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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媳妇”与“富虫”

2016-12-29孔瑞平

农家书屋 2016年1期

淡灰色的晨雾中,古老的大地在酣睡,寂静,寂静。

突然,平静的梦被一连串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打断。始而零星的声音惊心地爆响着,继而渐响渐密,终于汇成了一片不分点的巨响。农历正月初五的早晨,就这样来到了。

按说这是在假期里,辛苦了一年的人们,谁有心情一大早就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跑到院子里头放鞭炮呢?可是窗外这密集的声音无疑又在告诉人们,这次集中行动的规模不下于除夕之夜辞旧迎新的那一通。原来,这里是有个原故的。

按家乡的习俗,初五这天俗称“破五”,是“送穷”的日子。所谓的“穷”,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形容词,它还有形象的寄托,即“穷媳妇”。有些地方,会在这天剪一个纸人儿,代表一年来所有的贫穷苦难,然后在鞭炮声中一火焚之,象征着把它送走了。而我老家,却不剪这个纸人,而是一大早起来就把灶膛里的灰掏干净,然后远远地送出村子外头去。这堆灰跟那个纸人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代表着人们臆想中那个“穷媳妇”。聪明的中国人总有些匪夷所思的想象,总相信冥冥中存在着能够左右人们命运的力量。新年伊始,把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穷鬼从家里赶出去,肯定是件比吃饺子更要紧的事情了。俗话说:“没利谁肯打早起。”而生活在这块古老大地上的人们,几千年来跟一个“穷”字一路斗过来,若能放一顿炮仗、烧一个纸人、倒一堆灰就把它斗败、撵走,谁说这不是最大的“利”呢?所以初五早晨的起早送穷,竟是谁也不甘人后的了。

小时候农历初五的这个早晨,一大早就爬起来,穿着簇新的花衣服、花棉鞋,梳着油光水滑的牛角辫在院子里雀跃。单等着姥爷把灶坑里的灰掏到挎篮里,就颠颠地跟在姥爷身后往村外走了。我们前脚出门,哥哥在院子里就开始放炮。那时过日子俭省,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尽兴的放炮,通常是先放三个“二踢脚”,再放一挂二百响的小鞭。这个简单的仪式给我印象颇深,因为从头到尾,它一直伴随着我天真的心理活动。姥爷掏灰的时候,我想:“穷媳妇”就住在这里头吗?她会不会偷偷地从这里面跑出来,躲到院子里的其他地方赖着不走呢?走出村外倒灰的时候,看到有很多乡亲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又不由得想:“穷媳妇”怎么会这么多呀?是人人家里都住着一个吗?大过年的,她们被人们从家里赶出来,送到这荒郊野外,多可怜啊!往回走的时候,紧紧拉着姥爷的手,不住地回头张望,竟又担心着她会随后跟来,又跟回我们家的院子里。小小的心儿一波三折。祖辈流传的古老风俗,在孩子善良淳朴的意识里,就这样具象化了。我的想象中,“穷媳妇”是个面色灰败、头发蓬乱、形容枯槁的老瘦女人。她既让人有些同情又使人先天的厌恶。

姥爷家的光景在农村算得一个殷实的中上之家,衣食无虞,所以“穷”之一字,我见得虽多,却并无切身体会。家乡风俗,正月里是不兴到人家家里借东借西的。除此之外,一年到头,任何季节都免不了有衣着褴褛、面有菜色的乡亲到家里来借农具、日常家什特别是借粮。家里有一个量米面的“升”,专用于借粮时的计量。“升”是木头做的,底小口大,四面均为倒梯形。每当有人来借粮,姥娘就打开厨房里面的那个小小套间,那里放着几个高过我一头的大黑陶瓮,给姥娘擦得明光锃亮,瓮口上盖着沉重的圆形石板。姥娘把石板移开,用木瓢小心地舀了金黄色的玉米面出来,装到升里。一直装得冒尖了,再就着瓮口用裁衣服的木尺一刮,表示是平平的一升。人家来还粮的时候也这样,仍把面舀入这个升里,完了用同一把木尺一刮……

我在小学读书的时候,文具很齐全。而班里的同学,大都捉襟见肘,也免不了向我借个尺子画一下,借个橡皮擦一下,这些都是即借即还,没什么意思,有趣的是借墨水。我虽随身带着墨水瓶,却从不肯让人家把笔伸到我的瓶里来吸,总是让他把笔尖接到我的笔尖下,小心地一滴一滴挤下来,借贷的双方嘴里同时数着:“一、二、三、四……”好,一共是四滴!规矩,借几滴须还几滴,第二或最多第三日,以同样的方法滴还我。我是从不加利息的,但是“本金”却照例是要收回的,决不吃亏!

乡间的夜晚,万籁俱寂。厨房里传来蟋蟀的吟唱,夜静,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几倍似的,吵得人睡不着。我家的灶台上颇多蟋蟀,挥之不去,杀之不完,何况姥娘是不让我动它的。这些在温暖的灶台上不断出没的小动物,在我们乡间有个响亮的别称——“富虫”。村人认为,谁家的日子过得好,有吃的,它才肯在谁家安身。那些家无隔宿之粮的人家,它是绝不肯光临的。你就是把它捉了若干放在自家灶台上,它也会在一夜间逃得无影无踪。我没有验证过这个说法的科学性。因为人们言之凿凿,也就姑妄信之了。我猜想,过去乡间农村多有夜晚上火后,在灶台上焙烤干粮的习惯,蟋蟀之所以那般“嫌贫爱富”,也许就由于富家的灶台上老有吃的,而穷家的灶台上、橱柜里却空空如也的原故吧!我知道蝉是吃露喝风的,蟋蟀显然没有那么清高,它也许跟人一样喜欢吃些焙得倍儿脆的干窝窝头片吧!我于事情不求甚解,并没有机会研究一下蟋蟀的生活习性,所以这个猜想只是个不负责任的自我解答,并没有机会得到验证。

“富虫”日夜制造噪音干扰着人们的生活,人们却不以为烦;“穷媳妇”经年累月隐形息声,却不能为人见容,逢“破五”的日子,总要被人们撵逐。其间无非是“穷”“富”两个字在作祟罢了。人类世世代代与贫穷作斗争,孜孜不倦。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时代,“穷”就意味着家无隔宿之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