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产读秋
2016-12-29
有些故事,不一定要有爱情,它依旧可以修成正果。
哪怕是背井离乡,迁移深山老林四百余年的阳产村,会悲伤吗?不会,这也是它的宿命。否则又怎会遇上如此一处秋色如画、亦入画的世外桃源呢?
这个地方我从没有来过,印象中的土楼应是在福建那边才有。当老师告诉我去看看皖南那边的土楼时,我很意外。
“安徽还有土楼?”
“当然。依山而建。”
“我去皖南那么多次,从来不知道还有土楼呢!”
“所以带你去看看。”
天还没亮,一行人,一辆车,带着背包和相机就这么出发了。
不过这土楼很隐秘,若不是有特别熟悉的老师带路,我们恐怕要围着山里的羊肠小路转许久。可能正是如此吧,见到它藏在深山老林中的真面目时,不禁吃了一惊。
我难以准确表述我的心情,只能说赶在凌晨就出发,是对了。
起土砌墙,架梁铺瓦,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这是阳产土楼给我的第一印象。到的时候已是中午,有几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四周多是老林古藤缠绕,有种世外桃源的意境。
正好也是秋天,叶子刚刚红,寂静的村子在烟火中迎来了我们无意的喧扰。这像是一个远方的人来到了另一个远方,明明很近,却是翻山越岭,拨开云雾,远离都市的繁华浮躁,顿时令人忘却一切。
刚到村口,村长就领着三个村妇走了过来,说:“你们今晚入住这三家,人员安排一下,跟她们走就行了。”我有点恍惚,差点以为是在参加真人秀节目呢。我跟着其中的一个村妇朝她家走去,小路很曲折,搭建的石板路弯弯扭扭,却很坚实。村妇的家很远,我跟着她走了很久,下石阶、爬坡,途中还路过一间废弃的小学,村妇的家就在这小学后头。
“晚上你睡楼上,比较简陋,将就着吧。”她笑着跟我说,露出一排暗黄的牙齿。
“没事。”我笑着回她。在路上老师就说了,这地方条件很差,千万要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当我爬过又陡又窄又长又暗的木梯子时,眼前的景象反倒并没有预想中那么糟糕。
阁楼上陈列的东西比较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梳妆台,一个衣柜。虽然梳妆台上有些灰尘,摆的东西也不起眼,但我却觉得越陈旧越过时的东西,往往越具有故事性。床铺被褥令人惊喜,竟然都是干净的,还是新的。
“真是个好地方。”我告诉自己。
“小苏,我们要去村子里转转,你去吗?”老师在外面问我。
“去。”我毫不犹豫。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走在村子里的青石板上,像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年代里。高低不平的石阶铺就在楼与楼的夹缝里,脚步或急促或轻盈,像是跳跃的生命,在这个成熟的秋色里,展开了一场由心的探寻。
我本是跟在老师后面的,但走着走着,就分开了。
这好像是注定的,否则我又怎会遇见她呢?
只是岁月不饶人,她早已褪去曾是繁华的青春,这时的她,坐在门前的阳光下,洗着土豆,安静,不问世事。
“你好,奶奶。”我放下相机,蹲在她跟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是她一生所历经的故事。我没有再打扰她,只是坐在她对面的一块石头上。阳光穿过古树林照射下来,她身上便多了一圈朦胧柔和的光晕。
“你从哪儿来啊?”她突然问我。
“我从芜湖来。”
“不知道。”她摇摇头,继续说:“我年轻的时候,出去过一次。”
“后来就一直待在这里?”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水盆里的土豆几乎都洗干净了。她准备起身再换一盆干净的水。我帮她把脏水倒了,准备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她拉住我,说:“那是人家的。我家在这……”指着不远处的一间破旧的土楼。
我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头……”她拿过我手里的水盆,自个儿往土楼走去。我还以为那儿只是个放杂货或农具的地方,没想到竟是她的家。土楼很高,但面积很小,商场里的卫生间都比它大一倍。屋子里有许多杂物,边上摆着一个破旧的靠椅,可她却当个宝一样,弄了块绣花的毯子铺在上面。
“你就住这里?”我吃惊地问她。
她走到土灶旁,打开水缸的盖子,应了句:“嗯。”
“这么小的地方,你晚上睡哪儿啊?”
“在上面。”她捧着水盆对着我,抬着下颚朝上望去。
我愣住。这一层和二层之间并没有阶梯,只有二层和三层之间才有连接的梯子。二层堆满了柴火,三层隐隐约约才看到一张床的模样。
“你怎么上去?”
“爬梯子。”她的目光朝向我的身后。我转身,这才注意到杂物里还摆着一个梯子。“你一个人住?你的孩子呢?”我心里一阵酸楚。但她似乎没能听明白我的话,就端着水盆走到了门口,又将刚刚刷了一遍的土豆给挪了过来。她就坐在门口,太阳仍然照着她。
我想,她应该是不想回答。
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土楼的柿子和板栗是这里的特产。我在屋子里再次环顾了一下,两个编制的篓子里放满了还没熟透的柿子,只需要晒一晒,软了就能吃。难道她平日里就只吃这些东西?
“奶奶,你这柿子多少钱一斤?我想买点儿带回去。”我走到她跟前问她。
“柿子?柿子都没软呢,不能吃。”
“我买点儿,带回去晒晒就能吃了。”
“不行,不行,没软不能吃。”她坚持自己的意见,总之就是不卖给我。“今天太阳好,我帮你把它拿出来晒晒?”
“不,不,不。”这时,她扬起手来,摇摆得很厉害,说:“不晒,不晒,不晒,这几天我吃这些……”接着,她又指着盆里的土豆,神色变得有些失落。
“这……你要怎么吃?”
“煮糊了吃,我没牙的……”说着,她又张开嘴让我看,这确实是没几颗牙齿了。
我的心情顿时有些失落,刚来的时候原本是高兴的,可她,让我想起自己已过世的奶奶。这二十多年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奶奶的最后一面。因此,看着她,我更难受了。
就在这时,我的一个老师走了过来,女的,性情中人。
她刚来,却仿佛知道了刚刚我们所谈的全部。
“小苏,我们买点儿她的土豆和柿子。”
“她不卖,我刚刚问了。”
“这老人家太可怜了。”
“她儿子住在山下,隔段时间就来看她的。”一个扛着锄头的女人走了过来,告诉我们。
“一个人住这么小的房子,年纪还这么大,ff38a1f9242390fe75afc184f7ca287e0c5e58499027c56cea8f114b760ef3a2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办?”老师担忧地说。
然后,老师拿出一百块钱给她,她死活不要。
“我不要,不要。要这钱也没用,出不了门,买不到东西的。”
“你想吃什么,让你儿子给你买。”
“他没钱的……我晚上睡觉从上面摔了下来,后背断了好几根骨头呢。”她随意地说出这件事,却让我们吃惊不小。她弯着身子,指着后背,说道:“去医院花了好多钱,他已经没钱了……”
“拿着……”她的眼神与语气变得似是在乞求了。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柿子竟是如此沉重,我们拿不起。
“就拿几个吧,否则她心里可能不好过。”老师拿了几个塞到我手上,转身出了屋子,朝那家院子走去。我不知道她跟那路过的女人说了什么,隐隐听见老师说她过两天会寄点东西来。
“我跟她要了这里的地址。”老师走过来,将纸条给我看了看,说:“回去给她寄点日用品旧衣服什么的。”
“嗯。”我点点头,这可能是帮她最好的办法了。
当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拿着一张照片走了出来。照片上她扛着锄头的样子被定格下来。
“这是谁给你拍的啊?”我问。
“上海的……来了很多人,到这里玩,他们给我拍了寄过来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很骄傲,这张照片应是她屋子里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了,所以她保管得很好。“你有相机,你拍我啊……”她指着我手里的相机,坐在门口,还拿起了土豆和刷子。其实这正是我的想法,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我很快拿起相机对她连拍了好几张。
这个秋天,路上的故事很多。它们并不曲折离奇,而是平淡如水。
我想,这里的生活即便是有些困苦,但终究会好起来的。
你看,这秋天不正好就来了吗?
在这壮美灵秀的环境中,生命显得更是可爱,’不管是热情的,还是冷漠的,没有谁会无端悲伤,也没有谁会突然狂欢,平静似水,偶起涟漪,日子中规中矩。像是叶子红了,就红了,柿子熟了,就熟了,不悲不喜,时候到了,就该如此。
这应该也是她面对生活的一种心态吧。
像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我已是黄土埋上身,你看到的风景不再是我所看到的,我走过的路也不会是你即将步入的。只是我们都会遇见那一天,在某一个深秋里。叶子落了,不会悲伤。
(摘自中央编译出版社《最美的遇见在路上》 作者:苏丹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