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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译文物的词场勘证:实象与虚蜃
——读彭志强诗集《草堂物语》

2016-12-30

星星·散文诗 2016年35期
关键词:茅屋物语草堂

凸 凹

诗译文物的词场勘证:实象与虚蜃
——读彭志强诗集《草堂物语》

凸 凹

去诗十五年的成都青年诗人彭志强回诗后所做的一项工作——唯一的诗歌工作,是把文物翻译成诗歌。我读他此前的《金沙物语》(四川人民出版社),现在的《草堂物语》(长江文艺出版社),其实是在读文物——读翻译成了诗歌的文物。志强不像好些去国的人,去了就不回来了,或回不来了。读读志强的诗就知道,他是回来了的,真正回到了他的冰清玉洁、烟朦雾胧的诗国的。

我有过在成都东郊某区文化局工作十年的经历。这段经历让我对文物有了更接近泥土的认知。一段坐实的历史,一定是泛黄残缺的史籍、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与扑满老泥的地上地下文物的隔空招魂与相互印证。成都是全国唯一的三千年不易址、不更名的古城,这个,自是得到了印证的。但古城是古城,却不能评为文物,否则就只能按相关条例保护起来,无法圈地开发破土动工大手笔超常发展城市战略了。

古城不是文物却有很多文物,北京、西安、南京尽皆如此。“扬一益二”、“自古诗人例到蜀”的历史赞誉也为成都博得了强大的古意气场与深厚的人文基脉。成都城内声名最响的三家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杜甫草堂、武侯祠和金沙遗址,最具影响力的古器是落居在三家文保单位里的各色文物。

当文物的受众为游客(读者)时,毫无疑问,最权威、最主流的翻译是美女导游鸟语花香的小嘴里嘣哒出的解说词——多年前,我曾在武侯祠参加过成都市文化局主办的为期一周的解说词撰写培训班。可以说,本人对在旅游经济趋动下翻云覆雨、指鹿为马的解说词的底牌是心知肚明的。

一个文保单位石人一样沉默在那里,游人来了,凭着各自的学养、识见、经验,自以为是又疑云重重地胡乱读一通,再读一通,终是不能释怀,毕竟业有所长,术有专攻。绝大部分游人,尤其外来游人,对自己的词是否抵达了面前的物的自诊,是摇摆的、矛盾的。他们需要占有所有研究成果的他者(媒介)站出来,把词与物的距离说得近些,再近些。通常,这个他者,就是导游(讲解员),或文物专家兼充的导游(讲解员)。这个他者,由此也就成了词的载体,或转载体。这也是一种通常的格局——各地各种文保单位与游人间达成的不需签字画押的松散到至严的契约。

物不动,却是以不变应万变,却是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这是千百年时光御赐它的“铁卷丹书”。单一的格局单一的词总是令人不满的,充满叛逆与挑战情绪的。于是,在口齿这种身体的发声器部件之外,又生出了身体全体的出场:置身炫目的场子,用歌舞、对白讲解。场子里同时张目并举的,往往还有图文讲解、影像讲解、声光电讲解、人文地理图书讲解,等等。

志强所面临的所做的,正是在这样一种况境与难度下,通过一孔窄门,走出另一条讲解的秘径,找到另一粒逼近文物的武词。我在此处发明的武词,是指比动词更野更有能量的动词联动系统。人类文明的大地上,没有比文物更沉静更老而弥坚老奸巨滑的坚物了。对于这样的物,非武词不能近身、破阵,非武词不能译物成诗。可以说,诞生《草堂物语》的燃料与前驱力都是武词的贡献。《草堂物语》中我最喜的《马蹄远》一诗,就是把武词这种句式用到极致的标范——此作诗意有浣花溪的叠涌,气韵有万里船的通畅,灵动有千秋雪的自然。是的,志强绕开主流的导游序列而出入的窄门、秘径和词,是诗,一种谓之新诗的诗。

用一位诗人的新诗讲解一个文保单位的案例,有,但少得屈指可数,远的不说,离杜甫草堂几十公里处的三星堆博物馆就是一例。就是说,它不是志强开先河,更非志强独创。但志强的《草堂物语》的存在价值和昭示意义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认为,在智商等同的前提下,一个人扑身专情于一堆文物,比一堆各自为战的人围攻群讴一堆文物来得更科学、更道德也更完美。他(她)起码可以充分自由地将自己对隔着一条河流的对应物的时空点位、创意辐射、诗写考虑等,秩序有加地翻译布局到一部诗集中,而不至于丢三落四,取舍不均,失之偏颇,惹得河对岸的文物都忍不住咧嘴揶揄、掩口取笑。

从地上草堂,及杜甫记写的草堂之花成都之花,草堂馆藏名画,到地下草堂,瓷碗、围棋子等唐代民居遗物。《春风扫》《丹青引》《故乡愁》《鲜花饿》,这四个板块就是诗人彭志强对草堂诗歌地理的精心布局,他正是依凭这个布局,确立、展开并盘活了他的诗译对象与内容。

草堂花开花落草青草黄三遍后,志强完成了自己布置给自己的作业——成功干完了翻译这件苦乐活儿。

行文至此,必须设问:文物有了解说词作翻译,还需要这个叫彭志强的报人劳心费力将其翻译成现代新诗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来看看这个报人的译品。我们一读,立马会发见,《草堂物语》中的所有诗歌,拨云见山、刮苔睹字后,都是虚实结合的蚌胎化珠。

以《春风挥手吹掉忧伤——在草堂柴门观门》为例:“注释在柴门上的低矮简陋” 是实的部分,“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故乡。高铁碾轧我的时代/我的故乡/已不再是故乡”是虚的部分。而在《怀孕的花》里,“曾经在山林走失的故人、车马和寺庙/一一滚入眼眶”是虚的部分,“登上万佛楼,我才知道在空中打坐的高楼/不仅有禅意,还有值得寻找的花”是实的部分。

读读这几句诗就知道,导游的解说词是道不出虚的部分的,就算诗中的实的部分也实不到如此有出处、有底气、有睿见、有德操。而诗中的虚,又哪里是虚呢?它当是对文物已知属性界阈的延展,对文物精神的重塑与呈现。当然,诗的无用之用,也正是这种虚远的蜃景给出的。斯·茨威格在《艺术创作的秘密》中指出:“艺术创作过程——我们再前进一步——就是说不是纯灵惑,不仅仅是在大脑里发生的,不仅仅是在瞳孔的视网膜上发生的,而是从精神进入感官世界,从幻象进入现实的一个逆转行动。”就是说,从虚到虚的蹈空创作是没有的,作品的生成法则一定有个虚实切转的卯窍。

上溯诗人的源头,我们会在流水中、高崖上看见念诵的巫、静坐的卜筮者。所以,如果说诗中住着一位神,一位通灵人,诗里带有神性、哲思,实在不足为怪,因为那正是诗的本相之一相。而诗人作为解决并呈现词与物关系的中介,而彭志强作为文物的诗译者,需要的正是那种“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自我主观意识万能的只能意会不可言说的神性与玄魔:

在新闻纸上讨生活,我就像这枚遗弃的

棋子。来时春风浩荡,转身大雪纷飞

——《围棋子》

如今,树枝上的花

已经剪光。

意外,结出的果

像是梯度的人

心比头亮的僧

——《花才是剪刀》

一首诗摆在那里,作者一声不吭,却把什么都说了,他的诗歌考虑、思想档格、才气指数、创生线路,等等,都说了,想遮掩、想欲说还休都不行。一本《草堂物语》摆在这里,就像鱼吐泡,总在喋喋不断道说其生命的体息、强度、色彩与方向。

词向物靠拢,是一种常规,如果物能够自自然然顺势反坐过来,开口说话,向词靠拢,就是一种更上乘的境界了。这个境界,志强的笔力是抵达了的。

我试图使劲把沉醉的自己放进

画中的枇杷树下。可是手中的笔唤醒了

贴在玻璃框上皴擦迷糊的我

——《玻璃手》

喝人的茶,钓人的鱼,挤满了浣花溪

我却倒不掉茶杯里的喧嚣

钓不起来水草深处的古意

——《带柄执壶》

“三顾茅庐”、“竹林七贤”、“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茅茨赋”、“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等农耕文明典故,把茅屋以及茅屋一词,搭砌成了古今读书人“诗意栖居”的精神家所。而杜甫在成都的这蓬茅屋,更是穿过时光风雨的栖居代表。因为成都这蓬被唤作草堂的茅屋的缘故,一位巩县唐人的千里异乡,竟成了所有中国人的文化故乡。志强的言路当然属于这个谱系。他说:“故乡就是茅屋。/就是柴门里作古的那个家伙扭断树枝/扭断宫廷的韵脚,/扭断故乡的炊烟。”(《春风挥手吹掉忧伤》)他又说:“他们明明知道草堂旁边就是医院/却有人高声宣布:这是寺院”(《唐代僧人塔铭碑》)。在诗人的眼里,一座草堂俩功能,一座形而下医身体,一座形而上治精神。顺便说一句,不仅杜甫的草堂可作文化故乡的地标,杜甫的诗歌亦可做他处地标的指路牌:“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蜀相》)古人诗歌的地理识见与非虚构史档主张由此可见一斑。

众所周知,让草堂名扬天下的是杜甫作于上元二年(761年)秋天的代表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众所不知的是,时隔一千二百五十年的一个下午,在草堂茅穹下四壁内留连怀古“独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彭志强,竟神鬼莫知机缘巧合地吟来了一场浩大的秋风。感受着茅屋在秋风中斜来歪去的沙哑混响,听着秋风破开的绵绵悲歌,他在战栗中顿悟了,他体内的垒块破开了。从那一刻起,他一下找到了破译杜甫诗歌密码的偈语,一下有了回归诗歌故国的更加苍劲绝决的理由。置身唐代著名的“茅屋、秋风、破歌”词境气场,他立志写一部杜甫诗歌传记《秋风破》和《草堂物语》向诗圣膜拜、感恩,就是那时萌动发轫的。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记写了时下国土、风物和处境的乱世以及自己心忧天下的宽广情怀,彭志强在长诗《秋风破》之《在茅屋:秋风破》中记写的却是对杜甫记写的扩幅译写:秋风瑟瑟,一切都破了,白马、关城、驿站、花溪、寺庙、地址、诗歌,茅屋及其屋主,全破了,破得都出了血。杜甫的乱世记写,写破了一位后世诗人的内心:他的一颗柔软内心成了和平年代的二十一行乱世。

彭志强的翻译,是一位颇具诗才的青年诗人对文物语言尤其杜甫为人为诗的诗意致敬、隔空对话与心灵体认。——“诗圣。手执诗句指点江山的人/不必驾驭战马,捏紧心中缰绳/风中的文字就是奔腾的马”(《雕刻家:风》)。——“在长亭,踏上古砖,读你的诗/读你远去的身影,我用的语言是马鸣。”(《我的语言是马鸣》)。如此这般的,向杜甫致敬的诗,志强写得多而“露骨”。撇开古体诗不说,仅操持新诗手艺的人中,以分行文字向杜甫草堂致敬的就大有人在,洛夫《我们相遇》、余光中《草堂祭杜甫》、孙文波《谒杜甫草堂得诗二十五句》、聂作平《秋风中的杜甫草堂》、汤养宗《在成都草堂,想对杜甫说的一些话》……本人不才,倒也写有一首;这首十七行短诗,却收获了柏桦得意门生、优秀青年批评家余夏云教授六千言妙论《化古:从一首〈草堂遇雪,或信于杜工部〉看凸凹的诗学观》。

总体来看,诗集《草堂物语》,精准地、才华毕露地承载了作者彭志强的思想波纹、生命痛点与词语情怀,由此也让他的诗歌言路搭接上了现代汉诗纯正的脉脊。就诗艺和特质而言,他的诗属于唯美抒情诗一路。也有例外,比如《桃花渡》,就可归入口语诗范畴。——这正如杜甫的诗,除了人所共知的课本中忧国忧民的一类,其实还有许多兴之所至游山玩水随口吟出的娱情佳作、游艺绝品。志强的诗撇开唯美、抒情所包含的炼字、音韵等诸元素不论,他还讲究创意、诗蕴、言志、及物、象喻、叙事、细节、古风、现代、品相、结具和格式等,并在较大程度上把受众的接纳度攮入了自己的考量体系。碍于篇幅,此节不展开。

虽则如此,对文物作如是翻译的诗者古今中外还是大有人在的,但放弃其他诗写资源,只在一个点上(草堂)用力,只为一个人(杜甫)倾心,下深水翻译这么多行、这么专心、这么有品第的诗人却不曾见——前边已提及,翻译草堂前,志强的诗笔已完成了对金沙的翻译并取得了多方面的令人惊喜的效果。一写就写他个上下千余年掘地三丈翻云覆雨,这绝对是一种本事。更大的本事是,这样大剂量吐诗,却能做到首首不类同不肖似,且诗的密度并没被摊得稀薄,含诗量依然达到了不辱没杜甫这个伟大名字的诗标。仅此,我愿意向志强致敬。

说到底,彭志强的“文物翻译诗”其实也是源远流长、声名显赫的“怀古诗”之一种,只因它比其他“怀古诗”更大量、更窄狭、更细小、更专一,从而获揽了更深透、更宽广的艺术格局。目测当今诗坛,有文本无文体匮缺辨识度的诗人比比皆是。志强的诗是有分辨率的,为此,我愿意他以“文物译诗体”诗歌,独步诗江湖,荡开喧嚣,拓出人众,自成他者的远方。文保单位何其多,文物何其珍馐,志强的诗和远方当可期待。

没有古城成都就没有彭志强目下的收成。读他的诗,我读出了“文物译诗”的价值所在,而这个价值,又对历史文化名城成都给出了诗意旨趣上的诠释与意义。故此,我想说的是,就跟坐实一段历史一样,坐实一座诗意古城,一定需要文物语言与诗歌语言的相互照应与印证,二者缺一不可。我更想说的是,没有彭志强的诗歌翻译和诗语报道,成都的诗意语汇,是缺笔少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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