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几许鹂声绝
2016-12-27
淇水汤汤
每个人的命运早已注定,悲欢离合都是宿命,我们只是将它完成,或悲壮或苍凉地完成。
1
2014年早春,我去齐齐哈尔参加孟烟鹂的葬礼。扎龙黑土地上的芦苇如海涛般起伏,成双成对的丹顶鹤引吭高歌。可北国的冬季寒冷漫长,从小习惯港岛潮湿温润的我,裹着两件羽绒服还是冻得脑袋发晕。这样的寒冷让我想到前几年在北京,孟烟鹂冒着大雪穿短裙拍片,冻得双唇发紫,来我下榻的酒店时一边发着烧,一边嘟囔着去吃火锅。
红裙的孟烟鹂在白茫茫的帝都天幕下那样鲜明恣肆,正如她会为了璩若砷的一句“我想你”,便散尽她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飞去阿德莱德看一个不爱她的人。我认识的孟烟鹂,就像阿德莱德那些漫天飞舞的蓝花楹,带着奇异而悲壮的美丽。
后来我才知道,璩若砷的“砷”字是种有毒化学物,可以炼成“砒霜”。
而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2
孟烟鹂生于1990年春天,她母亲和我母亲都出生马来西亚,祖籍福建,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相识成为至交。因而我幼时常常随母亲去北京。我和孟烟鹂在什刹海上溜冰,旁边全是京片子,独独我们讲闽南话,她说她家叫“菽安厝”,闽南语里“厝”是指宅邸屋宇。
她父亲是高大魁梧的东北人,她既有父亲的高挑又有母亲的小骨架,从小就纤薄优雅得像丹顶鹤,脖颈修长脑形圆润,肩膀薄得像纸,细长的胳膊和腿,天生适合跳芭蕾。九岁的我们手牵着手在什刹海冰面上遨游,她的笑容和动作比芭蕾还优雅。她是个美人,毋庸置疑。
“你想不想去英国皇家芭蕾舞团学芭蕾?”我问她。
她笑容明媚得令人一凛:“学芭蕾无非是当职业舞者或者练气质,我不会当舞者,至于气质,你觉得我需要吗?”她当然不需要,她这一生,都保持着最高贵的仪态。
十二岁以前,孟烟鹂的生活就像《红楼梦》里大小姐那般穷奢极欲,极其奢侈极讲排场,吃喝用度都是特供。菽安厝里全是苏式明清家具,据说是民国高级将领留下的,千尺的客厅檀香袅袅。我虽自诩港岛大少爷,在她比牙雕还精致的生活细节方面,还是自愧不如。
印象最深的是她不小心砸碎的茶杯,杯底淡淡青纹上书:“大清雍正年制”。
她的生活就像精美绝伦的古董镀金茶托,而她就是茶托上螺钿的花。
十二岁之后,我母亲突然不带我上北京了,原因是孟烟鹂家出事了。比TVB剧还狗血,贪官落马,孟烟鹂的生活直接略过“抄检大观园”走向破败离散。她们一家回到齐齐哈尔。那年我被送往距波士顿一小时车程的菲利普艾斯特中学,忙着品尝食堂的牙买加小吃,和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朋友交往,实在抽不出时间安慰孟烟鹂。
记得有次下雨,学校红砖尖顶外墙被雨水氤氲成深色,我心血来潮给孟烟鹂打电话,以为她会向我诉苦,不料她第一句就是:“嗓子有点怪吧,刚刚偷偷吸了一支雪茄。”
我跟她说暑假我会去墨西哥古巴逛逛,她说“记得给我带雪茄”。
那时她才十四岁。我说你生活太腐败了。她只是笑笑:“其实我很努力学习的,北京我是回不去了,我会考香港中文大学,到时候投奔你。雪茄可以提神,我现在是头悬梁锥刺股。”
我当然不相信,她说:“真的呢,大冬天我会去外头搬来一块冰,赤脚踩在冰上。这样就不会困。”她顿了顿,声音突然变低,“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不是吗?”
我听母亲说他们家是彻底没落了,可谓家徒四壁。我常常想象在陋室之中,有个奋力读书的女孩子,脚放在冰上,用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抽着雪茄,目光慵懒而不颓废,烟雾缭绕。像民国电影海报上鹅蛋脸吸烟的美人,弹尽最后的烟灰,也要笑得倾国倾城。
3
十八岁,我终于见到了孟烟鹂,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餐厅。当时我在追港中大新亚学院一个正妹,很接地气地点了红豆冰和泰式猪扒端去,差点撞上孟烟鹂。
孟烟鹂穿白衬衫牛仔裤扎马尾,清新得像夏日初晨的菡萏,可仔细一看,那套普普通通的行头,至少人民币四位数,连发带都是爱马仕的。我愣了半晌才认出来。她笑得灿烂,开口就是粤语,我没想到她粤语说得这样地道,她说:“我练习很久啦。”
我们聊了很久,那个等着我的正妹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我告别了孟烟鹂,那正妹第一句就是怨毒无比的:“贱人!”她说孟烟鹂在港中大念书一年,吃穿用度全是一个老男人包的。她说:“我们学院就他们两个明目张胆被人养着。”
我心念一动:“他们?还有谁?”
她冷笑声:“璩若砷啊,你不知道?马来西亚来的,攀上石澳的富家女,风光无限。”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璩若砷,没想到很快就见到传说中的美男子。男人有两种,要么比女人还精致漂亮,要么充满男人阳刚的美,而璩若砷介于两者之间,萝莉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大叔的沧桑韵味,御姐可以在他身上找到正太的清秀可口。身材五官,可以满足颜控所有要求。
港中大的舞会上,璩若砷穿最普通的白西装,依然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他的女伴,那个家住石澳的千金小姐骄傲地说:“我不化妆能行吗?我男朋友比我还漂亮!”
孟烟鹂穿着一件露背的红色鱼尾裙,脚踝细得好像随时会拗断,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换着男伴,像上世纪上海滩的交际花。忽而眸光一闪,朝我扬扬眉:“那是谁?”
“璩若砷啊,”我惊愕得很,“你跟他在同个学院念了一年的书都不认识?”
她微微蹙眉,咬咬下唇,字句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这四个字里内涵太广太深,当时我还不懂得。
我只是笑着搂着她肩膀:“那我给你们介绍下吧,虽然我和他也不熟。”我察觉到她的肩膀有些轻微抖动,脚步也有些迟疑,脸上的笑也是虚浮的。她是见惯大场面的,我不曾见过她失控。我当时想,她或许是有点不舒服,譬如生理期疼痛,或者高跟鞋不合脚。
没想到他们真的互不相识,明明是新亚学院最抢风头的两个人,这竟然是初见。
“孟烟鹂?”璩若砷眯起眼似乎在思索,“这好像是张爱玲笔下的一个人物?”
“是,”我点头,“是《红玫瑰和白玫瑰》里的白玫瑰。她母亲是张迷。”
孟烟鹂轻笑了笑:“红玫瑰是热烈的情人,白玫瑰是高洁的妻子。”
我插嘴道:“不过烟鹂你可不是白玫瑰,你分明就是红玫瑰。”
“如果动了真感情,红玫瑰也会变成白玫瑰。”孟烟鹂说完,垂下头去,徒留细长脖颈上卡地亚吊坠项链泛着青溶溶的光,像是月光沉醉在湖面,悠悠荡荡。
4
我母亲偶尔会开玩笑问我,我和孟烟鹂算是青梅竹马,怎么没擦出火花。我反问说如果我要娶她,你会同意吗?母亲脸色顿时沉了沉,马上转移话题。母亲当然不会同意,强强联合是少爷小姐们的宿命,孟烟鹂已经被三振出局,现在还苟延残喘是因为她“豁得出去”。港岛社交圈的公子哥和她周旋,不过是逢场作戏,谁都知道,她嫁不了豪门。
也就靠着年轻貌美,还能撑几年。
暑假过后,我回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大学继续学业,有段时间没和孟烟鹂联系,偶尔通电话或者在社交软件上聊几句,她也不会聊她的生活。我是从朋友那里听说她近况的。据说她跟那个老男人划清界限,开始自食其力,甚至搬到港中大宿舍去住,生活极其清苦。
“怎么清苦?开始喝碧螺春而不是大红袍?”我开玩笑地问。
我朋友肃然道:“是真的清苦,她不是法语系的吗?做同声传译,一天跑几个场子,在后台啃干面包,用的是肯德基的番茄酱,还在淘宝上当模特,半夜让她去拍,她翻墙出宿舍去拍。还有当车模,我在几个车展上看到她了,脸上是带着笑,神情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当然啦,她可是孟烟鹂!”我拉着朋友继续说。
“其实有导演找过她,你知道香港就这么大,社交圈和演艺圈不分家。她也试过几次镜,后来那导演要潜规则她,她断然拒绝,她是真的从骨子里的骄矜,以前那个养着她的老男人从来是尊重她的,两人关系更像是父女,她说要分手,那男人二话不说送了她张支票,但她拒绝了。所以她身无分文。可就算身无分文,她也挥金如土,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很快用完。”
这个我知道,这的确是孟烟鹂的特点,她永远缺钱,因为她手上从来不留钱,赚到就立马花掉。有次我打电话,她在北海道最好的温泉旅馆,漫天大雪中泡露天温泉,她说她没钱回香港了,能不能借点给她。我问她是一个人吗?她说是,做车模赚的三万港币,一夜败光。
我打趣我那朋友:“你对她做了很多调查嘛,是不是想追她?”
朋友郁闷地皱眉:“我花了血本在她身上,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心里有人了。”
孟烟鹂说:“现在我要的不是尊重,而是爱情。”
几天后我在美国东部夏令时间晚上九点给孟烟鹂打电话,她那边应该是早晨十点,想必刚睡醒吧,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带点鼻音的女声:“是你啊,好久没来电话了。”
我和她聊了几句,忽而听到那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说的是闽南话,问是谁?孟烟鹂也用闽南话回答:“你几时管起我来了。”我在这边心惊了惊,问:“我听说你搬宿舍住了?”
“是,”孟烟鹂淡淡地回答,“昨晚拍杂志,太晚了宿舍关门,我就住皇后大道了。”
她回答的间隙,我脑子里“轰”了声,轻轻问:“你和璩若砷在一起?”
良久,她才回答:“是。”声音冷得像竖琴的乐曲流淌过我的耳膜。
“真要命!”作为她的老朋友,我必须提醒她,“你养不起他,他也养不起你。”
又是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她虚弱地说:“我又没想和他怎么样。”
亏得我当时信以为真。
5
璩若砷这样靠女人上位的男人,其实在港岛一抓一大把。是,他长得很帅,风流倜傥,天生就吸引女孩飞蛾扑火。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很擅长社交,调情,像关锦鹏的电影男主角似的调得含情脉脉、专心致志,由不得人不被迷惑。等陷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回香港前,我在南加州一个派对上遇见了璩若砷,他身边依然是那个石澳富家女,当然是她,必然是她,否则他哪来这些钱,打扮得像好莱坞男星?他很聪明,他选定了一个金主,就再不换人,这样金主以为他死心塌地,其他人也觉得他太难“搞定”,反而生出几分佩服。
我端着鸡尾酒走过去,他认出我来,跟女伴说了什么,独自迎上我,笑着向我举杯。
“还是老样子?”我随口问道。我当然不是关心他,是想揣测他对孟烟鹂的态度。
他点头:“老样子。”笑起来连我这个同性都觉得有些心动。
璩若砷和孟烟鹂认识后,孟烟鹂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自食其力,努力赚钱,甚至搬回宿舍,忍受别人的鼾声和排队去洗手间。可璩若砷呢?他还是老样子。他不爱她。
我必须赶快劝我的老朋友离开这个轻浮凉薄的花蝴蝶。抵港第一晚我就去了她宿舍。她室友都有约,空荡荡的四人间依然显得异常憋屈狭窄,我站了会儿就透不过气来。
孟烟鹂在泡面,是的,泡面,她不放调料包,就用热水泡了面吃,配料是芥末,她说是办了日本料理贵宾卡送的正宗伊豆产的芥末。她吃芥末泡面,喝的却是欧肯那根河谷的冰酒。
我指着那瓶冰酒:“这瓶酒够你去食堂吃几十顿咖喱饭了!”
她轻笑了笑:“人总是要有点坚持的,就算再艰苦,也有必须坚持的东西。”
我接过她给我倒的冰酒,非常纯正,即便在加拿大原产地也难找到这样的好酒。她的脸氤氲在泡面的热气和芥末的辛辣味道中,眸光有些惆怅迷离:“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为物质而堕落过。之前那个叔叔,他从未强迫于我,他说我很像他飞机失事丧身的女儿。”
我点头:“我知道,以你的心高气傲,不可能那样委曲求全,作践自己。”
她蓦地垂下头,她垂头的姿态很优美,像徐志摩说的“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可她除了娇羞之外,还有些苍凉,像燃尽的沉香,像翩跹坠地的花瓣。有一缕发丝伴随她垂头的动作,轻轻滑落在耳畔,有种落寞的温柔。良久,她轻轻道:“可是我怕,我怕我为了爱情,自甘堕落,万劫不复,丢失了所有高贵矜持,所有原则所有坚持。”
6
孟烟鹂到底还是堕落了,不是为物质,而是为爱情。
她堕落的对象是我的一个同学。
她堕落的原因是他能把她带到新泽西州。而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璩若砷。璩若砷在新泽西陪石澳富家女读书,孟烟鹂也是陪读。刚巧石澳富家女也在普林斯顿大学。
航班跨过太平洋时我开玩笑:“你觉不觉得这像是伍迪艾伦的《赛末点》?”
孟烟鹂笑得淡定:“如果我是斯嘉丽约翰逊,我会为了乔纳森而自杀。”
“为什么?”我切神户牛排的手一颤。
孟烟鹂笑着把三文鱼沾满酱汁:“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自我牺牲。这大概是母爱。”
留学生二代圈里永远少不了各种派对,那晚孟烟鹂一身典雅素丽的白色高腰礼服,像智慧女神雅典娜,女神范十足,可她表现得一点也不好,总是心不在焉,跳华尔兹还踩到我脚上。我到底是怜惜她的,知道璩若砷在场。眼角余光瞥向璩若砷,他淡定得很。
只是我能感觉到,他时常穿过人群投向孟烟鹂的目光。
十分钟后,孟烟鹂“不小心”把香槟撒到璩若砷的白色燕尾服上。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璩若砷看起来很愤怒,俊朗的五官都扭曲了,眉角轻轻颤抖着,朝着孟烟鹂怒吼,几乎是咆哮的那种,惹得不少人来看。可怜的孟烟鹂瑟瑟发抖,抓着手帕慌乱地给他擦拭。连璩若砷的女伴都觉得他过分了点:“没事没事,去换一套就是了。”
璩若砷一把甩开孟烟鹂的手,怒气冲冲,迈着长腿走出舞池。
有男生过来请孟烟鹂跳舞,我视线随着她转动了会儿,稍一分神,她洁白如栀子花的身影不见了。我听侍应生说她往雪茄吧休息室去了。我在一家休息室门外听到他们细细的谈话声,大概是贴近说的,我没听清楚内容,我隔着休息室门的绿色玻璃望进去,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窃窃私语。隔着玻璃看,两个美丽的人儿就像拱顶画里的圣徒,相亲相爱。
我正诧异着他们这么快和好,突然看到璩若砷伸指勾起孟烟鹂的下颌,俯身吻下去。
那是非常缠绵的吻,看得我都心跳飞快,璩若砷个子将近一米九,孟烟鹂一米七二的身高加了高跟鞋也需仰着脸。我看到她洁白如玉的脸庞上,分明凝结着晶亮的泪珠。
她哭了,她紧锁着眉,流淌着泪,一边哭一边和璩若砷拥吻。
这一生我再也没有看过比这更令人心痛的画面。隔着绿玻璃,光影折射,就像古代才子佳人戏曲里的游园惊梦,爱情的美丽和遗憾,哀伤和凄凉,千百年来流淌着同样的悲怆。
良久,他们才整理好衣冠从休息室出来,我躲闪到一边,有不少参加完游艇派对晒成小麦色的野模外围女笑嘻嘻地走过来,其中有个误认为孟烟鹂也是野模,笑着吐了口眼圈:“还不快跟上,今晚可都是镶金镀银的主儿。”
璩若砷气得要给那人一拳,孟烟鹂拉住了他。她笑得很苍凉:“其实我何尝不是呢?”
“你说什么胡话?”璩若砷用闽南语安慰她,“可是,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孟烟鹂仰着头笑起来:“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爱你,与你何干?我心甘情愿。就算再堕落,也是我咎由自取,怎么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我眼角,瞥见拐角三棱镜上浮现出我同学的身影,慌忙咳嗽一声,璩若砷扬眉看向三棱镜,立马折返向休息室。我则大跨步走上来挽住孟烟鹂的手。我同学的脸已经笑意盎然地出现:“原来你们俩在这里!又背着我干什么好事?”
“还能干什么好事?还不是商量你生日派对到底是去冰岛还是新西兰。”孟烟鹂巧笑嫣然地走上去挽住他的手,两人笑嘻嘻地走向大厅,孟烟鹂临走时回眸看了我一眼,带着感激。
7
孟烟鹂的堕落只持续了一年。璩若砷突然离开了他的金主,和孟烟鹂在一起了。
消息来得太突然,正在打马球的我惊讶得差点从马背上翻下来,我丢掉马球杆,飞速骑到场外,跳下马,马不停蹄地赶最早一班飞机回香港。
一个月前璩若砷在南澳阿德莱德陪他金主过圣诞,他在阿德莱德给孟烟鹂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三个字“我想你”,孟烟鹂就倾家荡产地买机票飞过大半个地球去见他。那时我同学发现端倪,孟烟鹂被经济管制,她愣是熬夜做了三个晚上翻译了一部长篇,好歹凑足了机票。
后来,璩若砷跟我说:“她就那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穿着北半球冬天的针织衫,丝毫忘却南半球此刻的炎热,她没有化妆,就那么敲响了我的门,她笑得温柔而坚定,她对我说,‘我就想告诉你,我也想你。那一瞬间,我终于看清了我的未来。”
我回到香港,直奔他们在九龙旺角的大角咀的的住处。那是香港最混乱的贫民区。两个印度或者巴基斯坦的人在卖着不怎么新鲜的水果,商铺只有个门面小得不能再小的永亨银行。马路很脏,房子像火柴盒一样。这里大概是我原本一辈子都不会来的地方。
小屋楼道上到处是站街女,衣着暴露。我蹙眉走上去。他们租的小屋很窄狭阴暗,差不多我家次卧的浴室大。还一直很吵,因为靠近高架公路。申请公租房要等两年以上,他们只能住在这里。从石澳豪宅都旺角贫民区,我不得不承认,璩若砷是真的动了感情。
虽然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他的金主一直叫嚣着他会回到她身边的,她永远在石澳等他。
我到的时候,孟烟鹂和璩若砷正蹲在公共厨房的水泥地面上洗螺蛳。蓝色的塑料盆里清水装了半盆螺蛳,泥沙都吐了出来,他们在污水中做最后的清洗。
两人的手都脏兮兮的,但笑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的笑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
璩若砷让孟烟鹂陪我说会儿话,孟烟鹂说句“老朋友了,不需要客套”就呆在厨房跟璩若砷一起做爆炒螺蛳。我一边喝着白开水一边望着他们。璩若砷显然不怎么会做菜,油温上来后,他把菜刀上的葱蒜姜一股脑扔进去,然后马上躲,笑得孟烟鹂直不起腰。
最后还是孟烟鹂操刀上阵,翻炒螺蛳,加料酒生抽,再加一小碗热开水。
璩若砷对孟烟鹂一连串的动作佩服之极,在孟烟鹂盖上锅盖开始煮时,他兴奋地抱住她亲吻她。厨房里还有一户人家在做饭,看到他们这样,忍不住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
可孟烟鹂虽然会做,但不会吸螺蛳。璩若砷吃惯了螺蛳,倒是吸得很麻利。孟烟鹂不会吸,他便用牙签帮她挑出来,他挑得非常细心,动作温柔,眼神深情,挑了半小时,满满一大碗螺蛳肉,推到孟烟鹂的面前。孟烟鹂低头用勺子盛了一勺,眼泪就出来了。
再也没有雪茄,再也没有冰酒。我忍不住笑:“孟烟鹂,你真的变成白玫瑰了。”
这对幸福的人儿啊,我真的希望他们能永远幸福下去。
8
璩若砷和孟烟鹂幸福了整整三年。从二十岁到二十三岁。他们申请到了公租房,工作也步入正轨,孟烟鹂穿着灰色职业套裙穿梭在中环的写字楼间,干练而美丽。璩若砷略胜一筹,接拍些男装网购品牌的活儿,倒也可以让他们偶尔去湾仔合和中心的旋转餐厅美餐一顿。
可是这世道,穷人的生活总是分外艰难。又是潜规则,孟烟鹂因抗拒潜规则被排挤,她一气之下辞了职,回家的地铁上晕了过去,检查发现怀孕三个月了。璩若砷愧疚得强令她在家休息了大半个月。港岛的生活成本向来很高,璩若砷又是各种补品地买,加上刚付了三个月房租加押金,一时半会儿现金周转不来。璩若砷咬咬牙就去家里附近的建筑工地打工。
“为什么不找我借?”我劝过他,建筑工地安全事故多,我担心。
可他拒绝了。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双漂亮眸子里闪烁的光辉:“如果是我努力赚来的,她用起来会更高兴。你知道吗?我从没想过我们可以克服这么多困难。台风过境,我们房子漏水,用盆子装着,半小时醒来一次去倒水;涨水湮没地下室时,我们一勺一勺把水舀出去。我们曾经一起啃一块干馒头。为了省水,厕所都是去附近百货大楼上。我们不会分开的,就算再强悍的命运,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爱她吗?”他温柔地笑了,“因为我们对等。”
我无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也无法想象他们的爱情。这世界太多浅尝辄止的爱情。对璩若砷和孟烟鹂的爱情,比起羡慕,我更加佩服。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遇见这样的爱情,因为他们不懂得付出真心,不懂得忍受逆境,不懂得信任对方。
璩若砷背着孟烟鹂每晚在建筑工地打工,我偶尔在红绿灯口看到他满脸灰尘憔悴的脸。他搬砖,搬水泥,戴着黄色安全帽,英俊的面庞唯独那双眸子,依然如夜空中星辰闪烁。
他的手起了厚厚的茧,回家还帮孟烟鹂剥板栗,我偶尔去给他们送些燕窝炖品,孟烟鹂也不拒绝,开玩笑说:“好久没吃燕窝了,记得小时候吃多了,闻到就想吐。”
我陪孟烟鹂聊天时,璩若砷一直在剥板栗,狭窄的房间里就听到“噼啪”的声音,橘黄色吊灯在璩若砷的头顶上晃荡着,他微微笑着偶尔抬头看看我们,那画面质朴而美丽,像梵高的画作。孟烟鹂经常与他目光对视,那目光暖融融的,几乎要将我都融化掉。
“我还从没剥过板栗,你教我。”我过去帮忙。这才发现璩若砷拇指上指甲都快磨出血来。他剥出来后都会仔细检查,有些栗子长了黑色霉斑,他就自己吃掉,好的留给孟烟鹂。
璩若砷出事那天,我也在场。孟烟鹂接到电话,得知璩若砷被钢筋打中了腿,医院要截肢抱住他性命时,孟烟鹂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此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就那么“噗通”地坠落到地,我担心地迈步去扶她,她倏忽大吼一声:“不要过来!”
我被吓得一动不动僵立在那里。她也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圆滚滚的肚子抵着地面,胸口激烈的起伏着,双目无神,双唇颤抖。她大约呆了半个小时,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9
孟烟鹂死于难产。
璩若砷以前的金主把璩若砷被截肢的事怪罪到孟烟鹂头上,她原本就恨死了孟烟鹂,不知道孟烟鹂怀孕九个月了,那位大小姐想当然地派人去关孟烟鹂几天,还要他们威胁孟烟鹂的邻居不许帮忙。孟烟鹂被夺走了手机电脑,锁在房里整整三天。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度过那三天的。她甚至不知道昏迷在医院的璩若砷截肢后是否还有生命危险。贫民区低收入群体的人都很麻木,被黑道威胁了,自然不敢帮她报警。
我不敢想象最后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后来她的邻居哭着跟我说:“她叫了一夜,可是没人搭理她。渐渐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陷入一片死寂。”
我不敢想象。
我无法想象。
这是我此生最悔恨的事。在我的朋友孟烟鹂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去救她。我只能拼命回忆她小时候和我在什刹海溜冰的情景,她的笑容明媚得让天地失色。我只能拼命地回忆她垂下头,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只能拼命回忆她和我跳的每一支华尔兹,旋转,旋转,这世界光影璀璨,而她是灯火阑珊处最靓丽的风景。
她说:“如果动了真感情,红玫瑰也会变成白玫瑰。”
她说:“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自我牺牲。这大概是母爱。”
她说:“我爱你,与你何干?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这世上再也没有孟烟鹂。
我在齐齐哈尔冷峭的寒风中痛哭失声。有群丹顶鹤挥舞着洁白的羽翼翱翔在天空。我在葬礼上见到坐在轮椅上的璩若砷,他的脸瘦得那么厉害,原来就轮廓分明,现在更像是被利刃削掉一块似的可怕。我不敢和他交谈,我只是远远地看了看他,然后悄悄离去。
听说他回到了马来西亚,听说他在乡村建了一座房子,叫“菽安厝”。
听说,他还在等待。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