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年轻啊
2017-01-03张晓风
张晓风的散文语言平淡,情感细腻,自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真善美的世界。她说:“喜欢活着,生命是如此地充满了愉悦。”于是,她的笔下有了沉稳的山、清明的水、生长的树、轻吟的风……生活中的点滴小事经她之手写在纸上,带上了一种诗意与清隽,悄然拨动着你的情思。读她的散文,像跟一个贴心的友人交谈,她提醒你要躬身留心那些普通花草的成长;也像聆听一位豁达的老者教诲,听她淡然地告诉你青春和生命是如此宝贵,无论怎样度过都像是虚度,所以无论如何珍惜也不为过。
(魏金梅)
一、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
“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太年轻啊。我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50年,你70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
‘×××,我恨你!
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50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
‘×××,还认得我吗?
对方愣愣地呆望着你说:
‘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二、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总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地望着我,我忽然笑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
四、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地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
‘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
‘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很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
(摘自《张晓风散文》,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