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把自己的妄想投射到别人的生活上

押沙龙

光是“美丽”并不顶用，丰富永远比美更重要。一片草地再美，你看了二十年以后，也会觉得跟你家门口的土堆差不多吧？

一

总是能听到一些人在赞美西藏、不丹之类的地方，“世外桃源”、“最后的净土”什么的。其实他们不光是赞美西藏和不丹，他们赞美的是一种生活方式：虔诚、淳朴、简单。最重要的是简单，没有遍地的楼房和超市，只有空旷的大地，高高的雪山，还有磕长头的老阿妈。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赞美者大部分都瞻仰了一番净土后，还是回到了肮脏的凡尘。当然也有留下的，我查过资料，确实有，但是很少。大部分还是回到北京上海的家，该干啥干啥去了。你要是问他们为啥不留在他们“灵魂的老家”烧牛粪，他们会叹息一声说：“回不去了。”还是不愿意。对都市里的糜烂生活，嘴里说着不要，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他们喜欢看看跟自己不同的生活，游历一下跟周围不同的环境，这个没什么。但是如果自己享受现代文明便利的同时，却盼着别人永远“虔诚、淳朴、简单”，这就有点拿人家当动物园里的珍奇动物了。

当然他们不会这么说，反而会美化别人的生活，说的好像多么美好多么值得憧憬似的。说得多了，有时候自己也信了。

二

大多数情况下，你赞美的简单生活，其实只是没有选择。

你可以留下来烧牛粪，也可以回上海烧煤气，你选择了烧煤气，那就是你的选择。

他不能去上海烧煤气，只能留下来烧牛粪，然后你说他们选择了简单生活，这就是虚伪。

如果现在把你周围的超市都抹掉，把你周围的饭馆都抹掉，把网上包邮的淘宝店都抹掉，把你家里的抽水马桶砸掉，把你的暖气和空调都拆掉，你肯定会像杀猪似地叫唤，认为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既然你需要这些东西，凭什么认为别人不需要？

小资们可能会解释说现代人的灵魂已经被物欲玷污了，那些净土里纯洁心灵不需要这些。可惜这是胡说。

我不否认，一个社会里会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即便你给他丰富，他也选择简单，但是作为普通人，如果你让他们选择旱厕还是抽水马桶，他们一定会选择抽水马桶。你让他们选择一年四季的酥油茶，还是各种各样的饮料，他们也一定会选择各种各样的饮料。你让他们选择羊圈还是超市，他们也一定会选择超市。年长的人也许出于习惯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是长远来看，一个社会一定会这么选择。

这没有什么可耻的。这是人类的本性。

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就是喜欢多尝试，喜欢各种各样的刺激，喜欢各种各样的选择，喜欢生活上的各种便利，就是靠了这种本能，人才进化成了现在这个物种，人才发明了飞机和铁路。没有了人类的这种本能，你连去那些“净土”都去不了。

不管他们怎么赞美那些净土的淳朴，那些净土也都开始有了麦当劳，有了超市，有了各种各样的现代事物。那里的人们第一次可以在牦牛肉之外选择吃炸鸡，可以在佛经和《格萨尔王传》之外，选择看《哈利·波特》，可以在成为牧民或者僧侣之外，选择成为工程师、飞行员、职业经理人。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进程。

这是净土里发生过的最好事情了。

三

现代社会的人们，总是容易高估人类对“单纯生活”的忍耐程度。

光是“美丽”并不顶用，丰富永远比美更重要。一片草地再美，你看了二十年以后，也会觉得跟你家门口的土堆差不多吧？《蒙娜丽莎》好看吧？让你搬着凳子对着《蒙娜丽莎》看三个月，然后在旁边喊一嗓子：“咦？电视怎么有信号了？演的还是XXX的烂片！”你肯定会扔下《蒙娜丽莎》，跑过去看看XXX又拍啥烂片了。

其实不光是现代人，古代人也是这样。过去的文人最喜欢YY田园生活，你也写归隐诗，我也写归隐诗，好像这些人最大的理想就是种地（或者准确的说，是看别人种地）其实不到不得已的时候，这帮人谁也舍不得归隐。辛弃疾在农村待过几年，据他自己说，那生活真是爽透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生活真是押着韵的美好。可是一旦朝廷召唤，辛弃疾也顾不得看溪上青青草了，急吼吼地出发，“单车就道，风采凛然”。

想想这位辛诗人，背后是美好的莲蓬和青草地，他一脸凛然的风采，坐着单车轱辘轱辘往前跑，怕是归隐后的生活也没那么好吧。

说是远离烦嚣，洗涤自己的老灵魂。但关在一起，时间长了没话说，你那洗得干干净净的灵魂估计看见你都烦。

四

当然还有信仰，这也是赞美“灵魂家园”的一个常见词儿。

我并不排斥信仰，但我也并不觉得信仰本身一定就多高贵。

比如磕长头。

如果你家孩子病了，你太太不去拼命想办法求医问药，而是把时间用来一路磕长头去潭柘寺，你一定会极力反对。

如果现实生活出现了问题，你丈夫不去四处想办法解决，而是把时间用来一路磕长头去普陀山，想下一辈子换个好生活，你也一定会极力反对。

可为什么这些事情发生在“净土”里的人们身上，你们反而会赞美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些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只负责拍照、点赞和发朋友圈就行了。

一个社会当然可以有信仰，在某种程度上它确实能对人们的心灵起到抚慰和支撑作用。它还有一些伟大的凝聚功能。但是如果一个社会以宗教为生活的核心，如果一个社会流行磕长头这样的苦行，那么它很可能有问题。要么它缺少解决问题的办法，要么它的精神选择极其狭窄，要么它对现实生活缺乏足够的信心。

当然有人会说我武断。我也确实无法证明我的猜测一定是对的。不过我想说一句，在西方历史上，也有过类似的风潮，他们倒不是磕长头，而是更五花八门的苦行。有的在柱子上生活好多年，有人一辈子不让皮肤接触到水，有人用皮鞭抽自己。他们的虔诚几乎超越古今。但是后来西方人不再这么干了，他们转而去发明了飞机和铁路，好把你们拉到西藏去看磕长头。

最后说一句：真的不要把你的妄想投射到别人的生活上。

齐清摘自《ONE文艺生活》2016/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