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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魂(上)

2016-12-29犬儒小姐

科幻世界 2016年2期

1

“本社正为您带来警方发布会的现场播报,关注两日前海文·特普埃议员遭刺一案的最新进展……”

虚屏投影画面里,奥芙兰市警局局长正面对数十架自动摄像机的长枪短炮“集火射击”,上百名记者坐满了发布会大厅,人们头顶的LED灯正以超越肉眼极限的频率疯狂闪烁,吞吐着海量的媒体数据。此时此刻,全国的焦点都聚集到了这里,尽管气温凉爽,秃顶的局长还是不住地用手去拉衬衫领口。

“是的……”他有点儿尴尬地承认记者的质问,“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嫌疑人的踪迹,当时现场过于混乱,破坏了很多痕迹,而海文议员本人无法出面,惊吓过度以及巨大的悲痛让他始终不能接受我们的问询……”

顿了顿,局长又努力换上轻松一些的口吻,说:“至少海文议员的安保措施还是很有保障的,各位,我们在医院设下了严密的防护。而对嫌疑人娜塔莎·渚红的追捕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全国通缉令的威慑下,她很快就会陷入绝境……我们会把她绳之以法,还民众以安宁,还遇害议员的未婚妻古丽安·魏格玛尔兹以正义!”

虚屏投影的对面,黑暗中的人攥紧了拳头,怒火几乎要从她眼中喷出来,她想吼,想把那个猪头局长的脸砸个稀烂,但她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像过去无数次训练时那样,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深呼吸了两次,慢慢平复激动的心情。这时候,投影画面转到了刺杀事发时的录像,这景象她已看过了无数次:思潮广场,站在高台上对底下群众夸夸其谈的海文议员,他身边那些白痴一样呆头呆脑、涣散游魂的保镖,还有一头火焰般靓丽红发的古丽安。她提着一只LV包站在海文身后,发梢被夏风吹得有些凌乱。议员先生那时正讲到兴头上,一只手高高举起,就自己如果当选总统后要如何强硬解决“人之子”残余势力的主题说得唾沫横飞。

包括台下上千名听众在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枪手的接近,除了古丽安。

那混蛋一身漆黑衣裤,戴了顶印有“人工智能去死”字样的Polo帽,风衣遮掩了他的形体,墨镜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重塑了他的面部轮廓,那副墨镜铁定是军用品。枪手一边缓步从讲台后的一条购物街走出来,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人头攒动的广场,一边以墨镜的内置软件锁定安保人员的站位。

她死死盯着录像上枪手的一举一动,同样执行过暗杀任务的她,对这个枪手的每寸心思都洞彻分明。来广场上的人本来不少都是唯人主义的支持者,所以那顶看似富有挑衅意味的帽子倒成了融入周遭的道具。此时枪手那迟缓的脚步,只会让人以为他是个被眼前不断弹出的宣传广告搅得恼火又困惑的家伙。

最好的下手时机在他经过临时讲台的侧翼时出现了。

附近的人完全没在意枪手,只有古丽安有点儿疑惑地盯着他,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对这场充满政治谎言的演讲提不起兴趣吧,她的注意力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那个黑衣人身上。

古丽安看到了他从怀里掏出武器的一幕,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空握的左手。

那支枪外表经过了光学迷彩涂层的处理,为的是不引起旁人警觉和让警方无法辨别枪支型号。虽然这种冷迷彩涂层的实际效果并不好,离得近的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其造成的景色扭曲,但偏偏此时广场中心的喷泉突然发生了爆炸,轰隆巨响中,炸裂的雕塑被水柱顶上十几米高。刹那间人群惊叫起来!

枪手没有动,更没有去看喷泉那里发生的意外,他早就预谋妥当,而目标现在意料之中地暴露在眼前,毫无遮挡。水流如雨坠落,枪手侧着身,举起持枪的左手。

本来那颗子弹会打碎海文·特普埃的脑壳,本来。

虚屏投影前的她双手捂脸,肩膀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为枪手的失手而深深地——

痛苦。

她不愿再看到那个残酷的画面,但却依旧自虐般地从指缝中窥视,只因不想遗忘,她要让刀子最深地扎进自己心底。

古丽安曾经参加过很多次援建志愿者项目,与驻扎当地的企业武装部队有过长时间的接触,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她对军用枪械的基本了解还是有的。在枪手瞄准的时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儿。她想张嘴大喊,但已经来不及了,保镖并没站在旁边,而她只有一瞬的选择余地。

古丽安扑到了海文和枪手中间。

子弹打穿了手提包,射入她的左肋。

流出的血很少,从广场“天目”的角度几乎看不见古丽安受的伤,她只是摇晃了一下,甚至都没栽下去。但就是这样一枚小口径子弹,其上面附着的出血热病毒,却在随后不到十个小时内,以高热休克和血毒性器官衰竭,夺走了古丽安的性命。

枪手似乎也被这节外生枝的场面惊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中弹的古丽安痛苦地跪倒,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从画面上看,古丽安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震惊,这点细微至极的差别,唯有坐在虚屏前的她能够看出。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两秒,这时大家终于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笼罩了半个广场的喷泉水花中,人群轰地一下四散开来,十倍于之前的叫喊顿时混成闹哄哄的一片。

枪手回过神来,拔腿冲向看台,一跃而上,打算朝惊慌失措的议员再次开枪!

然而保镖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方形物,那是折叠的电感式陶瓷盾,随着聚合物支架被电流激活,白色盾面像安全气囊一般迅速展开,挡住了枪手的视线。在护盾之后,议员被另外一名保镖拖着,从讲台另一侧逃了下去。最后的机会溜走了。

其余的安保人员从广场的四面八方朝枪手冲来。

然而,枪手并未乱阵脚,这家伙早就通过军用墨镜规划好了逃离的路线。枪手跳下讲台,挤进混乱不堪的人群里,只不过眨眼工夫,就失去了踪影。隐蔽式投影仪在十几秒钟内迅速改变了他风衣的样式与颜色,犹如逃窜的变色龙的皮肤,连“天目”系统也辨认不出来。

等到安保人员们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已经只能干对着面前四散奔逃的众人傻眼了。

虚屏前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若自己在现场,她想,若自己能在古丽安身旁,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镜头切换,回到发布会现场,秃顶局长接着说起有关嫌疑人的信息:

“已知的是,娜塔莎·渚红目前单身,曾在企业武装部队工作,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且医疗记录显示她近来一段时间都在接受心理治疗,精神状况相当不稳定,而她犯下罪行的动机则很可能与情感生活遭遇挫折有关。娜塔莎·渚红逃离住所时并未携带枪械,但不排除有刀具等武器。如果有公民得知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请立即联系警方,如果发现其可能的行踪,也请马上告知当地警局,以防嫌疑人做出其他危险行为……”

情感生活的挫折?这就是旁人眼里她和古丽安之间关系的定论?她有点儿想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悲戚,指间夹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皮肤,但她仿佛没有一点儿感觉,只是盯着布满污迹的旅馆地板发呆。

无论如何,她不会哭。

有人陷害你。

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他就在面前,站在闪烁的虚屏旁,永远和她保持着这一段距离——她向他开枪时的距离。他的面孔粗犷如野兽,下巴上有一圈精心打理过的络腮胡,深陷的眉骨后,褐色眼睛锋芒逼人。

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黎马尔。

我的女儿,娜塔莎。男人低声对她说。你站起来反击。要让幕后的真凶明白,我们不是好惹的,我们是狼。

“不用你说,”娜塔莎掐灭了烟,很用力,“我当然要找那个枪手,还有他背后的家伙,一起算账,不管他们藏得多深。”

不管藏得多深。男人颔首同意,一只手在脖子处做出割喉的动作。

“我不想看见你。”娜塔莎语气冰冷,“滚。”

男人没有恼怒,也未抗拒,只是在脸上挂着那意味深长的冷笑——狼的笑。他渐渐变得稀薄,像一缕雾气般消散了。

娜塔莎懂得那笑容里的意思。自己永远摆脱不了他。

跟诅咒差不多。

她的太阳穴隐隐疼痛起来,昨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服药,药瓶已经空了,仓皇出逃时也找不到机会去买药。没了安芬脞啉,在她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潜伏着的恶魔便蠢蠢欲动,准时在午夜十二点出来作祟。精神科医生认为这种癔症跟她童年时受的创伤有关,可不论医生怎么劝说,她都绝口不提往事。

除了古丽安,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走进过她内心。

她讨厌心理治疗,若不是古丽安的坚持,她根本不会去寻求医生的帮助。

这时,沙发上的智能眼镜传来叮的一声,娜塔莎拿起了眼镜。不过在戴上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美瞳,以防被眼镜通过虹膜识别出身份。

戴上眼镜后,视野里显示着最新送达的一条消息——

你在跟谁说话?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你在监视我?”娜塔莎问,智能眼镜自动将语音转化为文本发送出去。她站起身,拔掉虚屏投影的电源,还觉得不够,又打开衣橱门,关掉了墙壁里的自储电箱。

窗帘没有卷起,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你不用费力气躲我,我帮了你。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我不喜欢有人盯着我。”娜塔莎生硬地回应。

我现在在你门口,请帮我开门。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这条消息令她愣住了。她到这家旅馆后特意要的是最里面的房间,房门前还装置了简易的红外警报器,走廊上也没铺地毯,不管是谁,走动的声响都一定会引起她的警觉。

犹豫了片刻,她摘下眼镜,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她往门下的缝隙瞅了瞅,外面果然有一道影子投进来,奇怪的是影子很小,似乎不是人的。

她刷了一下房卡,门锁上的绿灯顿时亮起。

当门缓缓转开时,她绷紧了全身,等待着那预想中的突然袭击。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她谨慎地守在门框外侧,耳畔传来不远处自动清扫机的呜呜声,眼前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在这儿。”

视线下移,她看见了说话的人……不,不是人,而是——

“你可以叫我猫。”

一只黑猫蹲在地上,仰起毛茸茸的脑袋望着她。它的四爪和翘起来的尾巴尖都是醒目的纯白色,像一位穿了白靴白手套的黑衣绅士。特别是它的眼睛,呈漂亮的琥珀色。

娜塔莎瞪着它,右手紧握着匕首,没动。

“你能抱我进去吗?”猫彬彬有礼地问,它的发音吐词很清晰,但听不出性别,“把爪子舔干净太麻烦了。”

其实廉价旅馆的地板不比公厕干净多少,娜塔莎皱了皱眉,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客人后,用两根手指捏住猫后颈上的肉,把它拎进了房间。

猫的皮毛几能以假乱真。她指间的柔顺触感,还有残留其上的温热体温,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它是一具机械。娜塔莎仔细检查了一下猫的耳后,没有找到用以区别机械体和生命体的金属标签,看来这只猫的身躯不但是高价定制品,而且逃过了公共管理局的登记。

她把它扔到沙发上。

猫在坏了弹簧的沙发上蹦了一下,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你住的地方很糟糕啊。”猫四下打量着狭小破旧的客房。这里所属奥芙兰市的旧城区,本质上属于几十年前那一类快要倒闭的黑旅馆,不仅远离“天目”系统,连loT设施都欠奉,毗邻的城际速轨不时传来列车穿行的低沉震动。

“比这更糟的地方我都住过。”娜塔莎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仍未放下手中的匕首,“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警察来抓我的事?”

“我是猫,不是人。”黑猫那一本正经的态度叫人分不清它是否在说冷笑话,“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警察的行动计划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这样做对你我都有好处,我想和你一起找出凶手,我对海文·特普埃议员遇刺的缘由很感兴趣。”

“你是某个情报组织的人吗?是外国政府?还是哪家企业寡头?”娜塔莎紧锁眉头,问道。

“哪个都不是。你无须警惕我,娜塔莎·渚红。”猫用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她,“若不是我发出警告消息,你现在已经在审讯嫌疑人的虚拟现实中了,从警察到舆论,怀疑的矛头一致对准你。你人际关系单薄,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而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你不想为古丽安报仇吗?我知道你爱她。”

“我们早就没瓜葛了。”娜塔莎面无表情地否认。

“但你还是爱她,这并不冲突。”猫摇摇尾巴,语气波澜不惊,“你对那个误杀古丽安的枪手恨之入骨,这也是事实。”

娜塔莎倚在墙上,端详着匕首的刃口,一言不发。她无法否认它的话。换成是一个人对自己讲出这些事,她说不定早就把那人宰了,可对眼前这只黑猫,她实在找不到发泄怒火的动力。或许是因为它冷静淡然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它那种中性平和的声音,总而言之,娜塔莎觉得它有种深入人心的强大能力。

她跟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什么样的性格都见识过,可这猫——应该说是背后操控它的家伙——却意外地让她感觉……安定。

她有一种在和非人的智能交谈的错觉。

“你怎么帮我?”她轻轻问,“用你的猫爪子?”

沙发上的猫眨了眨眼,那表情似笑非笑。

“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它说道。

话音刚落,客房里所有的灯就齐刷刷亮了,虚屏投影自动开启,斑斓的色彩在四面墙壁上跳跃变幻,而且全是这种小旅馆铁定不会有的收费节目。窗帘哗地收起,双向玻璃变得透明,一阵异样的嘈杂传到屋里。娜塔莎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十字路口上,上百辆无人车堵成一团,组成一个诡异又精巧的漩涡,好像指挥它们的交通系统突然发了疯。而在城轨上,一列白色列车缓缓减速,如一条疲倦的雪蛟,在一个站台都没有的旅馆对面歇了脚。

城轨另一侧的玻璃大厦,装饰投影被打开,光与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猫脸在大厦表面一闪而过,快得宛如虚幻,却又清晰得像一记重拳,撼动娜塔莎所知晓的世界的常理。

夕阳的金光从停滞的列车表面反射进房间,娜塔莎沐浴在这迷醉光芒里,被照得有点儿睁不开眼。她回过头,听到不知何时恢复运转的自储电箱发出嗡嗡的低鸣。

猫蹲在沙发上,歪着脑袋,吹进来的晚风拂动它低垂的胡须。

“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它重复了一遍,“另外,这儿有薄荷糖吗?”

2

她们的邂逅发生在一丁点儿浪漫气息都没有的难民区。

娜塔莎端着枪,一脸冷漠地注视着难民们从营地大门前经过,他们大多是古尔曼当地人,从东边车臣地区逃避战火而来,一个个都步履蹒跚。车辆因为电力供应中断被早早抛弃,仅有的两辆破皮卡上装满了垃圾似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十多名志愿者在道路两旁搭起了帐篷,让疲惫不堪的难民可以在其中稍作休息,同时也为需要救治的人提供基本的应急处理与药物。然而,实际难民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应付的程度。

娜塔莎一直认为这种行为天真得发傻,难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物资,也不是这种怜悯的施舍,他们要的是枪,要的是训练和武器。金灾恐怖分子光靠隔靴搔痒式的空袭是解决不了的,只有足够多的地面部队才能打败他们,各国政府都不想在浑水里陷得太深,但似乎又没人愿意直面事实:新恐怖战争的风暴终究会波及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寡头盘踞的亚洲诸国……不少知名的战略学者,已经开始把“唯人主义”和“金灾恐怖”联系到一起了。

娜塔莎看不惯这种愚蠢的行为,同样不喜欢那些每日做着无用功的志愿者——他们穿着橘黄色的制服,忙碌地为麻木的难民们服务。而她的职责是作为萨布雷恩企业武装的一员,为志愿者项目提供保护,所以也必须日日守着这些笨蛋。

多数时候,难民不会打主营地的主意,就算有少数抱着侥幸心的不安分家伙,在看到企业武装人员荷枪实弹的模样后,也会知难而退。

其实他们心怀憎恨……因为金灾年的发生和跨国企业的贪婪獲利不无关系,曾经摧毁了他们社会经济的吸血鬼如今在自己面前装出大慈大悲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没法无动于衷。

娜塔莎眼角的余光停留在那个一只手绑着绷带的小男孩身上。

其他小孩在领到志愿者派发的巧克力棒后,都立即跑回了父母身边,生怕被抛弃一般,紧紧牵着父母的手,不再多看营地一眼。可唯独这个男孩,他一直站在帐篷边上,黑亮的眼睛望着最前面的那名志愿者——刚刚把巧克力棒放到他手里的那个年轻女子。

娜塔莎注意到这名女子帽下的马尾是耀眼的火红色。

因为讨要的儿童太多,红发女子身边的纸箱子很快就空了。她直起身,用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带着抱歉的微笑,朝等待的孩子摊开手,表示已经发完了,接着就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娜塔莎把守的营地入口,更多的物资箱正堆放在铁丝网后。

那个打绷带的男孩就在这时朝她后背跑过去。

娜塔莎举枪的速度之快,连那名年轻女子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当她回头看到男孩、明白了情况之后,却突然做出了一个令娜塔莎震惊的举动——

她转过身,张开手,正好挡在娜塔莎与小男孩中间。

“你他妈干什么?!”娜塔莎火冒三丈地喊,“走开!”

“不要拿枪对着他。”有着一头火红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声音很平静,身子没有转回来,“别让他看到。”

“他可能藏着武器!”娜塔莎厉声喝道。

但年轻女子已经弯下腰去,拉住了小男孩伸过来的手,娜塔莎只觉得心脏停跳了一瞬。

自从来到战乱的东欧,她已经听过或者见过太多这类事了:以“雷鸟”为首的极端组织到处诱惑甚至强迫不满十四岁的孩子加入军队——并不让他们上战场,而是效仿本世纪初中东恐怖分子的做法,发给他们手枪和定时炸弹,让每个儿童都变成危险的杀手。一旦有外国人出于恻隐之心想去帮助他们,得到的就将是死神的嘲笑。

这些儿童杀手没有任何计划,只会凭自己的憎恨程度选择下手对象,也许当初打死他亲人的士兵就是长着红色头发的人,所以他才专门等到她出来……

年轻女子从男孩手里接过了什么,后者用俄语小声地说着话,脸上的表情略带羞涩,因为前者的遮挡,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一支步枪正指着自己。甚至,他还大胆地看了娜塔莎一眼。

小男孩转身跑开了。年轻女子站起来,娜塔莎看见她手中有一只铜质的吊坠,微微泛红,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是这个男孩从哪里捡来的或者……偷的。

“他说妈妈告诉过他,受人帮助应该回礼。”红发女子高兴地对娜塔莎解释。这是娜塔莎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的脸,一切细节就是在这个时候烙入了娜塔莎心中:左脸颊浮现的可爱酒窝,红发在风中飘动,盈满喜悦的杏色眼睛,小巧的鼻子上还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娜塔莎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在一眼之间看得如此清晰。她看得太多,也太深了。

同样就是这个时候,娜塔莎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

“我叫古丽安,谢谢你刚才保护我。”有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女子朝她伸出手来,“不过这些人并不是金灾恐怖分子,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你不需要这么防备他们。”

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儿,退后一步,然后别过脸去,表明不愿多言的态度。她不想跟任何人有身体接触。

古丽安也没料到她如此避生,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仿佛天意一般,掉下来的吊坠打破了横亘的沉默。

那只吊坠是镂空的,雕成两个女子交错相拥的模样,工艺相当精致,古丽安一开始没发现它是由两个部分嵌合在一块儿的。从她手里滑落的是上半部分,在地上弹了一下,刚好落在娜塔莎脚下。

犹豫片刻,娜塔莎俯身拾起吊坠。

她把吊坠递到古丽安面前,古丽安却没有接。

“这一块送给你好了。”古丽安微笑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持枪女孩,一边拢起耳边纷乱的发丝,“交个朋友,好不好?”

娜塔莎愣了一下,以前从来没人送她东西。以几乎看不出的幅度,她迟疑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谢……我叫娜塔莎……”

娜塔莎心里涌起一种被小猫轻舔般的悸动,连讲话都有点儿结巴。她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毫无理由地感到惊喜,她其实很愿意和古丽安交结。

从离开黎马尔以来,娜塔莎忘记开心的感觉——太久了。

两个人的手,轻轻握到一起。

3

“娜塔莎·渚红。”

“嗯?”

“进停车场了。”

被猫一叫,她才发觉自己有些走神,无人货车已经驶入地下三层的停车场,两侧的引导灯一明一灭。在她们头顶,隔着厚厚的基质板,便是奥芙兰市的警局大楼。

深入虎口。

她揉揉太阳穴,疼痛感相较前一夜似乎加剧了,或许这也是自己精神涣散的缘故之一。她看着躺在掌心的吊坠,泛红的铜边在驾驶室的一方黑暗中映出温柔的光。每每注视这枚吊坠,她就会想起古丽安那火色的长发,还有她似水的目光。吊坠上镂刻的人像侧脸好像在无声地提醒娜塔莎,她永远没机会找回生命的另一半了。

不知古丽安下葬时会不会带着属于她的那一半吊坠,还是说,她早就扔掉了呢?

猫蹲在副驾驶座上,眼睛和真猫一样闪着亮光,像闷燃的炉灰。“这是什么东西?”它好奇地盯着吊坠,问道。

“一件曾经对我很重要的纪念品。”娜塔莎不想多说,把吊坠收回胸口的衣服下,她现在穿的是一件橘色制服,背面和手臂处都印着“国际淘宝”的标志。而她扮演的角色,正是送货上门的快递员。

这是猫的主意。

“首先,我们要找出海文议员被攻击的原因。”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讨论行动时,猫一边用爪子拨拉着薄荷糖的包装袋,一边如此说,“议员先生躲在家里,周围还有警方的重重保护,想直接问他本人很难,而且他拒绝配合警方的调查,应当并非是担心唯人主义报复,而是出于某种更大的顾虑……”

“我对政治阴谋不感兴趣。”娜塔莎咔地卸下了格雷格手枪的套筒,检查枪身内部是否暗藏着联网记录器。尽管猫保证,这些不知用什么方法订购来的打印武器全都没问题,但她就是只信任自己。

“是阴谋害死了古丽安,你要得到真相,就必须深入阴谋。”猫用指出事实的语气道,它似乎永远都不会急躁。

“你有深入的计划吗?”

“有。”

猫叼起糖片,跃到虚屏投影前,投影自动打开,一份网购订单显现在半空。订购的货物是两台泛用型4D打印机,通常用于维修部门的那种。娜塔莎看见订购者一栏写着“奥芙兰市警局总部——后勤处”。

“什么意思?”娜塔莎蹙起眉,“警局总部后勤处?”

“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数据库在枪击事件后就被警方取走了。”猫摇动着长长的尾巴,好像因为吃到了糖而感到很满足,它的机械身躯真的很高级,连味觉这类享受功能也都具备。“对于政府官员,这是2044年实施的《部分隐私法》中规定的例行措施,虽然由于议员本人没有同意,警方现在还不能查看其中的内容,不过,这正好给了我们偷取他的个人云的机会。”

“但警局的数据库是与外网隔绝的,就算你这个黑客再厉害,也没法通过技术手段侵入,你拿这份网购单给我看又有什么用?莫非你要躲在两台打印机里混进去。”

“准确地说,我是要利用打印机远程连接数据库。”猫不紧不慢地解释,“后勤处肯定会把打印机接入内网,这样才方便接收各部门的维修申请,这样我们也就有了访问数据库的路径。”

“你没有进入路径的门。”娜塔莎放下格雷格手枪,转身看着猫,“警局大楼肯定有电磁屏障,多半还有灰盒,病毒通通都会被拦截。”

“所以我要选择打印机。”

“你是说……”娜塔莎顿悟了,“打印机的指示灯?”

“对。”它微微颌首,对于一只猫来说,那模样本应显得滑稽,可不知怎的在它身上却透出一种威仪感,仿佛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大人物在娜塔莎面前颔首点头,“指示灯可以成为数据传输之门,我会在打印机的固件中植入程序,让两台打印机的LED灯变成LiFi网络。而你的任务,就是装成快递员带我进去,并保证传输过程不被打扰。”

现在想起来,娜塔莎真觉得这个计划疯狂得可以,震惊全国的枪击案,被网络通缉的嫌疑人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警局大楼。哪怕是以前她还在黎马尔身旁、被称作“狼崽”的时候,也不曾执行过这样的任务。

“你的隐蔽式投影仪是最顶尖的型号,”猫说道,“就和那个行刺的枪手一样,投影会重塑你的面容,他们没法分辨出你是谁。”

“我不担心这一点。”娜塔莎面无表情地戴上帽子,把耳际的短发压好,然后把格雷格手枪藏在制服下,因为枪身是聚合物材料打印而成,金属探测仪检查不到这把枪,“你最好能从那个白痴的个人云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不要拖太长时间。”

“不受影响的话,”猫跳上娜塔莎肩头,待卡车自动停好后,跟着她一同下车,“三分钟就能搞定。”

娜塔莎扮演的快递员角色,其实工作很轻松:卸货机器人会把重体力活儿都揽下来,从卸车、搬运到装配、调试,所有的程序均高度自动化。只需要唯一 一名快递员监督整个过程即可,以防某一环节出错。

实际上是猫在操控这一切,娜塔莎并不用担心意料之外的麻烦。

机器人把两台4D打印机开进来,电梯安静地上升,娜塔莎和猫沉默地等待,后勤处在十二层。当屏幕显示到达地面一层时,电梯停住了。开门会有警察进来么?娜塔莎刹那间紧张起来——

不料电梯门打开后,竟是一群闹哄哄的年轻学生拥了进来。

他们年龄都只十来岁左右,大概是初中学生,尽管彼此嘴上说个不停,娜塔莎却发现他们的眼睛都没有焦点,好像在看空气中某样她看不见的东西,神情显得紧张又兴奋。

是游戏界面么?娜塔莎琢磨着。

其中一个少女吸引了娜塔莎的注意——这个少女有着一头漂亮的银色长发。

银发少女话不像其他人那么多,她对着手上一个纸质的笔记本专心研究着。

如今真正的纸张可是稀罕物了。娜塔莎从边上瞟了一眼,看到本子上画着一个复杂的九阶数独,少女只是略作思考,拿着铅笔,很快就填上了好几个空格,显然对此得心应手。

“喂,小伊,”边上一个男生喊银发少女,“马上到接触区了,不要再折腾你那些奇怪的填字游戏啦。”

“是数独好不好,什么填字游戏啊……”银发少女有点儿气恼地驳斥,不过她头都没抬一下,这副傲气的态度惹得其他人忍不住侧目。

“唉……完全看不到隐兽活动的迹象啊,”另一个还专注于空气的男生摇摇头,“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这事可是关系到邀请赛资格啊。”

学生们都没开腔,娜塔莎意识到他们都在关注着银发少女,似乎在等她做出判断。

少女总算是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脑袋,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头顶。娜塔莎跟着望了望,那里只有电梯的照明灯和摄像头。但少女明显不是在看这些。

“是这里。”她用笃定的语气说,“好像是个大家伙,观测级应该是三级……到处都是丝网,是蜘蛛一样的东西吧。怪不得躲在大楼里。”

“三级?”其他学生吃了一惊。

“怪不得魂点奖励这么高……”

“幸好有小伊在。”还有人感叹道。

“就是,不然找都找不到这只隐兽……”

“为啥偏偏是你这种怪人能够攒到学校第一的点数?”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女生阴阳怪气地嘟囔,像是对银发少女得到这么多关注很不满,“不会是你知道什么漏洞吧?我听说‘疯帽铺’的一个黑客发布了外挂,可以自动侦测隐兽……”

“少来啦,”男生打断她的话,像是维护少女般对烟熏妆女生说,“电魂是没有漏洞的,什么外挂都是谣言罢了,起码现在还没人找得到漏洞,就算疯帽铺的那些黑客也不行。小伊她本来就很厉害。”

电魂,这个游戏名字娜塔莎总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从那些无处不在的推送广告里听来的。

这番对话,银发少女跟没听到似的,她好像完全不把身边的同学当回事。猫原本趴在娜塔莎肩头,这时候直起了身子,端详般望着少女。

感受到了异样的视线,少女回过身,发现居然是一只猫在望自己,她脸上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还有点儿不快地皱起了眉。

电梯在十二层停住了,这里是文职人员的办公场所,娜塔莎退后一步,让迫不及待的学生们冲出电梯。学生们吵闹的动静让办公室里的人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看。银发少女回眸多留意了娜塔莎两秒,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在男生的催促下,她才最后一个离开。

她长得很漂亮,如果不是眉宇间那种倨傲的气质,还会显得可爱不少。

“他们为什么可以进来?”娜塔莎低声问猫。警局大楼有严格的电子身份认证程序,无关职务的普通人是没法通过大门的,连她也是靠猫伪造的快递员身份才能进入。可就在她眼前,一群学生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活像这里是游乐园。

“他们在玩一款最近风靡的VR游戏,萨布雷恩出品,反正就是要到处跑,在城市里寻找和猎杀隐形的怪物。”猫晃着尾巴,不以为意,“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走吧。”

娜塔莎认为猫的漠不关心有些刻意,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并非“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也没有寻根究底。猫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奔跑的学生们远去,娜塔莎和猫跟着两台搬运机器人拐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后勤处。她在门前再一次扫描电子身份证,然后门自动打开。

值班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捧着电子纸看得入迷,娜塔莎进来时吓了他一跳。他关掉屏幕,不耐烦地望向娜塔莎,看到她身上的制服后,甚至都没要她填登记表格,就朝房间中间努了努嘴,说:“扔那儿就成。”说完他又重新埋首于电子杂志,好像是最新一期的《花花公子》。

就算对有只猫跟随着娜塔莎感到疑惑,中年男人也没吭声,在信息化掌控一切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降到最低,一个经过严格认证的快递员显然用不着他操心。系统程序会帮人搞定几乎所有事情,但某种意义上,娜塔莎觉得它们也在夺走人们的一些东西——谨慎、怀疑,还有思考。

机器从方方面面模仿、代替,甚至超越人类,它们的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世界上所有人都死去了,这个社会,依旧能自如地运转下去呢?那样的世界,还算是属于人类的文明吗?

“人分两种,一种只能靠智能设备而活着,我管那一类人叫机器的畜生;还有一种凌驾于智能设备而活着,他们的生活由灵魂而非某个程序主宰,一切新奇事物不过是他们的工具,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就像我们。”在她的小时候黎马尔常常说这种话,他对现代社会脆弱的一面持有极度的轻蔑,一如他无止境的自负。

娜塔莎站在墙边,等着搬运机器人慢吞吞地把4D打印机抬到预定位置,连带着一大箱可塑聚合物原料,在程序设置的指令下,它们可以在打印机体内变成各种各样组装式的桌子、高脚椅、资料架,以及一些简单的电器设备。有合法权限的话,它们还能打印制造货真价实的枪械。

科技的奇迹,第四次工业革命的“三先锋”之一,立体打印技术将低成本制造业从工厂搬进了公司大楼,甚至搬进了个人的家里——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这种制造业体系的崩溃,也是金灾的深层原因。不过此时此刻,娜塔莎和猫只准备用这两台打印机来窃取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

组装试运行进行得很快。当内部网络连接上后,猫就跳到了打印机的面前,用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指示灯疯狂闪烁。

人类看不见那种频率,但娜塔莎知道,原本深藏在警局档案库内的机密,正被猫以比特构造的无形之手搅得天翻地覆。

这情景说不出的怪诞,一只四爪雪白的黑猫,蹲在4D打印机上直愣愣地瞪着眼,尽管它的躯体和真猫几乎没有区别,但压根儿没有哪只猫会做出这种动作,而且它不眨眼的时间也太长了。值班的中年男人抬起头往这边看了看,挠挠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娜塔莎用眼神把他的视线逼回杂志上去。

娜塔莎的视线移向右上角,智能眼镜把时间标注在那里,已经过了两分钟,再稍等一会儿就——

门被推开。

一个高瘦、带有黑眼圈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叼着根万宝路,不过没点上,他的眼光在值班员、娜塔莎、打印机之间逐一扫过,最后看回来,定在娜塔莎身上。

娜塔莎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压低了帽檐。

“新的机子总算运来了么?”男子一边问,一边把证件拿给值班员看,“楼上联邦调查局合办处的,斯兰铎·卡文,过来借用一下你们的打印机。”

“你跟那位年轻小姐说吧,她刚把打印机运来,好像还没折腾完。”值班员说。

娜塔莎用眼角余光寻找猫,打印机上连根猫毛都没有,不知它躲到哪里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名为斯兰铎的男子问,他看着娜塔莎一直挡在打印机前,却又什么都没做。

“有问题。”娜塔莎的声音很生硬,“打印机刚装上,还没调试好。”

斯兰铎没说什么,他转而看向打印机,突然眯起了眼。

“这里怎么有猫爪印?”他指着打印机的玻璃顶盖,娜塔莎的心咯噔一下,那上面确实如他所言,有几处清晰的梅花瓣般的肉垫印迹,看着无比刺眼。

“我只是负责运货的,”她依旧低着头,因为担心太近的距离会让隐蔽式投影仪的效果被对方察觉,“产品问题麻烦找销售部门的人申诉。”

斯兰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几个爪印,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生出了特别的兴趣。

娜塔莎只是紧绷着脸,她希望那只猫最好是躲对了地方,如果眼前这个讨厌鬼要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蜂鸣声从外面传来,墙壁上的投影启动了,三个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了过去。

投影显示本楼层的火灾警报被触发,要求警员立即赶往事发位置,而所有无关人员则需撤到安全区域。

最先行动的是那个沉迷于《花花公子》的中年值班员,他的动作快得跟体型极不相符。只见他用大肚子把桌椅挤得歪到一边,呯一声推开门,转眼就没了人影,连桌上的电子纸都没拿,而显示屏上穿着比基尼的知名女星桑娜·葛琳还在搔首弄姿。

“还不快走,愣在这儿干什么?”斯兰铎伸手来拉娜塔莎。

后者的反应速度令他大吃一惊,娜塔莎根本没让他碰到自己,她抽身后退的动作宛如疾风,战斗的本能在体内苏醒,像狼的嚎叫。

然而,她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勉强控制住了摸向衣服下格雷格手枪的右手。

“不要碰我。”她声音沉闷地说,“我自己会走。”

斯兰铎慢慢点了点头,“你身手够快的,”他说,“我想不是当快递员练出来的吧?”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沉默地从斯兰铎面前挤过,打开门来到走廊上,斯兰铎紧跟其后。她知道这个FBI探员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背上,所以并未走得太快,直到过了标有“紧急通道”的转角,加入文职人员撤离的人群中,她才小步奔跑起来。

警报声在她下到一楼大厅时戛然而止。

在大厅里,一群人被高大的警员围住,娜塔莎远远望见他们正是方才和自己在电梯里碰见的学生。其中好几个人哭丧着脸,好像没预料到会被逮住。

“是那个银头发的婊子干的啦!”化着烟熏妆的女生怒不可遏地叫喊,“她把我们都耍了,一个人拿走了全部魂点,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干吗抓我们啊?白痴警察……”

“你们这群小鬼,”有警员很恼火地吼,“怎么混到这里来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娜塔莎并未驻足,她清楚自己越快离开越好,但听到烟熏妆女生的话时,她还是多望了一眼,的确如女生所言,学生当中找不到之前那个银发少女。她就像一只狡诈的狐狸,得逞了诡计之后便没了踪迹。

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娜塔莎突然有点儿想笑。

她匆匆走出大厅,走向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

当娜塔莎拉开货车的车门,果不其然,猫正趴在副驾驶位上,用爪子扯着一袋新的薄荷糖。

“你怎么跑出来的?”娜塔莎坐到猫旁边,用声控密码启动了车辆引擎。

“猫,”它津津有味地舔着糖片,连头都懒得抬,“没有钻不出的牢笼。”

“拿到海文的个人云了吗?”

“当然。”

娜塔莎嘴角的线条抿紧了,她朝真相靠近了一步,朝那个杀死古丽安的混帐靠近了一步。不论他藏得多深,她都一定会追到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为她是狼。

货车慢慢开动了。

4

“你在看星星?”

娜塔莎一直都知道谁在自己背后,所以当古丽安突然出声时,她没有被吓一跳。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自那天结识以来,古丽安就成了这个营地里和她最亲近的人,虽然“亲近”这个词对她来说,含义和其他人实在大相径庭。

古丽安有点儿笨拙地爬上岩峭,拉了拉自己的卡其布裤子,在娜塔莎身边坐下来。娜塔莎下意识地想往外躲,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挪位置。她们挨在一起,身畔几株盛开的百合花沙沙低语,头上是满天繁星,星星背后,则是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的深邃夜穹。不远处的城镇一片漆黑,白日激烈的战斗已将其化为废墟,欧盟军队刚刚在那里荡平一处雷鸟的据点,留下了更多的鲜血,更多的死亡。

大地上,人类孱弱的灯光灭去,天空中,宇宙的辉芒闪耀依然。

“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古丽安看出了娜塔莎的局促。

“因为……会让我想起以前一些不快的事。”娜塔莎把枪握得紧紧的,目光一直凝视着遥不可及的星辰,从那一天到现在,她都没法不带武器睡觉。

觉察到娜塔莎低落的心绪,古丽安马上换了个话题:“你认识星座吗?”她一只手指向南边的天空,一颗醒目的暗红色星星周围簇拥着二十多个同伴,它们都在眨着眼,“那是天蝎座,中间的红星是心宿二,夏天最容易看到的。”

“我认识,黎马尔教过我。他说我在十一月出生,所以就是属天蝎座的。”顿了顿,娜塔莎很小声地问:“……你呢?”

“我是双鱼座,”古丽安率直地回答,脸上笑嘻嘻的,“刚好和你的天蝎座很配哦……”

“啊?真的?”娜塔莎回过头来,睁大的眼里闪着意外的惊喜。褪去了白日里雇佣兵冷酷外表的她,于此刻星光下,像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纯真模样。

“是啊,天蝎座的性格很坚强很厉害,可是,也很容易掉进孤独。”古丽安一边说,一边随手松开头发上的缎带,让长长的红发在夜风中飘扬。娜塔莎鼻子里钻进了一股清幽的暗香,她不知道这是古丽安身上的还是百合花的。“双鱼座的人呢,天生就喜欢去抚慰别人,比如抚慰寂寞又要强的天蝎座,虽然有时会显得犯傻和顽固……搞不好,这就是我会来当志愿者的原因呢。”

“所以你当时才要挡在那个男孩面前?”

“我只是觉得,应该给他一点点希望,”古丽安把缎带在指间绕成花朵的模样,“或许能让那个孩子明白,这世上依然有人会帮助他信任他。没有信任的帮助,慈善与救助也不过是单纯的施舍,机器也能做分发物资的事,可有些东西,比如温暖,只有人能给予,对不对?”

听这番话时,娜塔莎呆呆地望着古丽安的侧脸,而当两人的目光一触碰,她像被烫到一般马上转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依旧小小的,“我的世界一直都非常冷,也没有谁陪我。黎马尔说冬天的独狼才是最凶猛的。”

“黎马尔是……你的父亲吗?”古丽安问。

娜塔莎摇了摇头,但动作显得有些迟疑不定。

“我父母在我九岁时就死了,死在当地人和企业武装的冲突中,是黎马尔收养了我……他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专门从东欧的政客与寡头势力之间的斗争中攫利。”

当“杀手组织”四个字从娜塔莎嘴里说出来时,古丽安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收养你,难道是为了……”

“对。”娜塔莎谈及那段黑暗往事,淡漠得连眼皮都没眨,就好像说的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收养了很多像我这样的战争孤儿,因为那个组织的名字叫‘红狼’,所以我们就被叫做‘狼崽’。黎马尔给我们衣服和食物,也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同时,他让我们学习使用各种武器。他手把手教会我读书写字,也同样教会我开枪;教会我编织谎言,也教会我戳穿别人的假面具;他教会我如何在城市中隐姓埋名,潜伏如影并伺机行刺……他把我培养成了最出色的杀手,他对我来说,既是父亲,也是老师。”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多大?”古丽安有些犹豫地问。

“记不得了。”娜塔莎摇摇头,“第一次杀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深到连时间都被掩盖了。那个人是前来刺探红狼组织情况的间谍,他被抓到后,黎马尔就逼我亲手杀掉他。那个人的眼睛是浅橄榄色的,嘴角有道白色的刀疤,好像是拉丁裔人……很奇怪是不是?明明连时间都记不得了,这些细节,包括他临死时充满恐惧的眼神,我却全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古丽安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捏紧双拳,像压抑着极大怒气般吐出一句:“那个黎马尔,真是个混蛋!”

娜塔莎被这句话的语气惊到了,她从没想到,古丽安竟也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往日营地里最温柔可亲的人一直都是古丽安,无论求助的难民有多少,她从来都保持着开朗的笑容,但现在,她却为了娜塔莎的遭遇而愤怒到声音发抖的地步。

古丽安……在乎我吗?娜塔莎的脑海里钻出这样一个微妙的念头,犹如飞入幽井的一只萤火虫。

会有人,在乎我?

她的心有点儿雀跃,脸自顾自地开始发热,幸亏在星光朦胧的夜色里,身旁的古丽安看不到。

一股冲动燃烧起来,娜塔莎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想做一件事,她轻轻朝古丽安靠过去,在后者因她这突兀举动而诧异的目光中——

那颗暗红色的星星消失了。

心宿二。

遥远的夜空,隐约有一种尖锐的呼啸袭来!娜塔莎的动作顿时变慢,然后僵住了。

她猛地站起,用最快的速度拽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古丽安朝岩峭底下跑,但那呼啸声极速扩大,眨眼就追到了她们身后,像捕食猎物的一匹猛兽!

爆炸在离两人不到五米的地方发生。

气浪如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把她们掀上半空。娜塔莎挡在古丽安后面,只觉得激射的碎石像子弹般砸在自己身上。随后她摔到粗糙的砂岩地上,往前滚了几圈都不知道。

世界在耳中化为嗡鸣,尘埃弥漫,娜塔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她吃力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古丽安挂满泪水、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脸。

还好,娜塔莎昏昏沉沉地想,古丽安好像没受多大伤……

“营地的人马上就来了,坚持住,不要睡!”古丽安抱着娜塔莎,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话变得像隔着一片海那样缥缈。

娜塔莎的视线和意识模糊下去,疲倦将她拖入海底,她努力张开嘴,用蚊呐似的嗓音,说出了那句生怕再没有机会说的话——

“我喜欢……你。”

她不用担心古丽安的反应了,因为话音未落,她已经昏了过去。

待她苏醒时,最先看到的是亮黄色的帐篷顶,上面印着大写的“SB”,萨布雷恩公司的缩写,这表明她已经被运回了营地。

看来是不会死了。

这里不像外面那么热,负压电离风扇把一阵阵清新的凉风吹进帐篷,空气中有臭氧的气味。

娜塔莎躺在病床上,想撑起上半身,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上正缠着厚实的抑菌绷带,她现在连抬一下手都做不到。

“你醒了?”一个臂上戴着双蛇标志的人俯视着她,她认出这是苏生集团的医疗组队员。“超融”的成员企业经常会彼此合作,东欧志愿者项目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各家企业寡头在控制破产国之后,马上各司其职,一个远优于原先官僚政府的社会管理体系很快就会建立起来,企业特有的高效和制度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很多问题,这就是为什么“超融”能在没有实际军队的情况下,在动荡的东欧站稳脚跟的原因。人民要的是和平与安宁,在这之外,还有繁荣的经济,一切国家所不能给予的,“超融”却可以给你。

“你的命还真够大的,”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也幸亏民兵组织的无人机机载导弹是低仿货,再要炸得准一点,你俩就都死定了。”

医生一只手在半空挥了两下,大概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看护理仪器的实时数据。娜塔莎看见了病床旁的小型激光手术机器人,这才感到肩膀的伤口隐隐灼痛。

确认没有问题后,医生叮嘱了娜塔莎几句,告诫她不要妄想爬下床,随后就朝帐篷外走去。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撩开帘子钻了进来。

古丽安。

她前额的红发下贴着张医用胶布,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伤。娜塔莎看着她朝自己走近,脸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意。

古丽安却笑不起来。

“你这傻瓜。”她把娜塔莎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为什么要挡在我后面,你差点儿就死了!”

“我觉得,你活下去比我活着好……”娜塔莎吃力地回答,“你可以给别人温暖,可是我……我这样的家伙,只能带给人死亡……”

“不许这么说,以后永远都不准这么说。”古丽安俯下身,有点儿生气地瞪着她。发梢轻抚鼻尖,娜塔莎又闻到了那股野百合的香气。

“哎,在你昏过去之前,”古丽安突然压低了音量,“你是不是说了句什么?”

“呃……”娜塔莎像经历时间回溯,回到那个时刻,听到自己所吐露的,那句告白。

当时她只是害怕没有机会说了而已。

“我,我想不起来了。”她撒谎道。

搪塞过去,这样就好了吧……她想,就别让古丽安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儿羞耻的念头。反正项目结束后,古丽安也会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回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她不愿让古丽安徒增烦扰,更怕古丽安因此逃避她。

“我记得哦……”古丽安轻笑。

“咦……?”

“你说你——喜欢我。”古丽安的笑容更深了。

娜塔莎慌乱地想解释什么,但古丽安用食指堵住了她的嘴。

“——我也喜欢你,从那天第一眼看见你。”分开后,古丽安在娜塔莎耳边呢喃,“不然的话,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你?”

“可是,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回国去的……”娜塔莎不敢相信古丽安的话。

“没关系啊,你跟我走,我能帮你申请到移民卡。我们可以在一起,虽然大概不是永远,但至少在离别之前,我们每一天都能彼此拥有。”古丽安温柔地为她撩开凌乱的发丝,“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如果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管是她们悲伤的分别,还是古丽安的遇害——如果知道那些命运的坎坷,娜塔莎绝不会答应古丽安。

但那个时候,对娜塔莎来讲,爱真的就是整个世界。

古丽安的出现如一束强光,短暂地照亮了她生命中浓郁不化的黑暗。

她不可能拒绝。

5

娜塔莎换掉快递员制服,在半路下车,猫照例趴在她肩头,像个软软的布偶。无人货车按照预设的程序掉头往绕城高速开去,它会一直行驶到郊区,直到车载电池电力枯竭,就算警方要找这辆车,怕也得费好一阵子工夫。再者猫已经清空了车载电脑里的一切记录,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娜塔莎步行回到旅馆,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时停下来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尽管猫保证“天目”在她面前就是瞎子,但她依旧戴着兜帽和隐蔽式投影仪,保持最大程度的低调。 “你破解个人云的防护要多长时间?”回到房间,锁上房门后,她问。

“一个钟头,可能还会更长些。”猫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从离开停车场起,破解就在进行了,不过我在本地的计算能力有限,花的时间稍微要久一点,毕竟议员的个人云是用灰盒算法加密的。”

娜塔莎不知道“有限”的计算能力是个什么概念,但她知道,灰盒算法是当今世界使用率最高的加密技术,萨布雷恩公司宣称它未来五十年都不可能被破解。这种狂妄的态度激怒了很多知名黑客团体,包括曾经入侵过萨布雷恩数据中心的“疯帽铺”,然而直到今天,依然没人放出破解成功的证据。

猫却说自己能破解灰盒算法,而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宛如做一道简简单单的数独题。

娜塔莎看着猫,觉得自己在看一个超自然的精灵。

“你给我伪造的数字身份还有效吗?”娜塔莎用手指顶着一侧太阳穴,现在已经是傍晚,不知不觉,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而且比之前更严重。“我要出去……买点儿东西。”

“还有效。你要买药吗?你的医疗记录显示你有心理问题。”

恐怕不止是心理问题。安芬脞啉。

“对。”娜塔莎绷着脸,不打算跟猫说太多,“我去去就回。”

猫没再问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用圆圆的大眼睛目送她离开。

仲夏的夜晚,立体投影像在街道上肆意生长的鲜艳植株,将城市变为光怪陆离的梦幻森林。闪烁的光线令娜塔莎更不舒服,而智能眼镜里还时不时跳出推送广告,其中声势最大的就是那些总统候选人的拉票宣传。油头粉面的政客对人们许下各种美丽的诺言,为即将来临的大选造势,娜塔莎甚至看见海文·特普埃的大头像也在里面。

本周末的电视辩论直播,海文议员没有退出的打算。

娜塔莎挥手抹去了所有的广告,唯独剩下推广海文议员和竞争对手即将举行辩论的宣传。里面提到,海文·特普埃不会因为遇袭事件而放弃,在这起震惊世界的枪击案发生后,他的支持率大幅上涨,成为了最有获胜希望的候选人之一。

海文议员在视频采访里挥着拳头,宣称自己绝不会退缩,还号召更多人来给自己投票。然而未婚妻古丽安的死,他却只字未提。像他这样未婚的中年成功男人,要再骗个年轻女孩不过是举手之劳。

好像死掉的不过是他养的一条宠物犬。

娜塔莎用僵硬的动作抹掉了这最后一条宣传广告。

如果有机会……她搞不好会帮那个刺客宰了这个中年男人。

如今这时代,已经没有专门的药店了,所有药物与保健品的销售都由大型超市垄断,监管部门对药品的管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力度,加之大麻等部分成瘾品的合法化,几十年前在街头巷尾泛滥的毒品已成为历史。新型的兴奋剂对身体的伤害微乎其微,但它们带来的快感却远胜酒精与尼古丁。

酒吧夜店的门前经常能看见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和娜塔莎在警局大楼遇见的那些中学生一样,凝望着虚空的眼睛没有焦点,完全沉浸在新型兴奋剂和虚拟实境共同创造的梦幻当中。偶尔,娜塔莎还会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讨论声,又是“魂点”和“高阶战具”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

似乎那个VR游戏真的很火。

娜塔莎经过超市大门时,“天目”和电子身份认证系统分别对她进行了检查。认证系统的检查时间似乎稍微长了一些,让娜塔莎生出了警觉,但最后,并没有任何警报触发。她暗自松了口气,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大门。

猫伪造的身份像一件名副其实的隐身衣,在这个以数据判别一切的社会,使得身为红色通缉犯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甚至能做到如窃取警局数据库这种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人们自以为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前所未有地丰富,殊不知蒙蔽自己双眼的,也正是这些信息。眼与脑并非一回事。

她穿过人流,像逆流的鱼,来到精神类药品区。

他们都是瞎子。

娜塔莎寻找安芬脞啉的视线停住了,她抬起头,看见黎马尔站在那里,嘴角勾勒出狼的浅笑。

手颤抖了片刻,然后艰难控制住,她低下头继续找药。推荐安眠药的广告投影在货架前显现,她故意让投影挡在两人中间,把黎马尔当做空气。

但空气不会让声音穿透她心里。

你在瞎眼的绵羊中待得太久了。我的女儿。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滚你的!

娜塔莎心烦意乱,怎么都找不到安芬脞啉的浅蓝色小瓶子,直至走到货架尽头,她才想起可以用智能眼镜连接进行查询。

查询结果很快就显示出来,她要走到下一排货架才能看到想要的药。她急匆匆迈开脚步,同时挥手抹掉了查询窗口。

窗口跳了两下,然后卡住了。

一张很熟悉的脸在窗口中飞快地掠过。

没等娜塔莎定睛看仔细,窗口就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遮盖,紧接着,窗口自动扩大,填满了智能眼镜,那些几何图案高速变化着,在她的视野里闪成混沌刺眼的一片。

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狼的笑在耳边回荡。

她的头爆裂般痛起来。

娜塔莎发出尖叫,一把扯下眼镜,狠狠地砸到货架上,上面一排药盒都给震落,撒了满地。四周的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娜塔莎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扶着货架,踉踉跄跄往出口走去。她的身子颤抖不止,步伐也摇摇晃晃,她的头颅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旁边一个男顾客走上来关切地问,但娜塔莎猛地甩开他的手。那人一看她的神色,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不要碰我……”她吐出一句话,狠狠瞪了旁边围观的人一眼。当她艰难地走出去时,人群自动避让出道路,她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的私语,但没有回头。脑袋里的轰鸣声比其他所有噪音更令她难受,甚至于她的眼前都有晃动的虚影,这肯定是刚才智能眼镜的闪烁造成的。

她需要找个医生,但是得先回去让猫……

娜塔莎随便拦了一辆无人出租车,强忍着头痛,钻进车里。“温尔马大街,104号……”她说出了旅店的地址。

“您的心率和体温过高,请问是否需要去医院?”车载电脑以温和的声音发问。

“不!”娜塔莎尖叫起来。

无人出租车没再烦她,人工智能的好处有时就在于没有同情心,它沉默地拐了个弯,朝她说的地址开去。

电魂 测试第二期。

上线操纵成功,目标意识定位完成。

特工代号:红狼。

暗杀命令已经下达,执行的时候到了。而且,她本人也期待这一刻相当一段时间了。

红狼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再次确认了一下墨镜上显示的门牌号和眼前的是否相符。

没错。就是这间最里面的房间无疑。

情报告知她,目标此时不在房内,在这种连“天目”都没覆盖的小旅馆,她可以直接破门而入,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十足的警惕,并未草率行动。有时情报是蒙蔽人双眼的东西,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这是她从小就在杀手组织里学到的准则。

她耐心等待。视野右上方的倒计时接近尾声。

三、二、一。

电磁压制开始。

没有任何迹象,唯一的变化是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像喧闹的夏被冻入寒冷的冰。走廊另一头,自动清洁机的嗡嗡声停止了,外面的街道上,无人车往来的呼啸声也听不到了。她明白,就在刚才的短短一瞬,自己背后的组织以强大的黑客手段侵入了“洪闸”系统,随之而来的电磁屏蔽中断了附近所有的无线连接。

这处街区被从世界的版图上割裂出来,成为了由她主宰的一方独立天地。

“洪闸”本是用于绑架人质一类的恶性犯罪事件发生时,靠区域电波来干扰罪犯通信的社会治安系统,此刻却成为了帮助她实施暗杀的工具,真是不无讽刺。

普通人只能当机器的奴隶,她则是超越游戏规则的玩家。

红狼抽出腰间的战斗手枪。

房间里的确空无一人,陈设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燃尽的烟蒂。红狼可以想象目标一个人在屋里时,那种煎熬般的感觉。她还知道,目标的痛苦不是出于焦虑或者恐惧,而是所爱之人死去的悲伤。

一只引人注目的黑猫趴在房子中间的一张凳子上,像是睡着了。一开始红狼还以为这是只真猫,直到她靠近后,才发觉这不过是一具高仿生机械体。红狼翻了翻黑猫的耳朵,并未找到应有的金属标签,看来这具机械体是违法的定制货。

显然,有人在通过它协助目标……不过在电磁压制的效果下,那个幕后操纵者已然失去了耳目,他是没法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的。

谁会帮助目标呢?一只为情而残废的狼崽,什么价值都没有。

她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暗色的小盒子,将它启动后放置在虚屏投影仪底下,盒子上的红外微孔正对着从房门到沙发的中点。

杀人是最简单的一步。

她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责任编辑:刘维佳】

关于小说《赌徒算法》的致歉信

2015年12期《科幻世界》刊发我的小说《赌徒算法》后,受到了读者的质疑,对于此事,说明如下:

《赌徒算法》一文最初的点子,来自于细胞自动机的概念,由于当时构想的时候认为这个点子对于赌场题材是一个非常恰当的搭配,因此也就这么写了。在写作过程中,我确实阅读了严歌苓先生的小说《妈阁是座城》,也确实想通过模仿这部作品的表现来让我的小说有更好的质量。

然而,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使得自己的小说与《妈阁是座城》出现了大量的细节词句相同、人物立场相似等问题。这样的文章本来是该直接作废,仅作为自己练习之用,不应该直接发表的,但由于我自己急功心切,又考虑到两者的内核与故事走向并不相同,因此还是觍颜把它寄了出去。如今仔细思考后发现,这篇小说的问题绝非是用内核和故事走向的不同可以盖过的,首先是它的大量细节文字相同。由于作者也曾经去过一些赌场,认为赌场许多细节大致相同,可以套用,因此下笔之处,多见雷同。然而现在仔细深思,却惊觉道理并非如此,严歌苓先生的文字细节,包括对赌场风水习俗的描述,都是亲身从实地考察中得来,并非细节相同大致可以套用,而是属于她自己劳动的结晶。我如此行为,无异于不劳而获地掠人之美,实在已经触犯了作者碰不得的红线。至于部分人物的描写,也亦如此理。因此,如今承蒙读者和编辑老师的指出,作为作者,我感到极为汗颜,这件事情,所有的错误全在于我,因此,本着文责自负的态度,我真诚地公开向严歌苓先生、《科幻世界》杂志社和读者致以诚挚歉意。而且,我与《赌徒算法》由于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已经没有资格忝列本届银河奖的候选名单中,希望能将这部作品剔除出候选名单。同时,我将进行深刻反思,保证在之后的写作过程中,拿出的所有成稿,均是自己的劳动结晶。

生活也必须继续,但这次犯下的严重错误,我必须永远铭记,以之为戒。但我将始终把《赌徒算法》这部小说放在身边,提醒自己在写作的道路上,以此永作警醒。再次向原作者、《科幻世界》杂志社和读者致以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

肖也垚

2015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