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2017-01-03何其芳
何其芳
庭院静静的。仿佛听得见夜是怎样从有蛛网的檐角滑下,落在花砌间纤长的飘带似的兰叶上,微微的颤悸如刚栖定的蜻蜓的翅,最后静止了。夜遂成了一湖澄静的柔波,停潴在庭院里,波面浮泛着青色的幽辉。
寂寞的思妇,凭倚在阶前的石栏杆畔。
夜的颜色,海上的水雾一样的,香炉里氤氲的烟一样的颜色,似尚未染上她沉思的领域。她仍垂手低头的,没有动。但,一缕银的声音从阶角漏出来了,尖锐,碎圆,带着一点阴湿,仿佛从石砌的小穴里用力地挤出,珍珠似的滚在饱和着水泽的绿苔上,而又露似的消失了。没有继续,没有赓和。孤独的早秋的蟋蟀啊。
她抬起头。
刚才引起她凄凉之感的菊花的黄色已消隐了,鱼缸里虽仍矗立着假山石庞然的黑影,已不辨它玲珑的峰穴和上面苍翠的普洱草。这初秋之夜如一袭藕花色的蝉翼一样的纱衫,飘起淡淡的哀愁。
她抬起头仰望。
景泰蓝的天空给高耸的梧桐勾绘出团圆的大叶,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丫间。粒粒星,怀疑是白色的小花朵从天使的手指间洒出来,而遂宝石似的凝固地嵌在天空里了。但仍闪跳着,发射着晶莹的光,且从冰样的天空里,它们的清芬无声地霰雪一样飘落。
银河是斜斜的、横着的。天上的爱情也有隔离吗?黑羽的灵鹊是有福了,年年给相思的牛女架起一座会晤之桥。
她的怀念呢,如迷途的鸟漂流在这叹息的夜之海里,或种记忆,或种希冀,如红色的丝,缠结在足趾间,轻翅因疲劳而渐沉重,望不见一发青葱的岛屿:能不对这辽远的无望的旅程倦厌吗?
她的头又无力地垂下了。
如想得到扶持似的,她素白的手抚上了石栏杆。一缕寒冷如纤细的褐色的小蛇从她指尖直爬入心的深处,徐徐地纡旋地蜷伏成一环,尖瘦的尾如因得到温暖的休憩所而翘颤。阶下,一片梧叶悄然下落,她肩头随着微微耸动,衣角拂着栏杆的石棱发出冷的轻响,疑惑是她的灵魂,那么无声地坠入黑暗里去了。
她的手又梦幻地抚上鬓发。于是,盘郁在心头的酸辛热热地上升,大颗的泪从眼里滑到美丽的睫毛尖,凝成玲珑的粒,圆的光亮,如青草上的白露,没有微风的撼摇就静静地、不可重拾地坠下……
就在这铺满了绿苔,不见砌痕的阶下,秋海棠苗长出来了。两瓣圆圆的鼓着如玫瑰颊间的酒窝,两瓣长长的伸张着如羡慕昆虫们飞游的翅,叶面是绿的,叶背是红的,随生着茸茸的浅毛,朱色的茎斜斜地从石栏杆的础下击出,如擎出一个古代的甜美的故事。
真正让我感到她生命终止的、她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她那双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她眼睑的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一想起她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发悚然,心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