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草
2016-12-27王锡均
■王锡均
故乡草
■王锡均
我的故乡在万泉河中上游北岸。故乡的河岸上有那摇蒼荡绿的椰树、槟榔树及其苦楝、海棠、母生、荔枝、龙眼等高大的乔木乃至万千篙成丛的竹篁,营造出一派苍茫醉人的绿。还有那遍地疯长的野草,它疯长在从村口通向田洋、山坡每一条土路的两边;长在河水冲积的沙滩塱地肥美的土层上;长在田埇田埂,园地的边隅地角;长在绵延起伏的山坡丘陵地上……每当太阳刚刚升起,雾霭还未散尽,随处可见那些绿草叶上缀满闪光的露水,有的一棵草网着像蜘蛛网似的露珠,你一脚踩着走过去,草叶上的露珠纷纷破碎,露水总会把裤脚弄得湿湿的一片,而草叶扫过脚面,总有一种舒适惬意的酥酥之感,你会享受其大自然给予的非凡的美之馈赠。
故乡的野草,种类繁多,我能叫出名的,多是有一种特别的形态,及其跟人们生活有某种的相关与联系。如田洋坎下水涧边,长有一种竹仔草,也叫灯心草。这种草,有圆直的四五寸长的茎,茎节上长叶。圆直的茎筒中有一种白色的草芯。旧时,故乡人常把这种草茎,一节一节割下来,取出草芯放在阳光下晒干,然后放进一只盛满清油的碗中浸透清油,再抽出一头,挂于碗沿,点上火,就做成一只照明的灯,在故乡农村尚不通电前,农户多是点这种油灯照明。据史料记载,石壁先人,多是明初,定居石壁,因而石壁人用这种灯芯草点灯,至少有400年历史。
乡野山坡,及田园地角,长有一种藤状的野草。藤茎的枝桠细细的,有的缠盘于地上,有的攀附于小灌木上,几乎每个茎枝的叶杷下,都生出一个棱形般嫩嫩薄薄的草苞。这种草苞,吊挂在每个茎节的叶把下,像藤茎上吊挂着一个个灯笼似的,极好看。乡人把这种草,叫灯笼草。在山坡上放牛的儿童,见到灯笼草,喜得把这种草苞摘下来,搁在脚腿上,用手掌一拍,就破得“啪啪”的响,很好玩的。原来,这种草苞,实则是它的花。拍破了的草苞,内面有一个小而青的核,这应是这朵花的籽了。
在荒野的山坡上,有一种叫蒲公英的草。这种草,植株仅有尺把高,每年春天,它开着黄色的花,也有的开白色花。也许到了夏天吧,蒲公英的花瓣脱落,花杷上长个果实,果实顶上长出一个奶嘴般的东西,上面镶嵌着一簇白毛。无数根白毛,聚在一起,成为一个头状的白色小绒球。山坡上刮起强劲的风,把小绒球上的花絮吹散,随风在山坡上漫天飞舞,就像一顶顶缩小的降落伞似的缓缓地飘飞,真是好看极了。
在离河岸较远的山区丘陵地上,长有一种特别惹眼的草,叫芒草,它有比毛笔杆般大,圆而直,中空的芒杆。芒杆身上包裹着叶包递升而长出一片片长条如剑的芒叶。芒叶边沿薄薄的像刀似的利刃,你闯进芒丛林,稍不留意,会被锋利的芒叶,割得手脚皮肤出血。成熟的芒草,芒杆顶端长出一束蓬蓬的灰褐色芒花,像狗尾巴似的在风中摇曳,非常好看。这种芒草,密密麻麻的相拥相挨相挤成排成排,立于山坡上,就像北方长在湖畔的芦苇,像草原上高出人头的野草。它纠纠成阵,成排成簇地霸占着一个山坡或一片山岭。阵阵山风刮起,便见一排又一排芒草起伏翻卷而去的气势,显露出一派浩浩然之野性,真有那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让你瞧之,有一种销魂震魄之感。这种芒草,乡人都当作宝贝东西来用。一是连叶割下芒草杆,晒干后用竹篾把芒草杆聚拢一起,编织成一垒垒成片的芒草片,然后用这种芒草片交叉错叠,铺盖于以木桩、木桁条搭成的木架子屋顶上,便做成一间可挡日遮雨能住人的芒草寮。石壁近山靠山,乡人上山垦荒种橡胶、槟榔及其山兰、木薯等作物。总会在山上砍树割芒草搭间草寮,看守作业,因而一个个山头上的芒草寮成为山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二是乡人常把芒杆顶端的一段芒杆连同蓬蓬的芒花砍来晒干后,绑制成一把把扫帚。这种芒杆花扫帚,特别的轻柔,而且柔韧耐用。抓在手中扫地,有一种舒适的惬意感。乡人绑制的这种芒草花扫帚,拿到市场上销售,总成为热销货,总被一把把的买了去。你到嘉积甚至海口的一些高级宾馆,也能见到故乡人制作的这种芒花扫帚的身影。于是芒草成为我们故乡风物的一种荣耀与骄傲。
在故乡的野草中,有许多草是可以入药医治疾病的。在我村村塱坎下那片宽润的河滩地上,长有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辣寥草。这种草耐旱耐水。河滩上,沙多土少,在酷烈的阳光下,它照样蓬勃生长。它在水边,万泉河发大水,它浸没水中几天几夜也不死。河水退后,它照样舒枝展叶。它的植株高约60公分,茎枝像鸡脚爪一样曲屈分叉,茎枝暗红色,叶长条形,像被太阳晒老化了的赭黄色。它的茎叶根,均有强烈的辣味,故叫辣寥。我在少年时代,常同村中小伙伴,用木板制作的拖沙板,在一个港汊外围控沙拖沙垒起一圈沙堤,把鱼儿锁在港汊中。然后,我们到河滩上拔来辣寥草,用刀切碎,将其捣烂出汁,分散扔到港汊中。这些含有辣性的汁液溶于水中,鱼儿一触就冲撞奔突起来。我们这帮小伙伴,每人手中拿着一个用竹仔编织的鱼罩,胡乱地在港中来回罩鱼,不出一个时辰港中的鱼儿被辣寥毒得昏乎乎的,也被我们搅得无处可躲,于是一个个张嘴浮头露出水面,被我们一个个捕了去。辣寥,别看它辣得能毒鱼,却被乡人用来煮水服了治急性肠炎肚泻,非常之特效。上世纪七十年代,阳江镇的文市,有个叫王会中的,读某医学院本科,只差一年就毕业,因身体问题退学,回乡当上乡村医生。他致力发掘民间药方,发现乡人常用辣寥和牛耳枫树叶煮水治肠炎肚泻,便将这两种草药制成片剂,给病人治疗获得显著疗效。此事被刚从大学毕业分配于海口制药厂任技术员的龙江南、正村人王锡群在文市考察中发现,便在王会中配合下,利用工厂先进的设备与技术,对此方剂进行规范性开发,开发出国家级准字号的“胃康灵”新药,成为海口制药厂的名牌产品,在国内外市场上成为热销之产品。后王锡群晋升为海口制药公司的总经理,王会中也成为公职的文市卫生院的院长。辣寥,这一很不起眼贱生于河滩的野草,竟登上国家级药品的殿堂,着实令人感叹不已。
在故乡的河滩、田野、沟岸、涧畔、山坡、园地,甚至村庄前后空地,能入药的野草,几乎可以随手拈来。诸如,田园地角长有一种野草,叶片两头尖,成椭圆形,叶的边缘呈锯齿状。植株高过人的膝盖,叶杷节上生出一支支白色的花,花芯向两边成相反方向绽放出几支长而细的花须。这形态酷似猫嘴上向两边张翘的猫须。乡人给这种草起名“猫须草”,是恰当不过的了。“猫须草”,具有清热、消炎、解毒之功效。乡人有患肾结石者,只用这种草煮水饮服三四次,就能把结石打掉,据说非常之灵验。在乡野的山坡上,有一种叫“九吉刺”的野草,它的枝干上长有尖尖的刺。它的叶圆而厚,叶面上有条纹。“九吉刺”也许就是药店中入药的桔梗。它是治感冒的良药。乡人患了感冒,痰多而咳,常砍下“九吉刺”的枝骨,同猪肺一起煮水饮能起到清肺祛痰止咳之功效。能入药的野草、还有田艾、紫苏、益母草、鱼鳞草、荆芥、地胆头、车前草、叶下珠、白花蛇舌草、茅根等等。
乡野的山坡上,有一种草,不知学名叫什么,乡人都叫牛艾。它的茎干笔直轻柔,茎筒中有白色像泡沫一样的茎芯。茎干轻脆易折。茎干身上,长有左右不对称的艾叶。叶呈两头尖椭圆形长条状。叶正面,深青色叶背面成浅绿色。叶背面,除有明显的叶脉,还布满网状的条纹,用手摸之,有粗糙涩手之感。它的叶,有刺鼻的苦艾味。用手揉之感觉更重。它叫牛艾,是它的植株,比一般田艾高大,最高的高过人头牛身。因为牛艾有这种苦艾味,乡人说,这种牛艾可以辟邪驱秽。据说,乡人要进入深山老林总会砍几枝牛艾,用山藤绑在腰身上,以辟山中瘴疫之气及驱其蚊虫侵害。每年至七月半鬼节,家家户户,都折来几枝,或插或吊在屋门头两边有驱邪赶鬼之意。这种牛艾,也成为“七月半”节日的一种象征之物而融入一种人文之记忆。它与唐朝著名诗人王维写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蓃少一人”诗中说及的“茱蓃”同属一种记忆节日,怀念亲人之寄情物,而对它有别样的情感。
同牛艾一样,一些不知名的野草,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也成为人的感情的载体,成为一种寄情物。笔者在故乡搜集到几首民谣,就有以草来寄情的。如《送别》中,“送郎送到半路分,愈送愈远心愈闷;坐在路边捻草尾,看风吹尘填足痕”。又一首《送郎》:“送夫送到溪口庙,拔支草籽当香烧,把起“飞壳”①跟公“跌”,②“风平浪静过海洋”。又一首《送郎》:“送郎送到草龙坡,插支草龙做记号,郎你离去有多久,这支草龙长多长”。这三首《送别》《送郎》民歌中,“捻草尾”,“拔支草籽当香烧”,“插支草龙做记号”其“草尾”、“草籽”、“草龙”均成为感情的载体,成为一种送别时的寄情物,令人吟之唱之而动容。还有一首《两人同行》的民谣:“两人同行半路中,吃口槟榔话即通,哥是风来侬是草,风吹草低侬顺从”。这“风吹草低浓顺从”比喻女对男的爱之深,其比喻实在是入木三分。还有一首《童谣》:“月娘娘,借个筛斗来筛姜,借个三姑看侬室,借条红裙侬娶娘。娶去处,娶去草籽坡,轻轻跪,轻轻起,勿做红裙披草籽。草籽一堆堆,饲牛小子走‘将军’。③“将军赢,饲牛小子做心情”在这首民谣中,“草籽坡”、“草籽一堆堆”,均是儿童心眼中的珍贵之物,乃至成为一个童话世界。故乡的野草,能成为融入文学令人吟哦欣赏之风物,这是我始料未及而惊喜之极的。
说起故乡的草,有一种草是不能不说的,那就是长在山野上的革命菜。这种野菜,茎枝圆圆的,叶片对开生长,叶子扁平尖长,浅绿色叶面上长有细细的绒毛。它开有白色、紫色的花。它的茎叶又柔又脆,摘取洗净后,连茎带叶放到滚锅中煮上几分钟,即可进食。它软滑清爽,带有微微的甜味。它的学名叫什么,人们无去查考,乡人均叫它革命菜。一种长在山野,遍地皆是的无名野菜,为何能享有如此崇高的荣誉?传说,1932年,海南革命处于低潮时期,国民党反动政权,为灭绝琼崖共产党人与革命武装,派国民党陈汉光警卫旅三千精兵,对红军进行围剿。人数与武器均处于劣势的红军,在敌强我弱的步步围剿下,最后只剩一百五十人,被迫撤退进入母瑞山。而陈汉光部穷追不舍,竟把母瑞山团团围住,切断了母瑞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弹尽粮绝、缺医无药的恶劣环境下,红军战士大多战死病死母瑞山,最后只剩下冯白驹、符明经、王业熹、刘秋菊等二十六人,在母瑞山中同敌人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最后从母瑞山突围,保存了这二十六把扑不灭的火种。在母瑞山与外界断绝联系,断粮无助的日子里,这二十六位共产党人,除摘山中野果和到沟中摸鱼捉虾外,就是靠吃山中的野菜充饥。真是神奇得很,靠吃这种野菜,这二十六人竟然活命不死。当年,没有谁知道这种野草的名字,有人叫它活命菜、保命菜。而特委书记冯白驹却把它同革命联系起来,说:“这种野菜能让我们活着坚持革命斗争,就叫革命菜吧!”从此,这种野菜便有了一个光荣而崇高的名字——革命菜。我的故乡石壁镇,背靠母瑞山,进入母瑞山仅十二公里,革命菜这种野菜,在我的故乡遍地都是,石壁地处万泉河中上游山区。石壁人靠山吃山。石壁人上山垦荒种植橡胶与槟榔,乡人在山上垦植时,总会摘这种革命菜下锅,而成为菜肴中的主角。每当人们美美地爽口地吞吃这种革命菜时,总会想起当年在母瑞山它同共产党人结缘而充满革命色彩的那段悲壮的史诗般的故事,而陷入悠远的遐想。
注:1、“飞壳”为道士用以求测命运前景之道具。2、“跌”,即求神灵给予平安之作法;3、走“将军”,为儿童之一种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