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字当练小楷,别问我为什么
2017-01-03绸缪
绸缪
某节班会课上。老冯挺着他那苹果型的大肚子握着戒尺在教室里晃来晃去,所经之处留下淡淡的烟草味。
对于班主任老冯同二师兄一样顽强不戒烟(贪)的态度,我与同桌唏嘘几声,抽抽鼻子,决心埋头于校印刷厂出产的厕纸型试卷中。虽然氨气的味道不比烟味好闻到哪里去,但为了健康着想,营造出发奋学习的假象好把老冯支得远一些。
天不遂人愿,心中所想与事实相违。
老冯慢悠悠晃到西北角四十五度离我有半米远时,停下脚步,吐烟圈儿似的吁了口气。
我心里一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文四十分以下的重写。”
耶?什么意思?我看了看摊在桌子上的试卷。
四十……四十减一……等于多少来着?
……这不重要。重点是明明可以让我残喘苟活,为什么还弄个后缀,拐个小弯儿让我game over and again?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用隐晦的眼刀暗暗戳向斜前方葫芦形的背影。
真是葫芦开花——奇葩。
老冯在年级里算是一朵奇葩。
花也只能勉强算朵大王花。我死死盯着卷面,愤愤将笔杆咬得咯吱响。
瞧这流畅的文笔,严谨的逻辑,丰富的例证,还有那放荡不羁的字体……
冯葩葩一定是烟抽得太多,迷花了眼,才没有发掘出我这么个人才。
正当我孤芳自赏洋洋得意时,同桌凑过来瞅上两眼,指着分数底下一团糊的字批问道:“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字写得太差,看不懂,扣一分。
嚯!冯粑粑你不要欺人太甚!你瞧你的字,连我同桌也不认得啊。
身为高中语文教师的老冯自言毕业于保密局,因而他的连笔字传承了保密局的摩斯密码。
我能在三秒之内准确翻译出老冯的御批,实在是见得太多,都习惯了。
遥想高二当年,分班结束。挥手作别理科班的昔日同窗们,我满腔鸡血拜师于老冯门下。
于是……于是作文再也没有上过四十五分。
这对于我个人来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苛政猛于虎啊!老冯你让全班每周重写一篇作文是闹哪样啊!
不仅如此,他老人家还十分喜爱在我的作业上留些墨宝。
原因很简单,老冯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对语文作业万分不尊重的学生。
第一次正面交锋时,他说:“缪同学写作文态度不端正。”我抠抠卷子上厚如石膏的改正带,默不作声。
第二次他说:“缪同学的答案十分粗糙。”我瞥向同排一起罚站的糙汉子们,忽然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怀疑。
久而久之,当我麻木不仁地交完大半个学期作业后,老冯终于改变了观点。他小眼神儿锃亮,激动不已地总结出一条新道路:缪同学不是态度问题,而是审美观出现了偏差呀!
于是他当着全班的面一本正经道:“缪同学的字像一团杂草。”
我想这绝对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污点,没有之一。
“宝宝一直觉得自己的字独树一帜,独领风骚。”在老冯下定义之前,我常将身体扭成麻花状向前后左右如此宣传。
坐在四周善良淳朴的张三李四王二同学虽然对我的厚颜无耻无可奈何,但依然诚实地认同我的书法造诣。毕竟他们都是被我连哄带骗成了文学社员,也是看我的字抄我的作业长大的。
然而老冯轻飘飘一句话,让我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里前两句直接跌到后两句,还落得个草民的称号,自尊心碎成渣。
“老冯咋就没看出来,我这么潇洒的狂草。”
“他看出来了,否则怎么会说像团杂草。”
……
自嘲归自嘲。我写的并非草书,是介于行书与楷书之间的行楷。练了多年正楷后,我发现高考文综得在考场上憋仨小时膀胱,机智如本宝宝立马将字帖换成行楷,心想着同桌写俩字时我早已麻溜儿地写了一行,文综帝这个名号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咩哈哈哈哈……
认真练字的人应该都知道,和画画一样,写字积累到一定程度会遭遇到瓶颈,受到笔不顺手、纸张太滑、手心出汗、天气不好、心情不佳等等非不可抗力的干扰。
结果自己的字奇丑无比。
好吧这些都是扯淡,真实的感受是——
那天语文考试碰巧厕纸,不,是试卷没有散发氨气,碰巧笔芯十分顺畅,碰巧作文合我口味,我写得恣意欢快,飘飘然同大鹏扶摇直上。
然后,四十减一分。
……老冯你想说我字丑就明着来,暗地里欲擒故纵耍我很好玩么?!
所以我还是在纠结要不要重写作文……
思来想去,我颤巍巍捏着笔杆,掀开不知从哪疙瘩翻出来的描红本,无视已成标本的蛀书虫干尸,一笔一划描起来。
描完一字后,傻了眼。
这么丑的字是谁写的!
迫不得已翻出的小学字帖满满都是我天赋异禀的证据啊!
不过瞧这字,该直的不直,该弯的不弯,犹如看国产剧一样,咔嚓嚓崩裂我的价值观。
已碎成渣的自尊心兑着凉白开,刚裂成块的价值观混着薯片,再摆上草团一样的字,内心真真是开了场夜宴各种滋味。
得,我还是over and again吧。
在我们懵懂的孩童时期以及狂躁的中二时期,用字帖给我们催肥的语文园丁们都是字帖的专业转销户。面对我们一脸蒙圈或是一脸狂跩炫酷,仍能微笑着劝导我们:只要九块九,一手的好字,成就美好人生!
我的园丁们不负众望都会写美美的字,美得在我觊觎她们的及腰长发和绣花长裙同时稍稍对练字上了心。
但是没人告诉我练字后不好好写字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更丑!
我捏着右手中指的疙瘩悲痛无比:以前是我嘴贱天天嚷嚷手残,如今这只手除了打DOTA,真的没什么可炫的技能了……
人都有求生的欲望。为了不淹死在手残党中,我拿出写情书的专注力重写作文。
一,二,三,哎呀勾飞起来了!
一,二,三,哎呀口变成圈了!
老冯每逢课间必查教室。他这个人是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味”,凑巧我誊作文过于投入没看见他带着一身媲美氨气的烟味缓缓逼近。
老冯是个矛盾的胖子。我从未见过这般管教严厉却因胖随意卖萌、内心明明是个傲娇小公主却因教语文的职业不得不装出一副博学多才、城府极深的老师。他有个极其隐蔽的小动作,特喜欢在发言前摸摸肚子,向我们发出“啊我刚抽饱烟肺正在自动过滤净化请容我酝酿一二”的信号。每次重写作文时我不由自主地脑补世界的矛盾源就藏在他的肺里,一不小心吸了口冯某出产的二手烟我们都会变成没有脑子只会重写作文的僵尸……
老冯勾勾中指喊我去办公室,在一众好事老师面前摸了摸肚子。
噢,要发言了。先容我想想,是“缪同学恭喜你的字晋升为护花的春泥”,还是“缪同学,今日我要将本局的传局之宝摩斯密码传授与你”?
我盯着他的肚子,一边猜测他是吞了一个西瓜呢还是两个西瓜,一边等着下文。
十分钟过去了,老冯依旧靠在椅子上摸肚子。
……我还有大半个作文没写呢,别磨蹭了行吗?
我挪了挪有些麻的脚跟,偷偷上移视线。
……嚯,这是个纠结的胖子。
胖子你不要鼓着脸恶意卖萌……不我是说请故意缩回点肉!
老冯咳了咳老烟嗓,郑重交给我一张湿漉漉的海报让我自行领悟去。
……《论如何在五天之内练好钢笔字》?
老冯又咳了一下,顾及我面子好心提醒道:“学文科的又是女孩子,字不好看有点说不过去吧?反正讲座是免费的,听听无妨。”
可恶!你的字才不好看咧!你全班的字都不好看!你有见过我家厚厚一垛小学生描红本吗?我只是没有认真写好嘛!
“……谢谢老师。”心里吐槽得很欢脱,我还是一本正经地折好海报退出办公室。
回班途中突然想起一个细节:老冯在哪儿捡的海报?……貌似是厕所吧?……怪不得湿乎乎的。
老冯啊,真是难为你了。不,更是难为我了。
不知道是讲座的功劳还是我努力一笔一划不连笔的坚持,总之我那魔性的字又恢复了如花美貌,同时成功逮回了想跳槽到书法社的张三李四王二同学。他们续了社费,一脸苦闷,让我有生之年见识到“文学是苦闷的象征”这一真实事例。
近日班上凭空多出把烤肉用的夹子。老冯用它代替英年早逝的戒尺,大家也由在课上神叨叨转向吞口水。
不过大家很快就没了食欲。因为这玩意儿打手心的同时兼职夹垃圾——为照顾某人弯不下腰。
老冯慢悠悠摸着肚子,像怀着个冬瓜似的艰难下腰,夹起纸团扔进垃圾桶。桶里全是他课间巡逻收集来的罪证。扫荡完毕,监考时又坐不住洗了三遍黑板。
……如此事必躬亲的班主任我真是头一次看到,如果对我们的要求松一点,冯胖子真是又萌又暖心!
我认认真真写完试卷,支着脑袋仰望站在台前摸肚子的老冯。
距离太远闻不到烟味,而严肃的表情呈现在肉乎乎的脸上,造成巨大反差萌。
据说二十年前的班主任长发飘飘怀中抱把吉他的样子迷倒一大群女生。如今我无福看到,只能对着师娘一手好厨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我问他:“老冯你这么操心操肺的,为什么体重就是减不下来?”
老冯瞟了眼卷子,笑得憨憨的。
……我知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都高三了能不重写了么,大爷?
如果可以,老冯啊,咱俩商量个事。
用我一行字换你一两肥肉,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