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那条路
2016-12-27王星烈
■王星烈
回家那条路
■王星烈
“老丁,你女儿明天回来为你过生日,是吗?”一早,丁向奎将几个塑料编织袋往破破烂烂的三轮车上一扔,准备去捡废品。丁向奎闻声抬头一看,见邻居老张一手提油条一手提豆奶站在那里问他,忙应道:“是啊!昨天的车,今天晚上到。”刀刻一样的脸上堆满了甜蜜的笑。
“不好了。”老张有些紧张兮兮地说,“我刚才买早点时,那里的人议论开了,说:昨天,从广东开我们县的大巴车,昨晚上,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我忘了,那车子从山上翻到山下,滚了好几百米,车都燃烧了。”
“不可能……”丁向奎嘀咕着,脸上的笑容一下凝固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
“老丁,不急,也许,你女儿没有坐那班车。”老张忙放下手里的早点,扶住丁向奎。
“向奎,快给佳佳(女儿的名字)打电话。”丁向奎的老婆,闻声从屋里奔了出来。
“手机,我的手机呢?把我手机拿来。”丁向奎稳住身子,叫老婆拿手机。
“你看你,手机在你包里。”老婆嗔怪道身子颤颤悠悠的在空气里晃荡。
丁向奎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手机和手一起抖得厉害。“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咚”地一下,老丁手机掉到了地上。
“老丁,不急,也许是女儿手机没有电,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老张安慰着。
“打她闺密的。”老婆忙提醒老丁,有一回,老丁打女儿的电话,没有打通埋怨女儿。女儿就说,要是她的手机没有电,或关机或什么原因打不通就打她闺密的。刚听到闺密两字,老丁他们两口子,还以为是女儿的男朋友,打了一次电话才知道是个女孩。姓苏,叫小小,就是曾经和佳佳来过他们家的那个同学,现在的同事。
“丁伯伯,有什么事吗?”是苏小小的声音。
“小小,佳佳,她在……”老丁急得不知怎么说,声音里已带着一丝哭腔。
“佳佳,昨天回家了,她说今天晚上到,丁伯伯,佳佳没有告诉你们吗?昨天,她打的到东站,是我送她上的出租车。”
老丁,听苏小小这样一说,反而出奇地冷静。他在打电话前,已下定决心告诫自己,不管事情如何,自己决不能倒下。小小的话证实了一切,一种痛,撕裂着他全身所有主动脉和毛细血管。挂了电话,他说:“我去接女儿回家。”
车,静静地奔驰着,车上除了发电机的“嗡嗡”声外,没有任何声音。老丁坐在车上,微闭着被泪水包围的双眼,他不敢看车上的人,因为泪水在所有人的脸上嚣张横行。看了,他会更伤心,怕自己挺不住。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坚持坚持,要倒下也要把女儿接回家后才倒下。他强迫自己的思路往后退,退到昨天以前女儿的身上,一个欢蹦乱跳的女孩就出现在他脑里,在他眼前闪现——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我来帮你们选。”上小学的佳佳,下午放学回来,见他们将捡回来的废品,倒在地上进行挑选分类,她把书包往桌上胡乱一扔,跑来蹲在地上,拿着废品瞧。
“佳佳,去做作业,这样脏,你来搞什么?不好好读书。”
女儿毫不理会,拿起这个看看,扔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个。小小的嘴巴咕哝着:“作业早就做好了,我要帮你们。”
“作业做好了就去看书,不听话,长大了就和我们一样捡一辈子的废品,穷活一辈子。”他拿捡废品来吓唬女儿,催促她好好读书。
女儿抬起白里透红的小小脸蛋,笑着自豪地说:“对,我长大了,就要和你们一样捡一辈子的废品。”
看着佳佳小小的身影,心里酸楚无比,一个家庭的好坏直接影响孩子的天地。他没有好气地瞪佳佳一眼,不满地说:“没出息,你就没有别的想法?”
“捡废品不是很好吗?你整天和妈妈笑嘻嘻地在一起。”佳佳说着忽然抬起小脑袋,疑惑地问:“是不是当了老板有钱就会天天吵架打架?”
“你胡说啥?”他不解地看着女儿。
“你没有见前面那户人家?就是从这里出去,在往那边走一会儿那家,大家都说那是刘老板家,有很多很多钱,你不晓得。”女儿站起来比手划脚地说着,“我读书往那里过,常听那屋子里在吵嘴,还有稀里哗啦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女人边哭边骂,还有……”
“佳佳,不准胡说。”他恶狠狠地制止女儿。
“没有胡说,你不信那天我听见了,回来叫你们去看。”女儿辩解着。
“佳佳,你再说,就不买糖葫芦给你吃了。”
佳佳脸一阴,有些不高兴,说:“爸爸,拿钱来,今天,我要买三串糖葫芦。”
“不行,只买一串,吃多了不好。”他说着,从身上掏出够买一串糖葫芦的零钱,递给佳佳。
佳佳嘟噜着脸,撅着嘴,不满地说:“每次都买一串,你和妈妈一人一个,我就剩下没有多少了。”佳佳每次买糖葫芦回来,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和她妈妈,要他们吃一个,女儿捏着钱朝外跑去。
有一次星期天,佳佳和我们一起出去捡破烂,在路上蹦蹦跳跳的,她眼睛灵活,很远都能看见,哪里有个矿泉水瓶,易拉罐,哪里有个纸箱子,有本杂志……奔去捡来递给他。一次,她手里拿着一个八宝粥拉罐瓶,翻来覆去地看,然后说:“里面装的东西好吃吗?我想吃。”眼睛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
读中学时,有一次,佳佳死缠烂磨地硬要他去开什么家长会,怕给女儿丢面子,在邻居那里借了一套西装穿在身上。
女儿嗔怪地笑道:“丢什么面子?我才不怕。”女儿跑到屋子里,将他的衣服拿来,轻轻地拉着他说:“爸爸,来,我帮你换上,妈妈给你洗得好干净。”
我只好把西装脱下来,穿上自己的老蓝布。女儿围绕着转了一圈,媚媚一笑,说:“这才是爸爸的本色,漂亮,有气质,我们走吧!”
……
车“咣当”一声,来了个急刹。打断了老丁美好的回忆,又把他牵回到现实中来,他看看车厢里的大家,还是那样愁眉苦脸,泪水连连,他鼻子一酸,眼睛又潮湿起来。多乖巧的女儿,怎么会遇着这样的事?
老丁听着车上人们悲痛欲绝的哭诉和声讨,心如刀绞,一切罪魁祸首,都是钱。要不是上大学的女儿,那次回家见……老丁又继续迷迷糊糊陷入了回忆中——
佳佳成绩一直很好,说好了,大学毕业继续读研。读大四时,一次回家,她没有打电话告诉他们,直到她背着一个包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扑腾着闯进家里,才知道女儿回来了。那时,他和老婆手里正端着一碗粥,桌上一碟泡萝卜,一碗白水青菜,外加一碟辣椒。佳佳欢快地叫了我们一声,然后,呆愣愣地盯住桌子上的饭菜,泪水在她眼里打着漩带着哭声说:“你们吃的什么呀?”
她妈妈忙笑逐颜开地说:“我们喜欢吃这样的口味,真的好香,你来尝尝。我们生活得很好,现在都提倡生活要吃清淡一点,这对我们老年人的身体有好处。”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在学校每次和你们打电话都说,佳佳,你的生活费够不够,有没有钱用,要吃好点,穿好点,不让老师和同学们看不起。爸爸妈妈,你看你们吃些啥?穿些啥?”女儿说着哭着,走去搂抱住她妈妈,“以后,不要再给我打钱到卡上了。我卡上还有几千元,每个月去做家教也有钱,完全够我读到明年大学毕业。你看你们的身体越来越差,瘦弱得像什么样子,等我明年工作了,我养你们。”
他感动得泪眼朦胧,嗫嚅了半天才说:“佳佳,你不是答应我们考研吗?”
女儿抬起泪脸妩媚地笑笑,有些调皮,她说:“爸爸,那是我骗你们的,你都信,我的成绩哪能考得上什么研。爸爸,你是不是很失望?”
“努力,不要去做什么家教了,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要不多读两年大学一定能考上。你也知道,那些读高中的没有考上大学的,多读了两年不就考上了,相信你也一定能,加油!”
“爸爸,我好累,真的不想再读书了,尊重我的选择,好吗?爸爸。”
直到佳佳毕业,她那个闺蜜苏小小来家玩,才听她说:“那次佳佳回校后,不想你们再那样辛苦地为她操劳,决定不考研。
“佳佳,都是我们害了你,钱害了我们。”老丁想到这里,心里轻轻呼唤着女儿的名字,眼泪又像涨潮一样涌了出来。老丁想起,该给家里的老婆打个电话了,他摸出手机,一按,手机没有电已经自动关机了。他想借别人的手机用一下,可怎么也想不起家的电话号码,只好放弃,他想反正过两天就和女儿一起回家了。
听说佳佳出事了,老丁老婆的娘家来了人,佳佳的舅舅,两个姨娘,几个表哥表弟表姐妹都来到了他们家。老丁没有直亲,一直是单传,他们一边安慰着老丁老婆,一边等着老丁的消息,可是,老丁只是在车子开出的时候,来过一次电话,打他的电话,又一直不通。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埋怨老丁老婆不该让老丁一个人去。
夜深了,几个表哥弟表姐妹默默无闻地睡了,老丁老婆,舅舅和姨娘,他们没有去睡,静静地坐在那里,守候着桌上那部手机。困了,就靠在破沙发上,闭上眼睛打盹。
“咚咚,咚咚咚……”在他们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后是喊叫声:“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开门。”是佳佳的声音。他们惊得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梦,他们都想到是自己在做梦。可门外的敲门声和喊叫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你是谁?真是佳佳吗?”老丁老婆壮着胆子问了句。
“妈妈,你怎么了,我不是佳佳,是谁呀,妈妈开门。”
门开了,佳佳走了进来。她见了舅舅和姨娘,他们都在这儿,心里忽然明白了,她说:“我知道了,你们也以为我出了车祸,我刚下火车,就听说了那事,本来我想在车站坐一会儿,等到天亮才坐公交车回来,但怕你们担心,就打的回来了。”
“你真是佳佳?一车人都遇难了,你还活着?”老丁老婆疑惑地盯住佳佳,揉揉眼睛,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我没有坐汽车,是坐火车回来。”佳佳笑眯眯地解释着。
“不可能,你的闺蜜说是她送你上去汽车站的出租车。”
“对,是闺蜜送我上的的士。票也是头两天就买好的,可是当我到了车站,司机就说;今天,人满了,只有明天才能走。后来才知道,是司机的一朋友,临时决定要回家,把我的名额顶了,我和车站的人论理一翻,为了能赶上爸爸的生日,只好又风尘仆仆地赶往火车站。急急忙忙买好火车票,上了车,准备给你们打个电话,才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还是被人偷了。”
听佳佳这一说,大家完全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高兴得不知所措,老丁老婆一把将女儿拉到怀里,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她说:“听说你出了车祸,我们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佳佳……”老丁老婆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说不出。
表哥弟表姐妹们听到佳佳的说话声,急速从床上爬起来,围绕在佳佳身边,他们拉着佳佳的手,亲密无间地叫着表姐,叫着表妹,说:“我们都不相信你这样好的人,这样漂亮的人,会出事,阎王都不敢要。”
“就是,就是,到了上车的时候,也被人刷下来了。”
“上帝见了都不敢要,临时换了人。”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佳佳一边和大家应酬着,一边用眼寻找着爸爸:“我爸爸呢?”
“他听说你出事了,就和大家一起去了出事地点。”老丁老婆说。
佳佳有些急促地说:“快,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我回家了。”
“他的电话打不通,我们已经打了好多次。”老丁老婆无奈地说。
“我去运输公司,让他们打电话给那里的人,转告我爸爸,说我没有坐那班车,已经回家了。”佳佳说。
佳佳从运输公司跌跌撞撞地闯进家门,气喘吁吁地说:“妈妈,快给我准备一下,爸爸在那里得了急病,我马上坐飞机去那里。舅舅,姨妈,你们有钱吗?我身上没有带多少钱,有的话,多借一点给我,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救我爸爸。”佳佳哽哽噎噎地说着,泪水早已在她脸上肆意纵横。
家里所有人都急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急迫地问道:“你爸爸怎么啦?”
佳佳喘息一会儿才说明白:“我到了运输公司,向那里的人说明了情况,他就打电话给去现场的负责人。那里的负责人说,一个叫丁向奎的人,到了那里,见了血肉模糊,横七竖八的尸体,突发脑溢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没有叫你爸爸接电话。”一表姐说。
“昏迷中,要是能接电话就好了。”佳佳悲痛欲绝地说。
没有买上飞机票,只好叫一辆出租车。佳佳和他表哥带着沉重焦急的心情,和的士一起飞驰在骄阳下的柏油马路上。
夜半三更时,老丁老婆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便是一阵欢快的叫喊声:“佳佳,我回来了,佳佳,我回来了……”
老丁,回来了。老婆疑惑地望着他。说:“你怎么回来了?你生病被送进了医院,今天早上都昏迷着。”
“我没有得什么病呀?”老丁摸不着头脑,“我一直好好,在事发现场,和我一起去的人,大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残缺不全的亲人,我还在那里爬上爬下地认真寻找着,就是找不到一点像我女儿的皮肉。此时,那个带队的负责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你是丁向奎吗?他说,你女儿没有坐这班车,坐火车已经回家了。我就叫他帮我联系了班车,赶回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好一会,老丁才想起来:在那里,有一个和他同名的乡下老头,见了他那惨不忍睹女儿的尸首时,就昏倒了。听说,就他们父女俩,现在他多可怜,病在床上,没有一个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