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龙套”结婚

文华玥

龙套没有弱点吗？肯定有，他很少应酬，也极少利用文学博士身份登上各种文化讲坛；他没有多少事业上的野心，没有广织人脉，他也没有多少理财上的雄心壮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表妹李安琪相亲25次未果后，已经把我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为难坏了：为何世人眼中的各种精英男士，学历耀眼，家境不错，双亲出得起北京住房的5成首付，本人的事业与颜值都在蒸蒸日上中，为何在她这里都会一拍两散呢？究竟是29岁的女孩要求太高，还是他们身上都有与众不同的Bug？

李安琪本人却并不为已经步入剩女的年岁着急，她说，经历了这么多相亲对象，就像租房时，一次次跟着中介爬楼看房一样，她也逐渐长了经验，明白寻找理想的结婚对象，就像找理想的房子一般，是一个逐渐跟自己的内心需求对焦的过程——打个比方，安琪已经把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好房子”标准踢了出去，比如，她不在乎卧室有没有奢华的软装与靡丽的吊灯，因为她只需有个舒适的床垫睡个好觉而已；她不在乎有没有奢华的客厅，不在乎有没有大屏幕彩电与宽大沙发，因为她几乎不看电视；她也不在乎餐厅里有没有隆重的餐桌椅，因为她也没有请出8套餐具在家请客的习惯；她也根本不在乎房子要朝南朝东，因为她早出晚归，夏天回到家里能看到夕阳已是幸福。可这并不代表她好说话，她内心的需求并不简陋。

首先，她希望房子朝西，这样她傍晚回到家中的时候，光线好，墙面都是暖洋洋的，家里的植物也会因为沭浴了足够的西晒，变得生气勃勃；其次，她希望房子有超大的阳台，有阳光的天气，她会与朋友在这里喝茶，放上靠垫看书也是极好的，雨天无法出门，她可以在这里上跑步机；第三，她希望有一个没有一丝异味的卫浴间，因为她是运动达人，超爱冼澡；第四，她希望厨房宽敞并有一个小桌子，她期待她做饭时爱人可以陪说话，新炒出来的菜，就放在离灶台不远的小桌上，两个人拿出筷子来就抢吃，边自夸与点赞；第五，不必有正式的书房，可房间里也不能没有有趣的书柜，因为她养成了时不时要去买一摞新书的习惯……

她俨然是把家当作了自己的精神根据地，她在这里睡觉、洗漱、运动、喝茶、种花、读书、写书法，家成了她摘下面具，本色展示，无须向谁妥协的地方。将来，她的爱人是要进驻这样一个家的，她终于明白那些世俗意义上的精英男对她全无用处，他们几乎每晚都外出应酬，他们要买数万元的精装书装饰自家的书房，但只是坐在里面玩自拍而已；他们每年都要出国买奢侈品并在朋友圈晒阿尔卑斯山上的雪，他们喝茶要去会所，喝酒要去红酒品鉴会，运动只打高尔夫……你细想一下，如果他热衷于充门面，而她觉得充门面很累，他们怎能舒畅地过上几十年，并培育出一份相濡以沫的情感？

不是同道人，不进一家门，否则磨合起来会相当痛苦。李安琪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就转移了相亲阵地，她加入了本城的一个跑步达人圈，又加入了一个茶友会和一个朗读者协会。她心中有隐约的期待：如果有人在这3个圈子都与自己惊喜地遇见，会是一个很好的婚恋对象。

跑步达人们几乎每周都相约在风景如画的地方越野跑，短的线路五六公里，长的线路十五六公里。她很快发现了一位助人为乐的小伙子，每次越野跑之前，他都反复在QQ群里征询大家的意见，几时出发，附近有没有大型停车场与地铁站，中途有没有补给矿泉水与热茶的便利店，到达终点后，附近有没有特色菜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甚至，女跑友们最爱在跑步终点选购农家的蔬果与土鸡蛋，那么，当地有没有郊区公交把大家顺利平安地载回来，也成为重要的选项之一。

有一天，小伙子兴冲冲地邀大家去一条郊区线路跑步，跑完了，安琪与众人惊喜地发现，他们已经置身在一片布满茶树的山坞之中。原来，这是当地山民承包的茶场，春茶正在炒茶师傅的手中抛捻、推压、搓动，一问价钱，比市场上便宜了至少一半。小伙子买了新茶，去问茶场的看门人讨了一把老铁壶回来，自己汲山泉水，自己生了炭炉，现场为大家沏茶。茶场连茶杯都不够用，连主人家的搪瓷碗都拿出来冲茶。但是，茶真是好，口感顺滑醇厚，回味甘爽鲜洁，带着无人赏识的山坞里特有的明亮安恬之气。喝到那么毫无矫饰的茶，安琪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小伙子说，你觉得茶不错，是因为你跑了十五六公里的路，够焦渴。其实茶并不比你在茶友会里喝的那些顶级岩茶、肉桂啦、水仙啦香气与口感更棒。

安琪心里一动：难道他也是茶友会成员？小伙子大笑道：你肯定不会注意到我的，我并不是客人，我是做了芋泥点心和茶饼到茶会上来卖的小贩。你要是记得起来我是谁，那一定是我的点心纸袋帮了我。

安琪福至心灵，问：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点心纸袋是特别定制的，是灰绿色的茶梗纸袋？

小伙子再笑：咦，你还记得，说明我纸袋上的一休哥画得不错。我天生有做小商小贩的才华。对了，我还在朗读会上见过你，半年前，我的导师要去朗诵会上读爱丽丝·门罗的作品，我被组织方调过去做牛轧糖和冲茶，我又见到了你，你那天煞有介事地穿着亚麻布的长袍，戴着银镯子，哦，来参加朗读会的文艺女青年们多半是这种民国风打扮，你们制造了一种有文化的气场，然后，你们自己都被这种气场感动了……说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话，门罗的作品是在炖汤的炉灶旁，在熨烫衣服的案板上，在孩子的哭闹声中写下来的，质地粗砺，并不适合用我老师的腔调来朗读，也不适合当作这种有模有样的文化消遣。

安琪被他直率的说话方式惊呆了。这样一个外表柔和而内心耿介的人，这样一个在公共场合照应到多数人的感受，却绝对不随波逐流的人，能分辨一切流行因素的好坏，能放下身段当小贩，又能适时自嘲的人……他已经在实践的，也是自己的理想人生吧。尤其是，当安琪知道这小伙子27岁，一面读博士，一面却成了做点心和手工牛轧糖的微商，她笑了——她终于找到了她的同道：热爱美食与好茶，热爱跑步与山野，热爱人群也不忌惮独处，热爱读书却不装模作样……关键的一点是，他比她还要不愿意成为某种高大上气氛的布景板，每次，当别人争当文化气氛的布景板尤不自知时，他已经当起了小商小贩。对了，他自己的总结是，别人读博士都想成为主角，我没出息，我就想成为一个悠然自得的龙套。你要知道，在一幕大戏里，出入自由的，只有一个咂摸出滋味来的龙套。

安琪今年春节与“龙套”结婚了。龙套没有弱点吗？肯定有，他很少应酬，也极少利用文学博士身份登上各种文化讲坛；他没有多少事业上的野心，没有广织人脉，论文的发表空间比自己的师兄弟少一半；他也没有多少理财上的雄心壮志，做微商赚来的钱，都被他买了唱片与茶器，都被他花在跑步与旅行上……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他所有的缺点都是你不在乎的，而优点恰恰都是你最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