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宋楚瑜的“全垒打”,还是台湾的“界外球”?
2016-12-30刘匡宇
刘匡宇
11月17~20日,亲民党主席宋楚瑜代表台湾参加了在秘鲁首都利马举行的2016年亚太经合组织(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尽管宋楚瑜本人视其此行为“全垒打”,但若从台湾参与APEC的经济与政治整合两大意义来观察,其“功劳”无助于蔡英文迫切期盼的区域经济整合和两岸关系的“破冰”,只是一记愈加凸显台湾被边缘化的“界外球”。
“长袖善舞”:虚大于实
从行前的高调表态开始,宋楚瑜此次APEC之旅一直显露出志在必得的架势。行前,蔡英文向宋楚瑜交付了“三项经贸任务”,其核心是广泛的国际交流和领袖互动,争取台湾参与区域经济整合。在利马,宋楚瑜率领的台当局官员和亲民党干将,利用各层级会议和会场内外间隙,与美、俄、日和一些东南亚成员领导人会面,并与习近平“寒暄”,可谓“使命必达”。
在整个APEC会议期间,宋楚瑜见缝插针,做蔡英文的“传声筒”,并推销“新南向”政策。宋楚瑜表示,此行扮演“传达台湾立场”的角色,“谈话内容都经蔡核定”。宋楚瑜以“追星”姿态,对美国国务卿克里表达了台湾“参与区域经济整合”的能动意愿,宣布合作成立“APEC妇女与经济子基金”的意向;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夫妇“私下茶叙”;与日本、俄罗斯、菲律宾等首脑“交谈”、“问候”。宋楚瑜自称每个空档都在“看名单上有哪些人尚未互动”。此外,他还利用部长级会议平台争取扩大与东南亚成员在“新南向”上的合作空间,例如与菲律宾“分享推动中小企业成长经验”,令菲方“非常感动”;积极安排其女宋镇迈与安倍晋三、李显龙等成员领袖的家属互动,试图通过搭建非正式联系,营造“眷属柔性外交”。
在两岸事物上,宋楚瑜主动出击,渲染两岸互动。虽然宋楚瑜表示“没有获得授权”,但在整个会期,他始终积极制造与习近平接触的机会。台代表团顾问李鸿钧承认,宋楚瑜在休息室主动与习近平“握手寒暄”,形成“自然友善的互动”,宋称“希望大陆能再次声明两岸经贸往来,特别是照顾台湾中小企业的方向不变”。不过,国台办已明确表示,两人只是在会场休息室“自然简单的寒暄”。台《联合报》等媒体披露,会面时间并非宋楚瑜渲染的“10分钟”而只是1分钟,且并无实质性内容。
同一时间在台湾,“蔡办发言人”则喜形于色地称,“乐见两岸代表在会议间互动”,并肯定宋“任务圆满完成”。宋楚瑜返台后,也不禁自夸与APEC所有成员的领袖们握手,完成了“全垒打”。二者言下之意是,宋楚瑜在绕过“九二共识”的情况下,为台湾“拓展了国际参与空间”,并带回未来“两岸破冰”的想象,打了“柔性台独”“擦边球”。
事实上,如果从台湾参与APEC与两岸关系的长周期来观察,宋楚瑜此行虚多于实的“成果”,既无助于台湾从根本上摆脱经济边缘化命运,对打破两岸僵局也缺乏积极意义。正如国民党所言,宋楚瑜的APEC之旅,更像是把“界外球当全垒打”的“自己喊爽”。蔡英文渴求的“摆脱对大陆依赖”和“没有一中两岸也能解套”,只能是一厢情愿的遐想。
“西雅图模式”的善意与弹性
蔡英文的一个想象误区是,宋楚瑜此行是绕过了“九二共识”,并打破了马英九时期台湾参与APEC的既有路径。但考察台湾参与APEC的历程与模式,宋此次与会仍是《APEC谅解备忘录》和“西雅图模式”规范框架内的政治结果,更体现了大陆的善意、弹性和克制。
早在两个月前,宋楚瑜作为今年代表台湾出席APEC会议的人选浮上台面之时,国台办就表示了一以贯之的立场,即关键在其身份是否符合《APEC谅解备忘录》的有关规定。该《备忘录》是1991年中国大陆同APEC各经济体就中国大陆、香港(回归后称“中国香港”)和台湾加入APEC问题时所形成的规范性文件,它明确规定,台湾只能以“中国台北”为名参会,只能派出经济事务方面的“部长级”官员,且不得主办会议。
1993年,在美国提议下,APEC由部长级会议升级为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并在西雅图举行首次会议。“北京遇上西雅图”需要更新制度安排,中美遂在《谅解备忘录》基础上达成一致:台湾地区领导人不能参会,须委派经济代表参加,这就是此后有效规范台湾参与APEC的“西雅图模式”。
“西雅图模式”的要旨是一个中国原则。在“消极一中、积极台独”的李登辉和陈水扁时期,二人均曾试图挑战一中原则,安排台湾地区领导人层级的领袖代表参加APEC会议,妄图在国际上制造“两个中国”、“一中一台”的“事实假象”,从而遭到大陆强烈反制并最终未果。1993年,李登辉有意以台湾地区领导人身份参加在西雅图举行的APEC会议,托现海基会董事长田弘茂为李“带话”,希望大陆“放行”。但大陆以拒绝出席进行抵制,最终,在各方压力下,李登辉只好安排时任“经建会主委”的萧万长与会。2001年类似,陈水扁欲派遣副领导人李元簇参加上海APEC会议,也遭大陆拒绝并导致台湾的缺席。
在此后的多数情况下,台湾均在“西雅图模式”框架内,安排经济界人士参会,包括“经建会主委”江丙坤、“央行总裁”彭淮南、“中研院长”李远哲、台积电董事长张忠谋,以及时任“资政”的辜振甫、林信义等。
到了台当局以较为积极的姿态定位“两岸一中”的时期,“西雅图模式”则展现了创造性和弹性。2008年马英九执政后,两岸关系趋缓。曾任台湾地区副领导人的连战和萧万长,以智库董事长身份连续参与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成为台湾参与APEC层级最高的代表,并实现了与大陆领导人正式、频繁的互动。
由此可见,在一中原则下,根据《APEC谅解备忘录》和“西雅图模式”的精神,台湾参与APEC的代表人选存在一定灵活空间。因此,宋楚瑜能够在出行前特意就其“国家认同”表态,称“支持在一中屋顶下,两岸一中,反对台独”,才是其能够“达标”的原因。此外,临行前,蔡英文还颇为“识趣地”为宋楚瑜施加“资政”的褒奖,既是一道政治紧箍咒,防止其有“脱轨演出”,也在客观上赋予其“比照旧例”参与APEC的身份。大陆未强硬抵制宋楚瑜参会,既是考虑宋认同一中的个人信念,也是对台湾释放“心灵契合”的信号,在原则底线之上,展现灵活与宽厚。
岛内舆论对大陆处理该问题的手法评价颇为正面:其一,不拒绝公开寒暄,体现政治理性、大局观,“给足了善意”;其二,不抵制参与,喻示是“打击台独”而非“打压台湾”,不给蔡当局炒作“悲情”的借口;其三,正面响应此前“习洪会”上洪秀柱的相关诉求,促进蓝橘团结。
台湾在APEC:追求“竞合的平衡”
对于台当局而言,以地区经济体身份参与APEC,既是在一中原则获得普遍国际认知的既有政治结构下唯一的必然可能,也是台湾参与区域经济整合的本能需求驱动下的选择。因此,台湾一方面以务实姿态寻求低政治合作,另一方面通过在APEC上与大陆展开竞合,试图“以经促政、倒逼大陆”。
首先,台湾迫切需要APEC的区域经济整合功能。虽然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以“小龙”之姿实现经济腾飞,但由于全球化的演进和奉行出口导向型战略,台湾经济的兴衰尤依赖国际和区域经济体系,长期存在被世界主流遗忘和抛弃、沦为“亚洲孤儿”的担忧。作为台湾能够参与的层级最高、范围最广的区域经济合作平台,APEC虽不是紧密的建制化组织,更接近较松散的论坛,但由于经济互动的非零和性,台湾在APEC上仍能更容易地与各方达成合作,同时APEC也为台湾表达对参与区域经济整合、融入新贸易规则建构进程的意愿和看法提供了平台。这也是此次蔡英文“三大经贸任务”的核心。
其次,台湾将APEC视为两岸关系的政治舞台,与大陆展开竞合。APEC是两岸共同加入的亚太地区经济合作机制,为两岸提供了进行多边合作和双边接触的国际场域。其一,台湾有机会与美、日等交换对两岸关系的意见。1998年,台湾对克林顿提出的“新三不政策”中,“不支持台湾加入任何必须由主权国家才能参加的国际组织”一项,表示了“关切”。其二,台湾也将APEC视为其与“非邦交国”接触、开拓“双边关系”的机会。其三,台湾视争取议题主导权作为其增加“国际声望”之途,多次以“政府”名义提出“主办APEC案”“金融危机后之资金援助方案”“亚洲债券市场案”等,试图挑战大陆,但均未能如愿。
因此,APEC上的两岸互动是双方总体竞合关系的延续。APEC为两岸竞合提供了议题、场域与资源,并继而反作用于两岸关系。在这样的语境下,台湾参与APEC的策略是寻求“竞合的平衡”,即在大陆关切的“主权”和“名份”上进行“最大化合作”,规避正面冲突;而在“大陆敏感度较低”的议题主导权上展开“最大化竞争”,例如在功能性领域以联合提案等方式扩张其影响力,让大陆“投鼠忌器”。岛内存在一种预期,认为随着台湾深化与其他成员的经济合作,将提升大陆“阻碍台湾参与APEC”的难度,从而“以经促政,倒逼大陆”。此前,无论是宋楚瑜本人“不接受我,两岸没和平发展愿景”的自夸,还是沈吕巡等“外事”系统人员对“大陆无权干涉台湾人选”的笃信,都是此种认知的映射。
因此,根据不同的形势,APEC可能会是两岸的“外交战场”,也可能成为两岸摩擦的缓冲地。在马英九执政时期,APEC成为了两岸在民间交流、“两会”联系、党际沟通之外的第四条交流渠道。在2013年的APEC会议上“习萧会”达成的共识,为随后国台办与陆委会建立常态化沟通机制奠定了基础,并最终酝酿形成了2015年“习马会”。也因为此,即便是口称“远离中国”、制造两岸僵局的蔡英文,也难以逃避“APEC习宋会”和“两岸破冰”的想象。
再者,APEC是台湾提升国际能见度、增进与各成员领袖社交关系的平台。APEC是唯一覆盖整个亚太地区的经济合作机制,政治领袖和各层官员有正式和非正式机会进行直接接触。在当前的国际政治中,领袖们的非正式接触和私人交谊的培植,是许多合作的前提和基础。APEC的“务虚氛围”,能够为台湾这样较小的地区经济体参与者提供理想的社交网络。
“在没有意义处创造意义”?
不过,相比于过去几年APEC上“习萧会”的热络,宋楚瑜此行恐怕是“冷暖自知”。虽然也有人称赞他是“超越党派利益,站在台湾高度”的“74岁老骥”,但正如媒体人所言,宋楚瑜向来信奉“自古时势造英雄,岂有主角等灯光”,没舞台都能兜转出舞台,有了舞台就兜转得出戏,并不太在意票房的好坏,“虽然总有欣喜或悲凉在心底”。
宋楚瑜的戏码刚落幕,蔡英文的难题就已开始。宋的确擅长“在没有意义处创造意义”,尽管他个人足以“聊慰平生”,但对于台湾而言,参加APEC是否也是在“没有意义中追求最大意义”?在大陆于会上积极主导区域经济整合和重构国际政经规则时,本可以作为这一进程一分子和同路者的台湾,却只能在被边缘化的忧虑中惴惴不安、见缝插针,怀揣一堆很可能没有下文的“合作意向”,沦为“亚太孤儿”,这真的能令蔡英文和台湾满意吗?
从蔡英文念念不忘的区域经济整合的大目标而言,宋楚瑜此行难有作为是必然的。一方面,蔡英文面对两岸僵局固步自封,使得台湾没有机会融入“一带一路”、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和亚投行等区域经济整合机制。另一方面,随着美国新当选的总统特朗普宣布将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蔡英文押注的TPP命运难料,让台湾只能靠“新南向”和自由贸易协定来画饼充饥。在此次会议上,TPP12个成员国领袖们的闭门密商未发表联合声明,说明国际政治情势的变动让共识、期望和方向变得更加模糊和遥远。前“美国在台协会(AIT)台北办事处长”包道格也提醒台湾,没有TPP才是“凛冬将至”。这个冬天的冷意,将会很快吹散宋楚瑜与领袖们握手合影的“热风”。而宋楚瑜真正的悲剧在于,他个人并不足以为蔡英文的顽固和台湾的被边缘化解套,只能不断重蹈其“西西弗斯式”的政治命运。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台湾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