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泸沽湖的春日鲜衣怒马
2016-12-27远山
远山
导语:她不怕失去他以后被孤独岁月吞噬,也甘心怀抱遗憾寂寞地行走,只愿他从此都活在泸沽湖的春日,永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1
白梦辞在三年后的深秋重回泸沽湖,那里蓝天白云草长莺飞,景致一如她离开时的那个春天。
有变化的只是南渡而已。阔别三载,他饱受高原阳光照拂,肤色已然黝黑如本地人。魅力有多种款型,他如今是成色厚重到冷峻的那一种。突出眉骨下眼瞳深陷,只需斜睨一眼,就能把爱慕的心冻成玻璃,在寒风中哗啦啦碎一地。
然而这世上最不缺少女心满溢的年轻女孩,所以南渡身边从未少过扑火飞蛾。白梦辞推门走进时,南渡正站在满地酒瓶的狼藉小院里,身边被义工和住客堵得水泄不通。娇滴滴的声音汇集成溪流,她们起哄着三十而立的青旅老板,要听他说初恋的故事。
依南渡性格,他该从容而冷淡地笑笑,不由分说就拨开人群抽身离去。但他一眼望见门槛处站着白梦辞,怔然片刻后生出感慨,索性盘腿坐下,拉开一罐啤酒闷了一大口,张口说了一句:“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
围观群众都笑了,但时年久远的故事的确发生在白衣飘飘的从前。十五年前,南渡父母尚在铁路系统工作,当他们被一纸调令安排进山区铁路,南渡也跟随父母的脚步,抱着几摞漫画书驻扎进云南边境的大山深处。
那个边陲小镇恍若世外桃源,只一条铁路和外界相连。看厌了青山绿水,也翻烂了漫画书,南渡的兴奋之情终于退去,日子里只剩百无聊赖。他跟着父亲去货场,对着一车皮又一车皮的煤矿发呆。实在无聊得紧,索性拿一根铅笔,在车头不明显的位置悄悄作画,从樱木花道开始,直到涂抹完灌篮高手的全家福。
是纯粹打发时间的消遣,没想到车皮在运出煤矿空仓返回后,会附带一份来自远方的回应。女孩子清秀的字迹附在他作画的边缘,一句真心实意的“画得真棒”,就此拉开纠缠的序幕。
从车皮上的只字片语到明信片,再到写信和打电话,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两年后南渡返回城市,和女孩在同一所铁路子弟校念高中后,他们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
故事说到这里,南渡已喝完三罐啤酒,眼神晦暗地望着远方发呆。有女孩不尽兴,低低说好浪漫,又娇声问:“那后来呢?”
南渡眼神聚焦在安静看闹剧的白梦辞身上,良久后嘴角勾一个弧度,无悲无喜地笑笑:“如果有后来,你觉得我家青旅会缺老板娘吗?”
2
南渡一直以为,泸沽湖最美的时刻在于清晨五六点。那时的太阳光芒和煦,照在身上有恰到好处的温暖。天空一色浅蓝,和着芦苇、经幡一起映在水中,是看了多年都不能自拔的景致。
所以不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会早起,沿着湖边慢跑。这习惯在三十出头的第一天被延续,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当他大汗淋漓地归来时,白梦辞已然在厨房里忙活开了。
她脱了笔挺的衬衣和A字裙,穿垂到脚踝处的棉质长裙,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南渡看得一时回不过神,直到她捧来鸡蛋面,细细撒一层葱花,未施脂粉的脸隔着缭绕的白雾笑起来:“寿星记得吃长寿面。”
这样的场景南渡已久违。他心里暖得说不出话,只好埋头呼哧吃面。不多时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不妨白梦辞的眼泪会突然掉下来:“你昨天说得没错,我们是真的没有后来了。”
大红色喜帖躺上餐桌的同时,南渡失手摔了面碗。汤水沿着小腿淋漓而下,他却全然不察,半晌后才有勇气呐呐一句:“我……我还以为写在你名字旁边的会是我。”
白梦辞的眼神也凝固在喜帖上,心却飘荡回过往岁月,停滞在他们高考毕业那一年。
高中时期的南渡把课当游戏上,能考上省内一所知名大学简直是意外惊喜。南家父母在那个暑假大摆谢师宴,南渡郑重其事地给白梦辞送来请帖。她不明所以地拆开,请帖里掉出一张喜帖,这才看懂南渡离开时羞红到耳根的表情。
那上面写着他俩的名字,一句百年好合,再附带一个地址,不过寥寥数语,就叫她傻乐了一整日,以至于赴约都迟到。
约会地点是小城里第一家西餐馆,靠窗第三桌,侧头就能把这座城市最美的风景尽收眼底。饭吃到一半,隔江对岸的大屏幕突然点亮,天空随即燃放着庆祝高考的烟火,唯美又壮观。明灭焰火映着南渡的笑容,他举着高脚杯跟她碰了一下:“未来的路还很长,请白同学多指教。”
多少情侣被高考一个浪头打得灰头土脸就此分离,他们是弥足珍贵的幸存者,竟考入一个大学,得以继续维持幸福。这样的幸运,让白梦辞恍惚以为满城焰火,都只是在佐证她的圆满爱情。
白梦辞深吸一口十年后的空气,望着那张容不下南渡名字的喜帖像是梦醒,终于承认年少时错得离谱。
成长到如今灵台清明的地步,才明白凡事总是稍留欠缺,才能持恒。她和他的爱情,大抵是圆满得太早,才会生出太多波折,一路崩塌到今日,再无力承载。
3
那天晚上,南渡久违地做了梦,梦里光景是2005年盛夏,青藏铁路收尾工程如火如荼,铁道部在交通院校里征召资深教授前往一线支援。暑气盖不住年轻的盛气,当导师问南渡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前往,他没半分犹豫就点了头。
他在夸下海口后想起白梦辞,后知后觉地为难了,她却闭门谢客一星期,赶了几个通宵织了羊毛手套和围巾送来。捧在手里温暖无比,炙热似她爱他的心意。
上帝给予格尔木美不胜收的辉煌落日,以贫瘠不堪的生活条件为代价。南渡到底在大山里待过几年,很快就适应用不上自来水、蒸不熟米饭的高原生活。他给白梦辞写信,从不提艰辛苦难,只一味赞美青海宏伟的风景,和当地藏民的朴实。
他白天协助导师测量,夜晚则顶着飓风和民工们聊天。身处高山之上深刻体会人类的渺小,心胸和气度都与日俱增。
然而真正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是死亡。走的那人名叫甸珠,是参与铺轨建设的藏族民工之一。南渡喜欢他笑起来一口白牙的样子,于是总热络地教他写字。事故在南渡轮休的时候发生,铺轨车意外翻塌,造成施工的数位民工当场死亡,甸珠只是其中之一。
南渡狂奔到事故现场,被一滩猩红刺疼眼球,才知晓一个人的灵魂化作青烟消散在历史长河,可以这样残忍又轻易。
后来铺轨完成,施工单位放了礼炮庆贺,飓风吹得人满头满脸都是烟尘。南渡一腔热血突然就寒凉,因为不敢细想,这烈烈风声里藏有多少英魂的呐喊。
在二十岁的年纪体验到生死无常,其中利害是一把双刃剑。南渡诚然因此成长,但同样不可否认,他和白梦辞的感情是从那一刻开始受伤。
之后没多久是大四,归校后的南渡开始策划毕业旅行。他时常想到甸珠,想起他曾说,他参与修建青藏铁路是想坐上火车去圣城拉萨。南渡本着缅怀故人的想法惦记起西藏,而白梦辞却心心念念着江南的小桥流水。
在为此吵过数次,谁都不愿妥协后,他们只好选择折中方案,把目的地改为西安。大学时代看似完美谢幕,但分歧已显露端倪。南渡经过生死别离,看开了一些俗事,也逐渐为自由着迷。然而白梦辞,仍是需要安稳平和来抚慰内心的,千万女子的其中之一。
4
年轻女孩对他人的隐私总是锲而不舍地热爱,所以当多舌者故作神秘地表示,昨夜亲眼看见新来的女游客拖着行李安顿进老板卧房,客栈里顿时炸开了锅,生出无数争执和口舌。一群人吵吵闹闹,嚷得客栈二把手阿珂头疼,撇着嘴角见怪不怪地冷笑:“要不是故事女主角就在这里,你以为南渡真的有心思跟你们这群小破孩聊初恋哦?”
一道房门阻隔不了阿珂的大嗓门,白梦辞在屋里摇了摇头。等到声嚣偃旗息鼓,她推门出去,有些感慨,又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我跟南渡也是过去式了。他还没告诉你吧,我要结婚了。”
阿珂一副震惊到快休克的模样,但他到底是局外人,只曾目睹过他们之间深深的羁绊和深情,却不知南渡的执迷不悟是一把刀,白梦辞早被割得遍体鳞伤。
白梦辞疼得最撕心裂肺的那次,是意识到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那是五六年以前,他们刚上班一两年的时候。白梦辞进了工程局,南渡则子承父业回到铁路系统工作。
大型国企如一滩营养寡淡的温水,只供给琐碎工作和一眼就望得到头的人生。 南渡不愿做被温水煮沸的青蛙,凑巧工作是轮休制,而业余时炒股得来的积蓄还算丰厚,他便常常一连上两个月的班,攒够一个小长假出门云游,目的地多是藏区。
白梦辞工作忙得天昏地暗,只能口头劝诫南渡注意安全,他从来不在意,然而常在河边走还是湿了脚。在骑行去稻城的中途被落石砸进医院,他昏迷了一星期后醒来,确认过每一个部位都被完整保有,才出一口大气,说起笑话安慰哭肿了眼的白梦辞:“万幸万幸,还不用慢慢拼凑一个不完整的我还给你。”
对着南渡受过伤却仍然有生气的脸,白梦辞第一次感觉到疲惫。她的项目在北方,她倒了两趟红眼航班才赶到川西深处,不是来听他在劫后余生后说笑话。她深吸口气,望着他轻轻说:“总是来这种危险的地方,你还要胡闹多久才算够?”
“我承认是有些危险,不过也很迷人。”他笑眯眯地回答,接着话锋一转,说出她已然猜到,却不想承认的事实:“阿梦啊,我很爱你,可是,至少在这个年纪,生命里有的不只是爱情。”
窗外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晦暗无光,似白梦辞此刻的心情。她是生于热闹长于热闹的人,早和城市的安稳分不开身。所以当南渡只身上路时,她往往是在家煨一锅汤等他看够风景。
如今时过境迁,她恍然明了南渡风景看得越多,越想永远驻足在路上,但是否已为时已晚?
两个彼此生存方式迥异的人,耗着时光日日煎熬,有多少概率能换到圆满结局?白梦辞不敢细想。她从前曾笃定过地老天荒,而今终于无法确凿。信心在这一刻好似流沙,一角崩陷,全盘坍塌。
5
无论多漫长的纠葛,说再见也只在一瞬间。一个星期后白梦辞启程离开,临行前南渡陪她去了走婚桥。天气晴好,有好几对情侣在拍婚纱。南渡远远望过去,不由苦笑起来:“人家摩梭族的定情地,却是我们的伤心处。”
白梦辞没有说话,显然也想起他们曾在这里分手。三年多以前,南渡和白梦辞双双辞职,一起来到川滇交界的泸沽湖。半个多月后,一处小院子外挂起一张小小的招牌,而内里还是百废待兴、一片狼藉的模样。
不知是何时起,南渡有了开青旅的打算。想给走在路上的人一个容身之处,也是为了他和白梦辞。她不愿陪他走在路上,那么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家,或许能挽回爱情曾有的模样。
那时白梦辞事业正冉冉上升,可她递辞职信的模样还是那么决绝。她再一次为爱情豪赌,没料到后来会输得心甘情愿。
客栈开业半年,生意远比想象中来得火红。入住过的游客纷纷当起水军,向熟人推销南渡家的青旅,说老板会在凌晨接送客人,会弹吉他,做得一手好菜,深夜被叫去通下水道也不生气,重点是有一张酷炫的面瘫脸!
南渡几乎点满所有吸引文青的技能点,所以当他的照片和故事被人传到微博,纷沓而至的游客会把崭新门槛磨得圆润是一种必然。
整家青旅都呈现出欣欣向荣,唯一郁郁寡欢的只有白梦辞。但她又不忍繁忙的南渡生出更多烦恼,于是从来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青年们直至深夜都仍在玩闹,说着穿越世界的旅行,梦想和爱情,人人神采奕奕。白梦辞从不参合其中,听由南渡混在其中和他们笑闹,然而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她梦碎的声音。
她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试图同陌生人亲近,不因为被半夜吵醒而生气,但内心深处仍然渴望真正安静的小家,而非一个人来人往声嚣永不停的客栈。终于只好承认,南渡梦想的音符若要完美,唯一途径是把她剔除。
那一年南渡经历的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亲手送走白梦辞,这个陪他做梦、筑梦的女人。
白梦辞拖着行李,心平气和地对南渡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对你我都好。我们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到底什么是不能被放弃的。”
“我等你回来。”
南渡对她的爱,是骄傲的包容,多情的忠贞,年少的担当。他渴望白梦辞的转变,所以从未对他人上心。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一腔热血和三年时光,最后会换来一封喜帖。
时光最终教人清醒。原来一个人生就的天性,由不得爱情随意搓揉肆意发挥。他和她都是固执保有初心的人,撞在一起头破血流了那么多年,仍得不到融会贯通。
他望着她疲惫而苍白的面容,心里觉得疼,却生不出苛责。就算已蹉跎十年,但对他而言,和她有关的岁月都不是白费。
南渡最后一次拥抱白梦辞,她的香水味道残留了好久才散去,是过往十五年回忆的凝结。那味道在某一个清晨全然消退,他从此往后,都不敢再闻后调是檀木的香水。
像是心里炸开了一颗烟雾弹,让人无端地想哭。
6
世界的残酷在于,任谁缺席都照转不误。白梦辞返回城市就赶到公司忙活,晚上还得参加同事聚会。觥筹交错间正对着火锅发呆,不妨被熟识的女同事戳了一筷子:“怎么样?有没有甩掉那位大麻烦?”
看白梦辞颌首,女子便娇滴滴地笑了:“一张假喜帖就完事,我可是学到新的分手招数啦。不过分了也好,说什么青年旅社,不就是穷酒店么……”
白梦辞看着同事默然不语,无法想象她若得知南渡一年进账有多少,会露出怎样惊讶的表情。然而这是她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
喜帖是假的,她爱南渡的心仍如过往。这么些年挂着南渡女友的名号实则却保持单身,不过是余情未了,期待未来还有变数。然而年近三十,事业又顺风顺水,她已成为七大姑八大婆用以教育后辈的剩女典范。
父母苦口婆心,好友诚心劝解,同事则或真心或假意地要她放下过往,不经允许就为她张罗相亲事宜,一切都让白梦辞喘不过气。
是庸人热血,也是最后挣扎,白梦辞索性胡乱填一张假的喜帖,飞去泸沽湖,试图说自己被逼婚,想以此试探南渡态度。
深爱一个人,爱到能接受求而不得,是因为明了,没有自己的存在对方可能会更幸福。甫一见到南渡,白梦辞就知道自己的挣扎只是徒劳。他眼睛那么亮,笑容那么爽朗,显然没她也活得快活。
她无法为他改变,又凭什么要求他陪她回到城市?耗去这么多年等待对方改变只是虚妄,她终于被时光的巴掌扇清醒。
“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但是走之前,你可以再陪陪我吗?”
十五年纠葛到了结束的时候,但白梦辞舍不得就这样仓促落幕。跟南渡一起看电影,骑单车兜风,满身酒气地等日出……一星期后白梦辞满载回忆离开,擦干泪水,干净利落地从南渡怀里退场。
她用决然的气势遮掩悲伤,只愿南渡相信一别两宽后是各生欢喜。她不怕失去他以后被孤独岁月吞噬,也甘心怀抱遗憾寂寞地行走,只愿他从此都活在泸沽湖的春日,永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