你再走也不迟。我们旗人的女人都火暴脾气,这是从老汗王就打下了这样的底儿。那时节,女人除了烧火做饭生孩子还得遇战能搏,遇事能扛。慈禧老佛爷掌了四十几年江山,并非浪得虚名。虽然最终是丢了大清的江山,但也是多种原因所致。旗人女子特点就是不想过就不过,要过就好好过。其实也怪我当时只和她说你如何如何聪明了得,忘了说其他细节了。

“你给老夫一个时辰,我去和她再说些是非。如不行你纵是再走,我也不会再拦着你了。

”到时候你要是再觉得给我当管家有些屈材料,我就不再拦着你了。有道是有缘聚无缘散,天下的事儿不就是这样聚散无常吗?”

袁子德听了我爷爷的话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泣声说到:“东家,我袁子德早年双亲尽丧,是我舅舅把我拉扯大的。考取功名又因我先天不足而落第,幸得东家不弃给我碗饭吃,又为我置办了家业。您就是我的再造爹娘,只是不能因为我把人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的一生的都毁了。”

爷爷说你等我回来,我们再说不迟。

爷爷来到东方的正院儿,站在天井大声喊道,(站在大院儿和屋里的人说话,一直是我爷爷的风格。一方面表示自己光明磊落,二是让所有人都听听自己说的是否在理。多少年来,我妈妈这些儿媳妇最怕老太爷站在院儿中央说话。据妈妈说,就是爷爷离世后她还总是隐约听到爷爷在院儿里喊话。):

“五外甥女醒了吗?”

屋里没有动静,只有嘤嘤的哭泣声。

“我知道你从进洞房就作,袁子德和我说了要回家。人家袁子德是落第书生,孤苦伶仃被我收留,才华是没得说,就是人有些缺陷。你是要过日子还是要摆设?当年乾隆爷还重用刘罗锅儿呢,你还有什么挑的?你自己不是也有自己的难处吗?舅舅把话说白了,要过日子袁子德十里八乡都找不到,要长相你还莫不如买一张画儿贴在墙上。舅舅一辈子看到的事儿多着呢,有多少人只是贪图个长相而最终人财两空。再有,长得英俊的少爷你能养得住吗?舅舅不逼你,你自己合计合计,哪长哪短。我出去遛一趟马,回来你要是愿意就把你撕下的窗户上的喜字再贴上,我就叫袁子德回来操持三天回门的礼物;要是没把喜字贴上,我就亲自把这些嫁妆连同袁子德一起送回他家。咱们不能让这孩子两手空空回去丢人。”

说着,爷爷翻身上鞍策马而去。

待他回来时,看到窗户上贴着大大的喜字,爷爷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那边,袁子德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看见爷爷回来,袁子德疾步迎上,什么也不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爷爷。

“清澄啊,人我给你劝好了。别的我也不说什么了,今后你一定得对我这外甥女好才是。”

袁子德“扑通”跪下了。

“老太爷,我袁子德用自己的残疾之身,也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您就看好吧。”说完就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赶紧回去和美莲儿准备准备三天回门的礼品吧。”袁子德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转身就要离去。

爷爷忽然将他叫回。

“清澄啊,美莲儿在她家排行老五,我今后就叫你郎老五吧,你看成不成?”

袁子德“哇”地一声扑向爷爷,将爷爷紧紧抱住。

爷爷也将袁子德紧紧抱住,两个人什么也不再说。

后来的事实证明,爷爷和这位管家之间的关系,简直就是当年刘备和诸葛再世。从春耕夏锄秋收直到冬藏,郎老五事儿事儿有先有后,不但得体而且得当。每年爷爷算的进账,都少于郎老五的实际的进账。爷爷有一手儿绝活就是会两手打算盘,然而郎老五的活儿更绝,他根本就不用算盘,所有的进账和出账,所有的开销都在他的脑袋里,甚至就连每年爷爷出去送礼置席的份数和规模,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可是两个人却也争吵不断。这就怪了吧?可是这又是真的。

我家的长工们之所以愿意来我家扛活,就是因为吃得好工钱多,再有就是东家老太爷是个马大哈。

那时在我们家,爷爷奶奶吃得最好,每天都得让我妈妈——他们的老儿媳妇为他们炒上几样菜。并且爷爷最愿意吃我妈妈包的饺子,有时吃饭到一半儿,就推开碗筷儿:“老疙瘩媳妇,我想吃饺子了,去给我包饺子。”

于是,我妈妈就得急忙放下碗,去给爷爷包饺子。更要命的是所有扛活的几十人的饭都得这些儿媳妇做,并且不能有丝毫马虎。

爷爷有一句口头禅:“家里的饭可以对付,扛活的饭却不能对付。”因为这些人要干活计,吃不饱吃不好活儿就干不好。活儿干不好庄稼收成就不好,所以一年就挣得少。

只是他说的可以对付的并不包括爷爷奶奶,也就是说只适用于儿子儿媳妇等孙男弟女。这也难怪,好像大清皇上都这样。

工钱的高低当时大致也与别人家相同,因为如果你要是提高了工钱就是挖了别人的墙角,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恶意竞争。我爷爷的方法是,每个扛活的人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爷爷都派管家带着钱物代表他看望。如果有哪家有些为难遭窄了,在我们家还可以提前预支工钱。

上面这两项举措,由于涉及我们郎家内务,所以原来的袁子德现在的郎老五不能多说。可是关于爷爷的马大哈,这属于郎老五的职责所系,因此就成了两位的争论焦点。

那时节每年秋收在我们满族屯都有一景,就是尽管是我们家的土地最多,但却是我们家粮食出得最快。这使十里八乡的其他财主们很不解,也很无奈。所以每年的秋作物的价格都是我们家的最高。

别人家在秋收时节,往往是人手不够。因为有很多小户人家,由于急于将粮食收回,就高薪雇人打短儿。

而只有在我们家,每年秋收都像是过年一样热闹非凡。因为每到正常年景秋收时,我们家田头的人就特别的多。

因为在这时贪黑劳作的扛活儿人,在劳作之余在我家有犒劳。我爷爷规定秋收时干活的伙计要多干些时辰,要直到太阳落山后新月升起。而伙计们则对此津津乐道,因为每到这时他们收工后就可以吃到我们家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并且有烧酒伺候。

而每当这时候我妈妈等儿媳妇就是累得要命。

在院子里摆上十几张桌子,在十几盏马灯的照耀下,劳作了一天的长工们甩开膀子吃着猪肉炖粉条子,放开量喝烧酒。更有些愿意贪一口酒和愿意凑热闹的人,以帮忙为名也在这里蹭吃蹭喝(乡下将此类人叫做唠忙的)。每到这时郎老五就阴沉着脸在桌子旁走来走去,而每到这时,我爷爷就把郎老五扯到上房去和他下棋。下棋时两个人面对棋局手握棋子儿,说出的话简直就是一出戏文对词。

我爷爷跳马飞象出车:“开局呀,总是要不出纰漏啊。”

郎老五拱卒拨炮起士:“居家过日子啊,总得进退有据。”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打没一着地下到了中局。郎老五车马炮俱全,而我爷爷这边用炮破了对方的象士,并且用牺牲大车换得二卒过河,直逼老将。“有道是丢卒保车丢车保帅,其实呀,只有这卒子最让我放心。因为它不像车那样横冲直闯,不像炮那样借力打力,不像马那样剑走偏锋,它只知道前行前行。如果再能二卒挫,就是车马炮也得让它三分儿呀。”

“其实车马炮还不是为了保一个帅,横冲直撞借力打力剑走偏锋,说到底并非性情所致,而是身份所致。”

爷爷把老帅蒯出。

“老东家,老帅儿露脸儿,此乃是棋之大忌。”

“整天身居宫中相士环绕,不得外情何以知天下啊?”

“我倒觉得应当各负其责,物尽其用为是。”

说话间已是终局,爷爷最终用二卒沉底儿,且自己老将露脸儿,将郎老五活活将死。

“所以呀,卒子不可小视,老帅儿呀,不能常在宫中啊。”

这时外面已是二更天了,喝得尽兴的伙计们,有的划起拳来,有的竟唱起了二人转。

“王二姐泪盈盈手扶铁门望南京……”

郎老五出去吆喝道:“老少爷们吃饱喝得了吧,赶紧回家歇息吧。别忘了,明天别赖炕头,晚上别再忙活别的了。”长工们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是晃晃悠悠回去了。

郎老五则向爷爷请安后,为爷爷把那本儿已经磨得有些要烂的《三国演义》放到爷爷的枕边才离去。

深邃夜空下的山村这才算彻底静了下来。偶尔有几声狗吠,更显得寂静无比。

郎老五和爷爷争执最大的三件事,一是遛庄稼,二是地角被占,三是每年的赏钱。

我们北方在秋收后,总有些苞米土豆大豆高粱糜子因秋收人不细致而遗留在地里。所以每年都有些穷孩子和穷媳妇们,到地里去拾这些遗下的粮食。我们家乡将此叫作遛庄稼。而每年遛庄稼的人在我们家的最多,而这些人又多是在我们家扛活的老婆孩子。只要是这边儿拉庄稼的大车一走,只见这些老婆孩子就蜂拥而上。不多时,每个人的面袋子就满了。这些人此时最怕的就是郎老五,只要他一来就得让这些人把遛庄稼留下一半。而此时他们最盼的就是我爷爷,只要是我爷爷来了这些人就往我爷爷这里跑,而后面的郎老五总是被爷爷拦住。

此时的郎老五简直就是怒目金刚,黑黑的脸上被气得半红半紫,身体就更加佝偻了。他有时竟被气得甩着鞭子向地上抽打。这时爷爷总是先上前赔不是。

“老五啊,凡事儿不能太较真儿。水至清则无鱼嘛。”

“老当家的,你雇我是让我为你管家,不是要我为你败家。这些长工吃你喝你的,然后还祸害你,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老五啊,你说的在理儿又不在理儿。吃我的喝我的只是表面,那是人家用汗珠子用力气换来的。没有这些扛活的,靠你我能把庄稼收回来吗?”

“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儿的人有的是。”

“两条腿儿的人是有的是,是真心真意为你干还是假心假意,这是不一样的。”

“这些人收庄稼时都故意留下一些,这还是真心真意?老东家,你可长点儿心吧!”

“老五你又短了见识了。这些人的老婆孩子,用面袋子遛回去的庄稼是吃。而我们用大车拉回去的粮食是卖,是喂牲口。而且出手的粮食一天一个价,多是先贵后烂。我们抢的粮价儿哪是他们用面袋子装得回去的。”

“你装善人,我装犊子。好人你做坏人我当。你就是妇人之仁,就是刘备摔孩子。”

“我不是装善人,而是算大账。好人和坏人在世界上都是相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动不行,串了也不行。我在给科尔沁王爷当管家时,也和你一样。相信我老头子的心胸和眼力,我心里有数。”郎老五走了,而且是气呼呼地走了。他骑的马也好像也是气呼呼,因为它无端地嘶鸣着。

爷爷望着越来越小的郎老五的背影,欣慰地笑了。

地角就是在我们北方的大块儿的田地上,为了在秋收时能进去大车,特地在田头留下的停放车的地方。别人家的地角都不准种地,因为怕秋收没地方停车。而我们家的地角都被扛活的雇工们种下了庄稼。

为这事郎老五和我爷爷不知吵了多少回。他说这些扛活的都是得寸进尺,而爷爷却认为这些人是为了生计所迫,种就种吧。可一到秋天收庄稼进车时,郎老五非得要把车停在地角,想以此告诫那些算计东家的扛活的人。而爷爷总是让大车从地中间蹚过。

郎老五问轧坏的庄稼怎么办?爷爷说拉回来喂牲口。

爷爷说咱们喂牲口的庄稼,轧不轧坏都一样。可是地角的庄稼,是扛活的嘴里的饭,我们能轧吗?

最搞笑的就是每年我爷爷给郎老五发赏钱。按我们那里的规矩,管家每年腊月二十三前一天要向东家呈事儿,就是现在的年终汇报,同时感谢东家一年的护佑。而东家也要感谢管家一年的辛苦劳作,同时要发赏钱,类似现在的年终奖。

每到这时,郎老五就推说工钱已给,自己一年疏忽甚多,无脸再得赏钱。说罢离去。

那时,我爷爷给管家的工钱是五十块现大洋。据说那时有三个现大洋就够一个人活一年,所以五十块现大洋就是非常高的了。爷爷一般给袁子德的赏钱是二十现大洋。

在每次给赏钱时最苦的就是我妈妈和美莲儿。

由于郎老五不要,爷爷就让妈妈去到村东头代表他送去,而郎老五就让美莲儿再送回来。

妈妈送去时要说,老太爷差我给郎老五管家送今年的赏钱。而美莲儿又从东头到西头把赏钱退给爷爷并说,我家郎老五说了一年自己无所事事,已经空得了工钱,赏钱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再要。妈妈还得再去说,老太爷说了,郎老五一年辛辛苦苦为郎家操持内外,这赏钱是应得的,如果不要就是嫌少。

最后才是郎老五再亲自到我家,向我爷爷谢东家的不实之赏。

我总感到在赏钱和退回之间的过程有些像是演戏,时下将此叫作秀。那时节,还没有欠薪之说,更没有跳塔跳楼讨薪之说。可能是我的老家那时没有高塔或者是高楼的原因吧?

爷爷故于土改前,我姐姐常说爷爷死在土改前是幸事,否则以当时各村都要有枪毙指标的话,他恐怕是在劫难逃。而管家郎老五却被枪毙了,原因是民愤极大。因为那些曾经遛庄稼的扛活的后代们,现在都翻了身,且很多又都是身居要职。那时枪毙人的最好理由,就是这句“民愤极大”。据说郎老五临刑前只说了一句话:“老东家坑我。”

再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就是郎老五的孙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他自己筹钱为家乡修了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叫作状元路。而实际上好像并非如此,据乡亲们说在郎老五押赴刑场时,他走的就是这条路。当时的路是一条泥泞不堪的小路,郎老五还摔了一跤,弄得满身是泥。当时,郎老五说了一句相当无厘头的话:“我得告诉老东家,把这条路修一下。”

押送郎老五到刑场的民兵队长把这话告诉了在家哭得死去活来的美莲儿。美莲儿听到此话,停止了哭泣坚毅地说了句:“郎老五,我记住了。”

后来才有了这条所谓的状元路。

据说土地革命时期,还有一个曾在我家扛活的人,在忆苦思甜的大会上说了一句话,被定为反革命。他说的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劳动人民起五更爬半夜,为地主老财卖命。每到秋收忙的时候,我们都干活到二更天。但地主老财也够意思,每天晚上都猪肉炖粉条子,烧酒可劲造。比现在强多了。”

三、我爷爷和红

胡子的关系

胡子是我们东北话,就是土匪的意思。我们东北从张作霖开始就闹胡子不断,其实张作霖就是靠当胡子起家的。东北军二世而亡,如果认真追究原因是很复杂的。好像是国共两党冯玉祥苏联人日本人,都逃不了干系。最大的根据就是,有少帅之称的张学良,晚年誓死不回大陆,誓死不再登上养育他的黑土地。

但是张作霖是大胡子,所以就可以成为“王侯”,而那些小胡子们,由于自己的绺子小,所以终归还是胡子,也就是说终归是土匪。后来被改编为革命样板戏的《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就是当时东北各绺小胡子的代表。而在这些胡子中还有叫作红胡子的一类人,这类人后来坐了江山。所以就不能再叫作胡子了,而多数都叫作抗联战士了,或者是叫作地下党了。也还有一些胡子,因为家乡被异族人侵占就和日本鬼子在黑山白水间打得异常艰苦。也有说是让当时党的抗日之策感召后,而和日本鬼子殊死决斗的。这类版本,在影视剧中我们常看到。

我爷爷能和这些胡子搅在一起,纯粹是一种巧合。

大约是在公元1945年八一五光复后,从南方来了一个跑腿子跑到我们村(我们东北将独自闯荡的人叫跑腿子),自称是命苦,父母双亡才跑到北边儿谋生。郎老五因感到和自己的身世相仿,就有些惺惺相惜,向爷爷推荐他在我家扛活。

这个南方人耕种起来,既了解土又了解肥,又能看些风水,不久就被郎老五提拔为打头的(我们北方人将扛长工的头儿叫打头的)。可谁也不知道这个南方人却是个红胡子,也就是说是个地下党。这个人每年除了上县城里买农具买种子外,顺带着看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余下只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儿。我爷爷也非常欣赏这个人,他姓关,叫关祥武,解放后被派到黑龙江某县当县委书记。这是后话。

关祥武个子不高,说话声音很小。干活时很有门道,不是卖傻力气的主儿。那时的郎老五和我爷爷,对他既知天文又晓地理就应当有起码的警觉。可是他们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佯装不知,反正是在我家这个南方人就这么潜伏下来了。

这个红胡子,和所有的扛活者一样,整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很少说话。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一天突然让县里来的当差的(我们东北人将所有的政府公务员都统称为当差的)不由分说给抓走。尽管这个南方人拼命解释自己就是一个扛活的打头的,而且郎老五也发誓这个人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干活人。可是差人却只是说,你到县里自己解释吧,我们只负责抓人。

那天我爷爷正在县里和县警察局的刘局长喝酒,家里发生的事儿他是回来才知道的。

郎老五急匆匆跑到上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老当家的!咱们家的打头的关祥武让县里当差的给抓走了。”

“是哪路当差的抓的?”

“他也不和咱们说呀,带着人就走。说他们只负责抓人,别的不管。”

“唉呀,你们总得问清楚才是呀。这个关祥武可别是红胡子呀。”

“不能吧。红胡子据说都长得三头六臂,而且都说洋文,这小子我看连中国话都说得不利落。再有,人家可是把干活计的好手啊。”

“昨天我和法古县警察局刘局长喝酒,他还真说了眼下咱们这个地界儿也有红胡子了,让我注意些。”

这时法古县那边儿也有人专程传来信,说关祥武在牢里被打得够呛,传话人说关祥武说了,要是东家不去保他,他恐怕就小命呜呼了。

这时郎老五也没了招数。

“老东家,他要是真的红胡子,咱们保了可就摊事儿了。”

“要是真是红胡子,我们更得保。你想啊,在咱们家抓出来红胡子。咱们还有好吗?”两个人一番商量后,决定让我爸爸去到法古县找刘局长保人。

爷爷告诉爸爸:“老疙瘩,刘局长和我是至交,你带上一百现大洋,不要都给他。先请他喝酒,再给他五十现大洋,剩下的再给具体当差的二十现大洋。你再给刘局长的三姨太太,把俺们家从宫里流出乾隆年的青花瓷送去。”

“额(满族人将爸爸叫额),那乾隆年的青花瓷是我额娘最喜欢的。”

“你额娘东西还少哇?再有你额娘能保关祥武出来呀?”

“可关祥武要真是红胡子,咱们给保出来早晚不得还是漏了馅儿呀?”

“我告诉你,只要保出关祥武你就让他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别让人再抓住了。就是让人再抓住了,也不准再提咱们老郎家。”

“可咱们这不是赔大发了吗?”

“我告诉你,这个关祥武十有八九是红胡子,这次要不把他保出来我们赔得就得更大。其实我早就应当察觉才是。据说红胡子信奉一个姓马的大胡子的外国人,老毛子那边儿闹成的新朝代,叫苏维埃就拜这个姓马的为祖师爷。这个姓苏的朝代可邪乎了,净杀地主老财。”

“那这些红胡子要是闹成了,不也得杀咱们吗?”

“他们闹成闹不成还两说着,可是现在杀红胡子是朝廷的意思。只要沾上红胡子就得没好儿。”

“咱们现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记住,如果钱不够,就到法古县咱们家当铺去找王老板,就说我要用钱。这一次无论怎样也得把这个关祥武保出来。”

爸爸不敢怠慢,骑着爷爷的枣红马直奔法古县方向驰去。

爸爸先是直奔法古县警察局,警察局的差人说刘局长中午喝大了,已经回去歇息了。爸爸又直奔刘局长家,可是家人说刘局长并未回家歇息,恐怕是在三姨太家歇息呢。

爸爸又策马直奔三姨太太家。

那时刘局长的三姨太太,就住着琉璃瓦的正厢房俱全的大院儿。院子里花草茂密,池鱼悠哉,鸟儿脆鸣。据说这三姨太是刘局长从省城沈阳讨回来的高中生,叫李若妍,很有品位。

爸爸到了天井,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把刘局长扶了出来。爸爸赶紧作揖。

“刘局长好!三婶婶好!要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会到此打扰。家父让小侄儿给三婶婶带来了她喜欢的乾隆年的青花瓷,请三婶婶笑纳!”

“哎呦,这个郎老太爷呀,他也是太多心了。我上次到你家,也只是随便夸了两句,怎么就给送来了,这不是夺人所爱吗?”

“三婶婶把话说外了。我家祖上在宫里当差的很多,尤其是民国肇始,宫里的东西流出来的很多,我家有几件儿能入三婶婶法眼的也不是很多。额说有些物件儿,还真得交给行家才是。”

那李若妍双手抚摸着乾隆青花瓷,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

刘局长是行伍出身,据说是跟着老蒋参加过北伐,额头上现在还有一块弹片的伤疤。他是个四川人,张嘴闭嘴就是“啥子嘛”。

“你找我有啥子事嘛?”

爸爸上前附耳道:“能不能借一步到馆子里说?”于是二人骑着马到了一家饭店,爸爸随手点下了好酒好菜。

那刘局长平日就贪杯,虽是好酒量可是因为是喝第二顿,喝下半斤多酒就已是浑身只有舌头硬了。爸爸看时机已到就说:“刘局长,我家的扛活的打头的让你们给当作胡子抓了。”刘局长问道:“我们这儿是抓了几个胡子。有一个是红胡子,红胡子是他妈的什么军统抓的,剩下的是我们抓的。”

“什么红胡子呀,那他妈的叫关祥武的,是我们扛活打头的。他他妈的就没长胡子。”

刘局长哈哈大笑:“贤侄儿啊,这他妈红胡子不是说就是长着红胡子,是他妈的什么共产党。”

“那就更不能了。听说共产党净杀地主老财,我们家更不能容红胡子了。法古县就您最大,您说什么也得把关祥武给我们保出来,我们家扛活的没他就管不了。”

“贤侄儿啊,我不是和你说了吗,红胡子抓归我们,剩下的我们就不管了。都他妈是军统审。”

“是你大还是军统大?法古县我还没听说有你办不了的事。”

“你还别挤对我,我啥时候说办不了了?你回去,我这边立马就把这个什么关什么武给放了。”

“不行,我得看着你把关祥武放了我才放心。”

“贤侄儿啊,你傻呀。他要是真是红胡子,你露了面不是‘屁眼子拔罐子——嘬屎(作死)吗?”

“那你放了不也是摊事儿吗?”

“谁让这是你家的事儿了。所以你赶紧回去禀报老太爷,今后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也别再到我这儿来。”

而后,爸爸就策马回家,而刘局长则骑着马里倒歪斜地向警察局走去。到了警察局,刘局长要亲自审这三个胡子。可当值的差人说,军统说没他们不准审。刘局长大怒。

军统算个球,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他妈的就不屌他妈什么军统。你去把那个叫什么关祥武的胡子给我放了,就说有人保他。

在牢里当时有三个胡子。一个是六里堡的胡子头叫赵大牙,一个是公主岭的李大脑袋,再有就是关祥武了。这三个人都被打得死去活来,尤其是关祥武几乎是奄奄一息了。这些人一听说有人要保一个叫关祥武的,三个人都说自己就是关祥武,这可难坏了狱卒了。于是狱卒忙不迭告诉刘局长。刘局长也犯难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

“都他妈给我放了。”

狱卒也更愿意少麻烦:“你们三个犊子给我听着,刘局长开恩,你们都给我滚吧!”三个人如同捡了金元宝,相互搀扶着离开了牢狱。

关祥武因为是红胡子,人家早就有人接应,而这两个胡子却没人管了。关祥武让拉他的大车将这两个胡子也送上一程。

在车上三个人歃血为盟。关祥武说了,要是他日得了江山一定要厚报郎老太爷。而另两个胡子则发誓说,日后做活儿见到郎家就绕着走。

事实证明三个人都没有食言。

民国二十三年,我家乡闹胡子非常厉害。可是到我们家的胡子,只要听家人说是郎老太爷家时,胡子们立马儿绕着走。至于绑票的事儿,也没有人敢对我们家下手。而李大脑袋的公主岭的胡子还在关祥武的策动下参加了解放军。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刘局长,谁也没想到他也是红胡子的地下党。在放了三个胡子后,他被上峰以渎职罪罢了官儿。他干脆就从地下变为地上,和他的三姨太太一起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解放后双双官至局级。这是后话。前一段时间,他和三姨太太的孙子还为他们出版一本回忆录,叫作《游弋在警察局和军统的人》。写他如何大智大勇同军统斗争,把他的三姨太太写得和《潜伏》中的翠平差不多,把刘局长写得和余则成差不多。就是没写他在解救革命同志时,曾收了我爷爷的五十块现大洋,更没说他家的“翠平”收了我爷爷的青花瓷。

最惨的是关祥武,他在土改时是我们这一带的区委书记,掌握着当时枪毙哪个地主老财的大权。当他听说在我们满族屯的工作队要枪毙我爸爸时,他骑着马亲自到法场,将爸爸在枪口下救出。

当时的工作队长说每个村都有枪毙人的指标时,关祥武说了一句最后让他丧了性命的话:“你就是把这个村的人都枪毙了,也不能毙郎赢,因为郎家父子救过我的命。”

当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文化大革命”时,身居县委书记要职的他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句话,而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罪名是,包庇地主老财。

四、没能看住的风水林

在前边曾说过爷爷在八虎山下种满了松树。可是当初为了这些松树,爷爷却和几乎所有乡绅闹起一场官司。

八虎山下有辽阔的丘陵地带,终年长着一些草和矮矮的灌木。多少年来就这样,没有人能看出些什么,但爷爷却从中看出了商机。他从遥远的省城买回了十多万株松苗,将八虎山下种满了小松树。

爷爷当时不无得意地说:“我为我的孙子们,在每棵树坑里埋下了一块大洋。”

等到别的乡绅看明白爷爷举动的深刻涵义后,他们才如梦方醒。这些人在懊悔之余,终于找出爷爷的软肋。

八虎山下的丘陵地带乃是祖宗之地,你郎子祥种上松树岂不是归你家所有了?用现在的法律术语说,就是非法占有公共土地。但是这些人非常有韬略,等到松树长到近一人高时,他们才一纸诉状将爷爷告上法庭,理由是将祖宗之地据为己有。要求要么毁苗儿,要么赔起诉的七家大户人家五万现大洋。

当郎老五慌慌张张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时,爷爷正在看那本他永远也看不够的《三国演义》。

爷爷慢慢放下书:“郎老五,亏得你还是书生,怎么这么拿不起放不下呢?我不是说过,急事儿慢说吗?你先喝口水,慢慢说。”

“满族屯前屯后屯七家大户人家,联名将你告到法古县衙门了。”

爷爷微微一笑:“我估摸着应当八家才是呀?”

“可不是吗,因为老溪家和咱们家是近亲,所以老溪家没掺和。而且这信儿也是老溪家给咱们传过来的。”

“老溪家还是很够意思嘛,一会儿你把咱们家的烧酒,给老溪家送两大木桶去。什么也别说,送完就走。”

“老太爷,这都不重要。你看把你告上衙门这事儿咋办?”

“咋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疖子就得出头。我就和他们在衙门走一遭。”

“据说人家可是从奉天城请来了大律师。咱们是不是也到奉天城请一个有名的律师?”

“不用,什么律师也得讲理。我就去和他们把理讲清楚。如果官司败了我认了,那我郎子祥就不在满族屯多呆一天。如果我胜了,我和这七家还是乡里乡亲。”

“老太爷,这衙门的事儿可大意不得呀。要是稍有不慎,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郎老五啊,在这事儿之前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戏。因为你想啊,看着这等机会眼睁睁地让别人占了,就是咱们也得气不顺。这叫一家饱暖千家怨,也当是我有此劫数。”

“老太爷,我该怎么办?”

“你就不动声色地给我把消息打探准了就行。”

民国三十七年,满族屯七家大户人家诉讼老郎家非法占用祖宗之地一案开审。

原告聘请了当时奉天城最有名的律师李佑天。他是东京帝国大学的法学高材生,后来据说是参加了东京战后对战犯的国际审判。

而被告只有我爷爷和郎老五。

在法古县由于历史原因,凡是满族人的官司原来得是县太爷亲自审案,到了民国就得是县长亲自审案。有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就是这样,没人要求必须这样,但却是就得这样。

开庭那天法古县及周边的显赫人物几乎悉数到场。人们要看看,被说成是在法古县南头一跺脚,法古县北头都要颤一颤的郎老太爷是如何输了这场官司的。

原因有三:

一是郎老太爷未经族人集体协商,就将近几千亩地盘归入私囊,无论怎样看都不在理。

二是这七家大户人家平日里也非等闲之辈,有道是不平则鸣。俗语道:好汉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

三是这七家大户人家是有备而来,且请了东三省甚至在中国都有名的律师。而郎老太爷是仓促应战。

也有很多和我家关系至厚的亲友,出于关心让我爷爷和这七家大户人家私下里和解,免得输了官司输人又输钱。

当时可谓“乌云压城城欲摧”。在我们郎家上上下下也是相当沉闷,但是谁又不敢多说什么。

这些我爷爷当然不会不知道。

于是他借和郎老五在天井说话,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家人。

“郎老五,你别垂头丧气的,我还没死,谁说这官司就非得输?当年老汗王十三副盔甲打天下时,不就是靠‘不管尔等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老太爷,现在是民国了。老汗王的江山已经丢了。”

“民国也得讲理,也得让人说话。你去到县里请唱蹦蹦戏的,在咱家场院从开庭前一天晚上开始,天天晚上唱蹦蹦戏,一直唱到官司判完。”开庭的头天晚上,在场院里唱的是《老少刘公案》。说的是刘家老少两辈儿被冤枉,最后终于得以昭雪的经过。那天晚上只有我们家的上上下下,怀着沉重的心情到场院看戏。看到悲楚处女人们都忍不住嘤嘤地低泣起来,而其他人家只是在远远处,偷着看着戏。因为如果我们家败了这场官司的话,我们前后两屯的势力划分,就得重新洗牌。我们北方的土话叫作“要看准火候儿”,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智慧。

开庭那天法古县的衙门可谓“群贤毕至”,且又高官满堂。

原告席上,七家大户人家的律师,穿着一身黑衣头上却戴着一个白头发的假发套。这在我们法古县还是头一遭,旁边整齐齐地坐着七家大户人家的当家的。说来这些人和我们家,其实都沾亲带故,这就叫财宝动人心啊!

而审案的县长大人却身着长袍马褂,还有一些人则是穿着中山服坐在他的身后,应当就是现在意义的陪审团吧。

李佑天先是宣读了半个多时辰的诉状。这诉状写得异常老辣,将我爷爷非法占有祖宗之地,从人情上到法理上说得几乎句句在理项项坐实。最后要求被告,要么将已经长成了近一人高的树木自行毁掉,要么赔偿七家大户人家的损失五万现大洋,并负担诉讼费三十现大洋。

而后就是双方法庭辩论。

爷爷站起身来,抖了抖马褂,清了清嗓子。

“我在没说官司前,先要感谢县长大人和其他政府要员能亲自审这个官司,也为这么多各界名流来旁听而感到高兴。

“我是一个乡间村野之夫,法律知识和学识和奉天的李佑天大律师都没法比。我为什么没有请一个能和李佑天律师相当的律师呢?因为我怕这家里事儿传到外面丢郎家人的名声。我在这里先交一个底儿,这场官司如果最后要是县长大人断我郎子祥输了,我郎子祥家从此就不在满族屯了;要是县长大人断我郎子祥赢了,我们这些人还是乡里乡亲,我们还是亲戚朋友。

“你们说我占了祖宗之地,我想问祖宗之地有没有我的一份儿?”

大堂静了片刻,没人站出来反驳。

“好。你们也认为有我的一份儿。那么我这一份儿是多少?你们七家的份儿数是多少?

“对了,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为先朝万岁爷将这八虎山赏给我们的祖上时,还没有这法古县。是我们祖上和许许多多汉民一代又一代的苦苦耕耘,是多少代老少爷们儿的艰辛劳作,才为我们置下了今天的产业。

“可八虎山多少年来都是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一有旱涝我们这些人就都得瘪茄子。就是因为我们住在八虎山的后人,没有能力扛住风,没有能力留住水。而我栽下这十几万株松树苗儿,在我们这些人蹬腿儿后,能为我们的子孙们扛住风、留住水。你们说我将祖宗之地据为己有,也对也不对,因为所有权是归我的子孙,可是为后代扛住风留住水,也只有我郎子祥的子孙单独享用吗?树长大了又能生树,林又能生林,年年的枝叶我们拿去当柴禾烧,能是我的子孙自己用得了的吗?到那时候我们后代再有婚丧嫁娶,用的木材还用到法古县甚至到奉天城去买吗?”

又问得众人哑口无声,爷爷停了下,话锋一转:“咱们满人从老汗王打天下起,就有窝里斗的风,跟外人打咱们谁都不怕,可是在窝里斗时,也是谁也不怕。从老汗王升天后一直到宣统正式丢了江山,咱们满人就没停了互相争互相整。大清朝要不是咱们满人自己你整我我整你未必就丢得了。”

这时,县长有些听不下去了,忙提醒道:“现在是民国,就别说前朝的事儿了。”爷爷闻了闻鼻烟壶,又侃侃而谈。

“朝廷的事儿咱们说不清,可是咱们自己的事儿,我们得拿得准呀。昨天我为什么要让唱蹦蹦戏的唱《老少刘公案》,就是要让你们知道个道理,就是别‘相煎何太急了。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七家大户人家,有的是我的长辈儿,有的是我的晚辈儿,我们今天在衙门里的一举一动就不怕惊动了先祖?就不怕儿孙们在我们百年之后,说起来笑话我们今天这些人?”说到这里,爷爷有些哽咽,“县长大人,各位官员,我就说这些了。”

这时衙门先是一片寂静,后来又爆发了一阵掌声。

县长大人随后宣布休庭,下午宣判。

出了衙门,郎老五抱住爷爷两眼含泪:“老太爷,我郎老五算是服你了。伺候你,我这辈子就没白活。”

爷爷和郎老五都骑上马后,爷爷就告诉郎老五五:

“你让在旅馆候着的老大,赶紧骑马回满族屯,让唱蹦蹦戏的今天晚上唱《小姑贤》。这是一出描写一个儿媳妇整日受婆婆和小姑子气的戏。另外你再给我探好了,这七家大户人家在哪个馆子吃。我还有点事儿。”这七家大户人家中午是在庆升楼饭庄吃的,他们吃得很沉闷,尤其是那个奉天的大律师李佑天。他以他职业的敏感,已经料到这场官司输了,他没想到这个村野之夫竟然打出这副牌。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我爷爷竟然也来到了庆升楼饭庄。

爷爷一进来就和庆升楼的老板说,今天庆升楼的所有喝酒的钱不论多少,都记在郎家当铺的账上。

当爷爷走进酒楼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就连经多见广的李佑天大律师也没想到。

爷爷先是抱拳朗朗大笑:“老少爷们儿,我刚才到县长家看了看他家的老娘,所以来晚了一步,怠慢了大家,我先自罚一杯。”

放下酒杯,爷爷又走到李佑天身旁:“李大律师吗?我敬你一杯。你的状子写得真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难为你了。我们家里事儿,还得劳您费心。我倒是想和您交个朋友,不知道李大律师嫌弃不?如果不嫌弃咱俩就干了这杯酒。”

“子祥兄,我李佑天当时接了这个官司,没承想碰上您这样厉害的主儿。刚才我已经说了,这官司如果输了,我李佑天诉讼费分文不取。”

“李大律师此话差矣。你们律师是吃这碗饭的,无论是胜诉还是败诉,这钱都得我们老郎家出。这事儿又是因为我郎子祥而起,所以就得我郎子祥出。只要我们能把事理说明白,我们这些老郎家人还得在八虎山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是我们老郎家家里事儿。”

听到这里,七家大户人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几乎无地自容。爷爷见此就又说道:“你们还有事情商量,我再敬大家一杯酒,我还得去给我的马钉一下马掌,就不多陪你们了。你们慢慢喝,我已经告诉饭庄老板所有的账都记到我家当铺的账上。我告辞了。”

爷爷转身离去,突然又转过身来:“对了,今晚在我家场院唱蹦蹦戏《小姑贤》,我在这里先诚心诚意邀大家看戏。大家要是不去,我就一家一家去请大家。”

下午的宣判结果是:原告败诉。

晚上的蹦蹦戏,果然七家大户人家的当家的都没去,爷爷就真的一家一家地把他们请来。前后两屯的大户人家又一同坐在八仙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看着戏,而心里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至今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我爷爷在那天中午是否真的去看望了县长的老母。

那次在庆升楼的饭钱共花销了十块现大洋。李佑天律师的诉讼费三十现大洋由我爷爷负担。

我爷爷所说的为子孙们扛住风留住水的松树林,在1958年已是郁郁葱葱,且已达到树生树林生林的境地。可是在那场大炼钢铁的运动中,松树都被砍去炼钢铁了,余下的树根也被人们挖回去当柴禾烧掉了。人们再说起郎子祥林场,有些似庄子梦蝶,不知有无。

爷爷在解放前过世后,叮嘱家人把自己埋在八虎山西南岗上的那片林地坡上,说是要为子孙看住这片风水林。可生前威风八面的爷爷最终没有看住这片山林,光秃秃的荒坡上,只有爷爷孤零零的坟年复一年与黄沙为伴……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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