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有泪可轻弹

本·约蒂

开启泪闸很可能是缓解压力与发现真男人性情的关键。研究表明，人类在进化中拥有哭泣功能是有其原因的。

2002年1月12号是一个令我难以忘怀的日子。

我的前女友，我生命中第一位真爱突然离开了我。我哭了个昏天黑地，一串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我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喉咙深处抽搐着，搅得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颤抖不止。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反正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过。

当然，我并不是说自己长大后便没动过感情，泪湿眼眶的情形也时有发生，比如与恋人分手，目睹电影中的感人场面等等。可是，泪湿眼眶并不是真正的哭泣。过去的10年间，我从未有过泪水流过面颊，在下巴上积成泪滴，然后掉落到地板上的经历。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我用坚忍与压力对抗。其它时候，比如在奶奶的葬礼上，我真的非常希望自己能打开泪闸，表达对她的怀念之情，可不管我如何努力，也只是做到了“眼泪汪汪”而已。谁知道呢？也许2002年那天我把眼泪哭干了，也或者是我太难为情，无法释放咸味的泪潮？

然而，最有可能，也是最无法令人满意的解释恐怕是：我是一个男人（不是男孩子，他们可是演哭戏的高手），男人有泪不轻弹。

但问题是，人类进化到现在，哭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它是最原始的交流方式之一，也是人体必备的一种生理功能。想像一下你不能排汗，或者不能小便的后果吧！同样地，如果你哭不出来会怎么样呢，反之，如果你哭了，那又会如何？我忍不住想，我很可能错失了一个强有效的心理安慰剂，或者更糟糕一点，我正积攒着大量的压力、愤怒和焦虑，等着某一天情绪的大爆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牛奶洒了，你不骂，反而放声大哭，那不成了没用的爱哭鬼了吗？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探进情感巢穴的深处，说不定你会变得更男人。

费雪在显微镜下拍摄的眼泪照片。顺时针从左上角依次为：兴高采烈时的眼泪，伤心时的眼泪，洋葱熏出的眼泪，大笑时的眼泪。

我决定一探究竟，并提前备好了纸巾。悉尼戏剧学院的音乐实验室安静极了，甚至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在陈旧气味的包围中坐在学院表演系主任杰夫·詹尼舍斯基的面前，在他的引导下拼命想要哭出来。这大概要算是最隐私的舞台了，我却觉得自己被暴露得一丝不剩。

我闭上眼睛，让思绪穿越回2002年的那天，努力回忆当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杰夫原本洪亮的声音和新泽西口音也变得异常轻柔。“试着回想你经历过的伤心事，想想细节。”他说。空调的运转声及远处嘈杂的车流声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你的心脏被撕扯，你感到无比脆弱和伤心。”

我让思绪一点点钻到脑海深处，拼命想打通杰夫口中所说的“情感蓄水池”。我看到自己在一家甜甜圈店里，手里正拿着一个裹满糖霜的甜甜圈送到嘴边。这时，马上要成为我前任的女友望住我的眼睛，说她想“有点儿自己的空间”（我明白她的意思，好极了，这可真是“绵里藏针”呢！）。那一刻，能感觉“蓄水池”里泛起了小泡泡，水流马上就要冲破堤岸。“集中注意力，”我听到杰夫低声说，“想着出现在你脑海中的那个人。”我照做了，可是记忆的门就是不肯开启，水坝也不肯决堤。我睁开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杰夫。他浓密的眉毛、坚毅的下颌仿佛专为表达感情塑成的一般。这会儿，他正满脸同情地看着我。

他告诉我说，男演员的泪闸比较难以开启，可一旦找到了闸门，“开闸放水”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调动情绪就跟锻炼我们身上的肌肉一样，”他继续说，“你不能指望一下子就能举起重物，得循序渐进。情绪的调动也是如此。”

我叹了口气。

看来，要激活主管痛苦或泪闸的肌肉，我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实际上，召唤出一丝悲伤情绪却哭不出来的感觉让我有点沮丧。打个粗俗的比方，就好像欲望被挑逗起来后又无法一泄为快。我拼命想要挤出眼眶的“咸水”比其它体液要难以驾驭多了，因此也显得更加神秘莫测——好吧，血液也有一丝神秘，不过鼻涕就很平常了。

然而，直到近期，眼泪的完整构造才开始为人们所认知。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样，每一滴眼泪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你经常泪流成河，眼泪的成分也会随情绪的变化而有所不同。至少，一场有关眼泪的展览呈现了这一有趣的现象。展览名为“眼泪的样子”，由美国艺术家罗斯林·费雪精心筹办，向观众展示了显微镜下拍摄的眼泪图片。

显微镜下的发现让费雪大吃一惊：水晶似的眼泪呈现出像云朵一样多变的形状，又像雪花一样各异。例如：高兴的眼泪像一幅破碎的拼图;悲伤的眼泪像一幅错位的航拍图;而洋葱熏出的眼泪则像一片蕨类植物丛生的大观园。“不同的眼泪图片展示了各自不同的情绪来源。”费雪说。

这次展览惊现了我们内心世界的一隅，也恰好说明了眼泪所代表的东西——生物学和心理学的融合，即身体和精神的交叉点。眼泪虽然很美，又让我们遐思，但能够揭示其进化目标的却是它们所包含的成分。科学家们早就知道眼泪有不同种类，每一种又都具有各自的构造与功能。眼泪是由眼睑下面的细小腺体分泌出来的，润滑眼球，帮助我们眨眼睛。“我们的眨眼动作比其它任何动物都更为频繁。”新南威尔士大学“验光与视力科学系”教授，马克·威尔柯克斯医生说。威尔柯克斯来自英国，现年53岁，待人和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难怪他做验光的工作。很显然，他非常喜欢自己所在领域的神秘感。洋葱或催泪瓦斯导致的眼泪被称作反射性眼泪，威尔柯克斯告诉我说。这种眼泪是由位于眼睛上方外缘部位的泪腺分泌的，目的是抵御刺激物的侵袭，对每种动物都至关重要。不过，只有人类才会因为情感方面的原因流泪。狗狗不会因为你拒绝陪它玩“扔木棍”游戏而泪如泉涌，猫咪更是对这种“讨厌的流泪行为”不屑一顾。

那么，为什么我们人类（至少有一些人）这么爱哭呢？这一问题尚未有定论，不过答案正一点点浮出水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众多科学家都认为眼泪很可能是帮助身体在过度兴奋后回归基础功能的一种方式。不管是心爱的人去世，还是中了酒吧的免费肉券，眼泪都可能帮你平复激动的情绪。

80年代早期，明尼苏达州圣保罗-拉姆齐医疗中心的一项研究发现，由情感原因导致的眼泪中含有皮质醇等压力应激激素，而反射性眼泪中则不存在此类物质。这一发现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人们在大哭一场过后会感觉好受很多。“眼泪修复说”也正是以此为重要论点的。问题是这项研究还需要重复验证，而且，许多研究人员都怀疑压力应激激素在眼泪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们在眼泪中找到了皮质醇，却对它的功能一无所知。”威尔柯克斯说。之前，他在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催化剂”电视专题节目组的帮助下试图重试圣保罗-拉姆齐医疗中心的研究，以期验证其发现，结果以失败告终。

原因可能是眼泪并不单纯由泪腺分泌，其中还包括从血液缓慢渗入泪膜的血清。“眼泪中含有皮质醇很可能并不是让你感觉好受一些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它存在于你的血液中，而我们在眼泪中见到的物质只不过是整个身体反应所产生的副产品而已。”威尔柯克斯说。

不过，威尔柯克斯在研究中发现，情感导致的眼泪比反射性眼泪中的蛋白质含量要高出25%，这与早前的一项重要研究结果非常接近。那么，这些多出来的蛋白质有什么作用呢？研究者们最青睐的解释是，它们让旁人更清晰地看到哭泣者留下面颊的眼泪。

“多余的蛋白质会让眼泪更为粘稠，从而更容易被看到，”威尔柯克斯解释说，“如果眼泪的成分只有水的话，泪珠就会直接从脸颊上滚下去了。”这一看法验证了众多专家的观点，即：哭泣的真正目的是传递悲痛的信息。

15岁那年，我踢足球摔断了肋骨。

一天，一个同学在楼道里跟我玩闹，戏谑地猛推我的前胸，大概忘了我还受着伤。钻心的疼痛让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吓得那个同学马上停止了动作，开始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自有史以来，校园霸王就发现很难欺负一个满眼含泪的孩子。

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眼泪是示弱、表达需要或依赖的有效信号。另外，它们还会削弱人的反击能力，影响攻击者的盯视和眼球转动，从而干扰其视觉及感知力。

“哭泣会激起旁观者的同情和怜悯，有助于受害人与威胁对抗。”埃里克·梵曼博士说。他是昆士兰大学的一名心理学教授，一直致力于人们对眼泪反应的研究。

这一发现表明，大哭带给人们宣泄感的真正原因可能与荷尔蒙并没有很大的关联，而是来自旁观者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支持。“我们哭是为了寻求安慰，以此增添内心的幸福感，从而更快地平复情绪。”威尔柯克斯说。

这也许就是我们所处的环境与眼泪对我们的影响密切相关的原因。匹兹堡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有朋友和家人在身边的时候，哭泣更有可能给我们带来抚慰，尤其是当我们为了正面的信息而流泪，或者当我们的眼泪能解决问题时，这种宽慰感会更加强烈;相反地，如果我们身边围绕的都是不肯支持我们的人，或者哭泣让我们难堪甚至羞耻，也或者我们因为目睹痛苦的一幕而流泪，哭泣就会让我们感觉更加糟糕。总之，研究表明，独自哭泣或有一个人陪伴的哭泣更有可能给哭泣者带来抚慰，而两个以上的人陪在身边时，哭泣者的情绪会更加低落或没有任何好转。

那么，开心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也会哭呢？“实际上，你也许并不是因为太开心才哭的。”蒂尔堡大学心理学教授亚当·文格霍特博士说。他研究眼泪多年，是世界上这一领域的领头专家之一。“多数流泪行为的背后，都暗藏着某种被孤立、拒绝或者无助的感觉，”文格霍特说，“在极度开心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回忆起一些不太开心的事情。”比如说，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你喜极而泣的真正原因可能是想起你们长久分离的痛苦;运动员流泪可能是为了他们之前所有的奋斗与牺牲。极端正面的情绪也会激起一种无助感。“这种无法恰当表达自己情绪的无助感会让我们流泪。”文格霍特说。

眼泪是情感的物理表现形式——这恰恰是让我担心的地方。我要是强忍眼泪的话，那就意味着我在压制自己的情感，按照以往的经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并不总是哭不出来。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班上的好多同学经常一起大哭，因为我们的老师，马克森先生常常为了糟糕的书写大声呵斥我们。马克森长得高大健硕，大嗓门足以响彻整个楼道，根本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让我的眼泪开闸。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我向他至高无上的权威示弱吧。不过，他班上男生和女生哭鼻子一直都是很经常的事情。

从青春期开始，男生便不再像女生一样爱哭。那主要是由心理训练及他们肩上所背负的文化期望所致。当然，也可能与男性睪酮水平有关，威尔柯克斯认为。

“男孩子们一旦到了青春期，体内的睪酮水平就会大幅上升，哭泣的能力很可能会因此受到抑制，”他说，“以此类推，年长的男人发现哭泣相对容易是因为他们体内的睪酮水平随年龄的增长而有所下降。”

然而，通常情况下，当30岁左右的男人面对悲伤或痛苦的事情时，他们的自然反应就是绷紧上唇。当然了，他们也会眼泪汪汪，甚至拼命忍住泪水。可对男人来说，压制情感的冲动实在太根深蒂固了，他们会不惜一切把泪水逼回眼眶。

那么，面对压力或悲伤时压制情感会有什么后果呢？从短期来看，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坚强的男人，而不是一个软弱的爱哭鬼。大家都认为你没事，你应付得来，也因此不会提供你所需要的支持。如此一来，你的伤痛就得不到应有的治疗，从而留下一个溃烂不愈的心灵创口。

“哭泣是重要情感的一种宣泄方式，”悉尼心理咨询师斯蒂芬·杜尔拉赫说，“男人一般都很坚忍，可以长期抑制自己的情感，到最后，这种坚忍就会融成他们性情的一部分，只不过，这背后常常藏有一个情感的代价。”

其中一个潜在的危险后果是，你会较长时间处于一种激烈的情绪状态，或者所谓的“战斗”或“飞行”状态。会导致什么问题？如果你的情感指针一直陷在红色警戒区域，极度压制的痛苦或悲伤情绪就可能会发展成难以抑制的怒火。“愤怒是一种被阻挡的悲伤，”南吉普斯兰心理学家安娜·玛丽·泰勒医生说，“它常常是一种自我防御的反应，而不是展现你在面对困境时的脆弱。”

如果你碰巧嗜烟或酗酒，低温焖烧的怒火很可能会急剧升温，进而发展成狂怒，让你想要撞墙、到公路上泄愤，或者痛扁别人。哭泣似乎是保持情感平衡的重要工具，它提醒别人你需要帮助。我心头唯一的一点障碍就是那种奇怪的“脆弱理论”，它让我不敢轻易流泪。而且，我忍不住在想：已经扎根二三十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社会习惯真的可以打破吗？

回到悉尼戏剧学院，我请詹尼舍斯基表演哭戏。

这简直跟我自己拼命挤眼泪的感觉一样尴尬和痛苦。他坐在我面前，两条眉毛轻微抖动着，眼睛周围的细纹痛苦地扭曲。看到泪珠浮现在他眼睑上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面部也共鸣般地抽搐起来。我差点忘了，看着一个成年男人哭泣是一件多么令人苦恼与不适的事情。

离开悉尼戏剧学院的时候，我发誓一定要好好锻炼我的情感肌肉。结果几个星期后，第一个真正的机会就来了。我目睹人们为板球选手菲利普·休斯的猝然离世而沉痛地哭泣，看到澳大利亚板球队教练迈克尔·克拉克和其他队员当众流泪。我被他们的反应深深地震撼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当众哭泣所表现出来的脆弱，恰恰不是他们对悲剧的懦弱反应，而是一种真正的大男人表现。

印第安纳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赛事后哭泣的足球运动员拥有更强烈的自信。他们敢于在其他队员面前流泪，也似乎较少遭受同伴压力的影响。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休斯的身影，为他生命与事业的过早终结痛惜不已，泪雾渐渐弥漫上来，我的眼泪一颗颗滴下面颊。这一次，我没有与眼泪抗争。

这是一次重大的心理突破。唯一的问题是，虽然我能够为另一个男人的不幸抛洒泪水，但要真正开启情感的水闸，我需要为自己而哭。为什么？因为我早已意识到，我们哭泣是为了一个理由，一个自始至终都非常私人的理由——自我保护。

[译自澳大利亚《男性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