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
2017-01-03鹿眠
鹿眠
火车又晚点了，同行的小伙伴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游戏，我眼睛盯久了，有些疼，便收起手机四处打量。
那个男孩儿太引人注目了，瘦但精干的身子陷进大大的行李包中，白T恤和牛仔裤都有些年头了，裤脚上还沾着污物。黝黑的脸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写满了风霜，那双半睁的眼里是难以察觉的疲惫。我注意到他时，他正在和旁边的大叔一同吃泡面。他贪婪地嚼着面，似乎眼前的食物是难得的佳肴。大叔用方言和他零碎地聊着天儿。
“这次是不是还去之前那个厂咯？”
“不了，去深圳那边，工钱高。”
“读到高中了没？”
“读到高二，不读了，高三开销大，给妹妹读……”
……
我深叹一口气，掏出手机解锁又关上，如此反复，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当我再次抬头看向那个男孩的时候，候车室里机械的女声广播响起。他提起行李，起身往验票口走去，大大的行李包压在他的身上，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他快步地走着，像是拼尽全力跳龙门的鲤鱼，背影很快便淹没在人海里，不知所终。
广西的大山连绵不绝，阻碍了山里居民的经济来源，那里有很多辍学出来打工的孩子，他们被现实逼迫着独自一人去很远的地方赚钱赚未来。
那个男孩儿瘦弱的背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他未来会经历什么，只希望那座叫深圳的城市可以温柔地待他。
在我的印象里，老奶奶似乎一直一个人住。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总要在她家楼下的草坪上晃荡几圈，然后就能听到老奶奶在阳台上的呼唤：“来！来！上奶奶家来！请你们吃东西喽！”
奶奶家里似乎有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的食物，每次我们几个小朋友总是吃得饱饱的，而老奶奶也乐此不疲地邀请我们到她家去。
小学时的一个中秋节，大家到小区的楼顶赏月，每家每户的小桌子上都摆满了月饼、水果、瓜子……宽敞的楼顶热闹非凡，唯独天上的圆月显得无比孤单。
它才不孤单呢，角落里的老奶奶在和圆月作伴。
小区里的大人们帮奶奶搬了桌子凳子摆好月饼，道过祝福后各自与家人团聚去了。角落里的老奶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月亮，月光轻轻地拥抱着她，帮她慢慢梳理齐耳的短发。
老奶奶望见我们，依然像平时那样招手喊我们过去。她把大大的月饼切成小块，一个孩子一块，递月饼给我们时，嘴里还念叨着：“快去陪你爸妈喽！中秋是团圆节，要跟家人呆在一起！”一个年纪稍小的小朋友一脸疑惑，“那奶奶你为什么不跟家人一起过中秋呢？”老奶奶不接话，低下头摆弄了一会儿果盘，默默地把果盘上的小桔子拿出来，又一个孩子分了一个，接着便督促我们赶紧回到父母身边去。
我们散去后，老奶奶又恢复了刚刚的姿态，静静地望着月亮，像公园里那尊孤独的雕像。
年复一年，小区里的一些老住户搬走，新住户入住。我也从小学生晋级为初中生，偶尔周五下午回家，依然会看到老奶奶像我小学时那样在阳台上招呼那些新住户的孩子上楼玩，而那些孩子的爸妈却一把抓过孩子，警惕地看着阳台上的老奶奶，然后告诉他们的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后来老奶奶再也没有在阳台上招呼过小朋友，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高一的时候，听妈妈说，老奶奶的儿子终于来把老奶奶接走了。我疲于去听邻里间关于孝与不孝的讨论，我想至少奶奶应该是快乐的，她中秋的月饼终于可以分给家人了。
高考结束的六月，非毕业生还要上学，我总是被楼后的中学六点准时的起床铃吵醒，跟去上班的爸妈道别后，换掉睡衣去小区外的早餐店，解决温饱问题。
某天早上，当我半眯着睡眼吞下半笼蒸饺时，店里进来了一位奶奶和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好像是要去幼儿园，奶奶一手牵着小女孩儿，一手拎着一个粉红色的印着hello kitty的书包。奶奶给小女孩儿点了份蒸饺，她俩在我的邻桌坐下，小女孩儿吱吱呀呀地说着话，还给奶奶表演歌曲，稚嫩的童声荡漾在早餐店里，似乎能把早起上班族们的烦恼统统融化。
小女孩儿坐在凳子上，不安分地东张西望，突然她跳下凳子，向我跑过来，然后抓住我裙子的一角，一脸羡慕地奶声奶气道：“姐姐，你的裙子真好看！等我爸过年回来，我也要让他给我买！”我还未反应过来，小女孩儿的奶奶已经冲到了我面前，她抓起小女孩儿的手故作凶狠地啪啪打了两下。奶奶责怪完小女孩儿后，低声向我道歉。她把小女孩儿拉回桌子，看着她吃完饺子。
趁着奶奶结账的间隙，小女孩儿又跑了过来，像是赌气似的：“我爸爸今年过年一定会回来的！”她歪着头看了我几秒后赶紧跑回到奶奶身边，奶奶牵起她的手，一老一少两个背影慢慢走出了早餐店。小女孩儿头上的羊角辫一起一伏，像极了在风中跳舞的小花儿。
我来不及告诉小女孩儿，我相信她的爸爸过年一定会回来，他会带她去买很漂亮很漂亮的小裙子。
我还忘了告诉她，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女孩儿。
“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有一段很经典的话：“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去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
这个世上有许多平凡的小人物，他们忙于生计，苦于奔波，但他们中的绝大数依然捧着希望高昂地行走在这世间，单凭这一点，他们就足够伟大。
愿这个世界的芥子们，都能平安，快乐，满怀希望，波涛汹涌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