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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在环海西路上飞

2016-12-26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宝蛋糕阿姨

隆林刚

暗红色的血像一群惊恐的虫子,慌不择路地向四周爬去,等爬累了,就一动不动,一些死在地上,一些死在向月悲伤而绝望的眼里。

那一天,也是神了,下关风用白云做墨,在苍山这张墨绿色的纸上写下了四个天大地大的字母。苍洱之间的环海西路上,薛海和向月小得像两只蚂蚁,大步流星,却半天都没有走出一个字母的宽度。

是向月最先解读这几个字母的。向月说,H-H-D-L,呵呵大理。薛海说,分明是W-A-N-L,我爱你啦!无论是哪个意思,沉默的苍山一下子变得多情起来。向月说,苍山和洱海从来就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这浪漫的白云,就是他们的——

孩子!这两个字就像藏在山洞中的宝石,让找到它的两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可不是,造人计划早已提上日程,要不了多久,一个新的生命就会参与到他们的生命旅程中来。薛海说,将来我们的孩子就叫薛云吧,就像这大理的云一样,自由又美丽。薛云?向月琢磨了下说,不错,男孩女孩都可以用。薛海说,薛海、向月,再加上薛云,那我们以后就是“海月云”一家喽。

海月云!不正是苍洱大地上最富有诗意的三道风景么,如今他们紧紧相拥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向月跑了起来,迎着风,笑着,欢快地,像去迎接前方正跑向自己的孩子。海——月——云,她大喊一声,声音借着温柔的下关风,一些飘进了薛海的耳里成了动听的音符.一些洒在洱海上成了闪耀着光芒的金子。等到回头一望,薛海远远被甩在了身后。

年轻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骑着山地车,戴着蓝色头盔,穿着红黄相间的骑行服,酷毙了。但这实在是没什么稀奇的,环海路上这样的骑手多得就像随处可见的曼陀罗花。不过,他又不像一般的骑手,一般的骑手到了这一路段时,都会放慢速度。他们会把心情和眼睛交给碧蓝的洱海,交给安静的村庄,交给农田里正在生长的庄稼。是的,在环海西路上你无法成为匆匆过客。总有一段路途上的风景能够牵绊住你的脚步。可这个年轻人眼里似乎盯着远处的一个目标,心无旁骛,把山地车蹬得呼呼直响。他成了风,还没有靠近,向月就听到了风的呼啸声。向月回头一望,一个威风凛凛的骑手就扑将而来。这时,年轻人突然放开扶手,张开双臂。向月张了张嘴,本想夸奖一句,小伙子,技术不错啊,都飞起来了。可话还没有出口,年轻人就已经从她的身边飞走了。连同一起飞走的还有向月的挎包和她的尖叫——我的包!

薛海已经在前面张开双臂等着年轻人了。年轻人似乎早有准备,铆足了劲冲了上去。年轻人以为薛海会闪开,他没有想到,薛海反而迎着他冲了上来。叮铃哐啷,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年轻人最先爬起来,他扶起自行车刚准备跑,一只胳膊就已经被薛海抓住。然后,他们扭打在一起。年轻人根本不是薛海的对手,薛海很快就把包抢了回来。就在薛海得意洋洋地把包拿给已经冲上来的向月时,年轻人又一脸凶相地冲上来。他撞向了薛海,似乎也就轻轻地一下,薛海却触电般地愣了一下,然后他跑了两步,就在快要再次抓住年轻人的时候,倒在了地上。跳上自行车的年轻人又成了一股难以追上的风了。向月忙慌着去看倒在地上的薛海,只见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胸口喷溅出来,一股一股的,仿佛身上装了阀门,现在阀门被拧开了。向月惊慌失措,用双手去按住薛海的胸口,以为用力点就可以将阀门关闭。可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向月永远忘不了那些暗红色的血液,虫子一样固执地从她的手缝里钻出来后。又固执地爬到了地上,它们那么猖獗,所到之处,身后都留下了一片暗红,一片绝望。

向月后来见到了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高一的男生。正发育呢,嘴唇上一层薄薄的绒毛。才见到向月他就红了脸。两只手慌得在大腿上搓来搓去,好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似的。如此胆怯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就是那个疯狂的歹徒?还不等向月开口,男生倒先悲伤起来。他是应该伤心,因为他失恋了。他可是喜欢了那个女生整整一个夏天啊。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里,他不思茶饭,坐立不安,好多个夜晚就在女生家的楼下彷徨。他出神地望着女生的屋子就像望着一轮明月,若是看到女孩的影子映到了窗帘上,他就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若是什么也没有望到,他就会怅然若失。他写了很多情书,都藏在抽屉里。他不是那种浅薄的人,他要写够一百封,沉甸甸的,才能代表他的心。想到有一天,能够微笑着把它们亲自交给女神,他就觉得这生活实在美妙。他不会想到最后竟是他自己流着眼泪读这些情书。因为那个女生对他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是一个瘦瘦的理科男,戴副小眼镜,除了成绩好以外没有任何亮点,不会足球,不会篮球,没颜值没情趣,甚至连当拉拉队员都不会。猥琐得很。可他的女神却偏偏喜欢他。难道好成绩就是一块遮羞布?天理何在啊?

知道猥琐男胆小,他就找了条蛇,放在猥琐男的书包里。果然,吓得猥琐男跳了起来,还发出了尖叫。全班哈哈大笑。在别人的暗示下,猥琐男怒气冲冲地找到男生讨要说法。男生便和猥琐男打了一架。完胜。他得意地对女生说,看看吧,他就是一个软蛋。可是女生却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才是软蛋!说完满是心疼地去帮猥琐男擦鼻血。擦完了,女生白嫩的手又在猥琐男的额头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就这一下,男生的心彻底碎了。

男生就在星期六早晨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把水果刀。他是骑自行车的好手,但这一次他的重点不是骑着车穿过风穿过田野穿过村庄。他只想抢点东西,值不值钱无所谓,他只想把心中的郁闷烦躁像倒垃圾一样倒出去。阿姨,我没有想过要杀人,真的,没有想过,男生满脸泪水地对向月说,对不起,阿姨,对不起,我失恋了,阿姨,我真的很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失恋?你爱都没有爱过,怎么能算失恋?高一,你几岁?你懂爱吗?好多疑问带着怒气都冲到向月的嗓子眼了,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还能说什么呢?向月被男生的泪水打败了,那么多无辜的泪水,流得都像条小溪了。

向月出生的时候。左脸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很大一块,从眼睛到颧骨。父亲嫌恶这个孩子,说这是阴阳脸,会给家人带来不幸,要将她送人。是母亲用大把的眼泪把她留下来的。母亲给她取名向月,就是希望她的脸有一天能变得像月亮一样明净。

可阴阳脸这恶毒的标签还是贴在了向月的身上,以后家里只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比如养的小鸡死了。比如家里进了小偷,比如奶奶出车祸意外死亡等等,都归罪于向月。向月成了恶之源。父亲买好吃的好穿的,从来没有她的份。她永远穿着姐姐向小丽淘汰下来的衣服,那些又旧又破的衣服散发出的霉烂气味就是向月童年的味道。在父亲的偏见中,她得提心吊胆,像老鼠偷麦一样小心翼翼地躲开父亲冷漠的眼神和没有来由的火气。她小小年纪就开始学洗衣服,学做饭,学炒菜,想以此来讨父亲的欢心。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父亲从来没为她露出一丝笑容。她终于明白,不是自己不够听话不够努力.是父亲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她的位置。一丁点都没有。

五岁那年的春节,向月才第一次穿新衣服。那粉红的衣服,向月才穿上,母亲就夸她是一朵漂亮的山茶花。她迫不及待地往镜子前一站,见那道胎记依然丑陋地刻在脸上,就放声大哭,谁也劝不了。是的,没有谁会明白一个丑八怪的悲伤。要是让这道胎记也爬上你的脸,看你还会不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人讲究的是内在美”?

向月喜欢上了黑色,黑衣服,黑裤子,黑袜子。黑皮鞋。黑色好啊,夜幕一样地能把她包裹起来。她甚至留起了长长的刘海,把自己的半边脸也藏进黑色的头发里。黑色给她带来了踏实,也将她和别人渐渐隔离开来。她成了独巴黑。(独巴黑是大理方言,孤独的意思。)孤独的向月蜗牛一样躲在自己黑色的壳里,敏感焦虑而又脆弱。她对每一个偷偷打量她议论她的人心怀敌意,在学校里经常为此和同学打架。在家里,她则像一只鼹鼠,总是能把向小丽藏在各个角落里的零食刨出来,然后偷偷吃掉,只留给向小丽一个空袋子或者一堆果壳。向小丽藏在衣柜里的衣服,也偷出来穿,白天不敢穿,就等天黑了穿。月光下的小院里,她穿着向小丽的漂亮衣服.一边得意洋洋,一边顾影自怜。为这些事,向小丽没少和向月争吵打闹。向月无所畏惧,反正公敌一个。吵架和打架时都带上了狠劲,每次都打得向小丽溃不成军。十五岁时,向月甚至还和父亲打了架。她哪里打得过,被父亲一脚踢到了墙角。蜷缩着身子,疼,却忍着,忍住不叫忍住不哭。哭给谁看啊,难道没有看到旁边向小丽幸灾乐祸的眼神?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指甲,缝隙里留着父亲的皮屑和血迹,指甲成功地在父亲的脸上和脖子上留下了痕迹。虽败犹荣!复仇的快感升腾起来,疼痛消失了,向月笑出了声。她走进厨房,然后在家人惊恐的眼神中举起了明晃晃的菜刀。听好了,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垃圾桶,你们休想再把破烂衣服和恶毒的眼神丢给我!

母亲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想,一定是那些鬼符一样的胎记让向月乱了心智,便下定决心要把这道胎记消灭掉。可是,看遍了中西医吃了不少药却毫无效果。后来有人推荐了激光手术,高大上呢,连医生都信誓旦旦地对向月说,这激光就是一只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轻轻地在你脸上摸一遍,你的脸就变得又白又嫩了。医生的话像蜜一样甜,以致手术时巨大的疼痛也没有让向月皱一皱眉头。她甜蜜地想着,只要咬牙过了这道坎,冰冷的冬天之后就是明媚春天了。她就可以把长发捋到身后,露出整张脸来,做一个美丽的白雪公主。谁能想到手术会失败呢,不但胎记没有消退,相反,被激光扫过的地方不仅变得粗糙,还变得凹凸不平。都成癞蛤蟆了。这哪里是神奇的手,简直杀人于无形啊。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医生理论,医生无奈地说,失败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我们也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话音刚落,在一旁沉默的向月突然就冲了过去。她抓住医生的手就咬,咬得那么使劲,来了两三个大人才把向月拉开。医生疼得跳脚,看着满嘴鲜血的向月,医生呲牙咧嘴地说,你这个疯子!

那一天,向月把家里的镜子全扔进了垃圾桶。她大声告诉家人,以后谁要敢在她的面前用镜子,她就咬谁的手。从此,镜子再没有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直到薛海的出现。

在同学们嘲笑声中压抑得很,向月早没有读书的心思,初中毕业就去下关城里打工。没技术没脸蛋,干的都是些粗活重活,后来就去昆明学手艺,想自己开店。她就是在糕点师培训班上遇到薛海的,因为都来自大理,就多了份老乡间的情意。薛海总是乐呵呵的,仿佛脸上不带着笑容,他就不知道怎样和别人说话了。他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头,他告诉向月,小时候逞能去逗一条恶狗,结果恶狗扑将上来,一口就把手指头咬去了。他说,那一定是恶狗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骨头了。没有手指的手是残破的,像少了树叶的枯树枝。向月想,要是这样一枝枯树枝长到自己的手上,自己一定会把它藏进袖子里或者口袋里,才不要别人看到呢。别人异样的眼光是针,是冰雨,是毒气。可是,薛海无所谓得很,每次做蛋糕他都主动要求和向月一组,做蛋糕的过程中,他大声说话,把右手甩来甩去,好像故意要让人看见似的。蛋糕做出来了,又端着盘子去给大家品尝,看着薛海那么自信地在人堆里穿行,向月眼泪都掉下来了。薛海身上有一股向前冲的劲,正是这股劲让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这股劲让向月心疼又着迷。向月想,要是她的生活里也多上这样的一股劲,那该多好啊。

当培训结束时,他们恋爱了,就像洱海眷恋着苍山那么理所当然。在薛海的鼓励下,向月第一次把头发扎了起来,第一次鼓足勇气好好端详镜中的自己,这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真的是自己么?如果不是这道胎记,也该算是个美女吧。薛海轻轻捧起她的脸,知不知道,这些胎记是老天给你做的记号,好让我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你。向月泪流满面,薛海就用嘴轻轻地把那些眼泪吃下去。

那一天,向月有生以来第一次昂首挺胸地走上了大街。繁华的紫云街上,那些潮水一样的声音,那些利剑一样的目光,逼迫得向月无比紧张,呼吸都要停止了。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用尽全力,像抓着救命稻草。薛海让她把目光投向远方。于是,她就看到了人海之上的高楼,看到了高楼之上的蓝天。看到了飞过天空的小鸟。看到了远处的苍山和盘旋在山顶的白云。等走出紫云街,向月立刻捂着胸口跑到路边弯下腰。薛海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然后看到一些晶莹的泪水掉到地上。他拍了拍她的肩,递上去一张纸巾,刚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见她猛地一下抬起了头,还来不及把脸上的泪水擦去,她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其实那些目光一点都不可怕,它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七阿姨和他丈夫张老头的咸菜摊就摆在文化路菜场的门口。咸菜全是自己腌制,放在上了釉的土黄色的瓦罐里,排成整齐的三排。瓦罐上放一白色的小碟子,里面放着相应的样品供人品尝。有阳光照耀时。瓦罐就会泛出几缕金黄色的光照耀着老两口,老两口也就光彩照人了。年轻时,家里穷,又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担子重得像一座山,可是想到有一天儿子张成才会长大会懂事会孝顺,两口子就充满了力量。节衣缩食,攒下了一些银子,据说商品房都买了两套。生活说不上大红大紫,也算得上富贵安康了。也曾收了咸菜摊子,以为辛苦了大半辈子,柳暗花明的时候也该享享福了。可谁知儿子张成才不成器,连个高中也考不上,混了个技校文凭后就闲在家啃老,又交友不慎,吸上了毒品。毒品是一条蛇,一点一点地就把这个殷实的家咬噬得千疮百孔。如今,张成才已经四十出头,身体却单薄得像一只干瘪的苹果,下关风大一点就能把他吹到西洱河里去。没有女人肯嫁他,他也不恼,没心没肺地待在家里继续啃老。还讲吃讲穿,衣服要穿“七匹狼”的,凉米线要吃黑龙桥“李氏烤卤”的,烤鸭要吃“达继莲”的,鱼要吃“沙坝”的,隔三差五,还要约上一班狐朋狗友去“新天地KTV”吼上一嗓子。金山银山也经不起他这样折腾啊,又不能撵出去,就这么一个儿子。没办法,两口子又把咸菜摊摆出来了。咸菜还是当年的好味道,只是如今的两位老人再没有从前的麻利手脚了。特别是冬天,当冷冽的下关风刀子一样嗖嗖嗖地从他们身旁飞过,将几缕白发惊得乱舞时,那咸菜的酸香味里便透出了额外的酸额外的苦来.害得买咸菜的人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甜蜜蜜”的无糖荞麦蛋糕是糖尿病患者七阿姨的最爱。她会忘记吃饭,但她不会忘记在黄昏时分,迈着悠闲的步子去“甜蜜蜜”找薛海和向月买上一块喷香的无糖荞麦蛋糕。无糖荞麦蛋糕是他们专为七阿姨制作的。在七阿姨看来,“甜蜜蜜”的蛋糕是下关城里最好吃的蛋糕了,别家的蛋糕也香,可那香,香得虚假香得生硬,是香精的香。而“甜蜜蜜”的蛋糕用的都是土鸡蛋,那土鸡,可不是用饲料喂养出来的假土鸡,那可是土到连汽车喇叭声都没有听过的正宗土鸡。向月要找人要花更多的钱才能买到这样的土鸡蛋。用那样的鸡蛋烤出来的蛋糕,那香味是自然的是清新的,就像是刚从苍山上流淌下来的水,让七阿姨迷恋不已。

华灯初上,七阿姨走上自家的小阳台。小阳台上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碟“甜蜜蜜”的蛋糕和半杯红酒。红酒是七阿姨自酿的,用的是宾川的红葡萄。把葡萄洗净,晾干,捏碎,然后加冰糖放进密封的玻璃酒罐里,等十多天后葡萄和红色的汁液分离,再把葡萄渣滓滤去,就可以得到醇正的红酒了。红酒蛋糕,已是绝配,酒又是自酿的,自然又多了几分自豪和情趣。七阿姨咬一小口蛋糕,抿一口红酒,等夜色也被下关风撩拨得有些醉意的时候,七阿姨就觉得人生所有的不快都随风而去了。有时来了兴致,她会唱上一段,样板戏也有,白族调也有,都是她的拿手。

向月喜欢七阿姨,只要她走进蛋糕店,蛋糕店就等于在冬天被温暖的太阳照耀着。

薛海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眼泪的味道就一直飘散在向月的生活里。咸,无处不在的咸,等于无处不在的冰冷。

天亮开店,天黑关店,回家了就吃饭,饭吃了就拖地,一遍接着一遍地拖,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可以尸体一样地躺到床上。每一天都这样,要么忙碌,要么装着忙碌。仿佛只有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娃娃一样,才能被日子拖着往前走,要不然,一天的时光就长得不知道怎么打发了。

一天,一个女人把刚买的蛋糕丢到了向月面前,她说,你这蛋糕怎么这么难吃?向月看了这个陌生女人一眼,只一眼就觉得女人的怒气可笑极了。难吃?你知道这是谁研制出的配方么?是薛海!知不知道?是薛海!他的配方无人能敌!于是,向月轻蔑一笑,淡淡地说,什么味道?你去周围打听打听,我们家的蛋糕什么味道?我告诉你,这文化路上就我们家的蛋糕最好吃了。向月的话里藏着刀光和剑影,听得女人哈哈大笑,别臭狗屎自家夸,你自己尝尝,你做的这种蛋糕只配去喂狗。

那一天向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燃成一片熊熊的山火,誓与那个女人较量到底,不管不顾就烧过一片山林,等到精疲力竭回头一看,自己连同身后已是一片焦土。是的,向月输了。几个热心人都用皱着的眉头和左右晃动的脑袋对蛋糕的味道做出了裁定。向月自己也吃了一口蛋糕,那奇怪的难以下咽的味道让她一阵作呕。她含着眼泪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那个女人道了歉,赔了钱。道歉是真诚的,那女人都说算了,算了,向月还在不管不顾地一声接着一声地说对不起。

原以为自己和薛海都只是半轮残月。走在一起,就互相成全,成了一轮照亮彼此天地的明月。现在,少了薛海,向月又只是半轮残月了。半轮残月能照亮多大的地啊?一个蛋糕都照亮不了了。

那些做失败的蛋糕放到了她和薛海的合影前。她希望薛海看她的眼光严厉起来,为她的错误狠狠地批评她。“甜蜜蜜”饱含了薛海的心血。他做每一块蛋糕都非常用心,就像是为心爱的人在准备生日的礼物。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有一次向月弄错了配料的比例,他就狠狠批评了她。那些严厉的话语刺一样地插到了她的心里。但是,她觉得他是对的。你一次不用心就可能就让好多人再也不会到“甜蜜蜜”来买蛋糕了,而且这些人还会告诉给更多人“甜蜜蜜”的蛋糕不好吃。现在,做糟了的蛋糕都卖到顾客手里了,照片里的薛海居然沉默不语,就只那么笑着,一成不变地笑着。笑什么笑?难道你就不担心“甜蜜蜜”的招牌毁在我的手里?难道你以为你一走就真的一了百了?

哗啦啦刺耳的一声,沉重的卷帘门把向月和“甜蜜蜜”隔开了。向月抬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头上的招牌,陈旧的招牌在黄昏时分显得落寞而孤单。向月还记得挂招牌时的情景,鞭炮、花篮,前来祝贺的人的笑脸,喜庆而热闹。如今繁华的记忆还是新鲜的,只是招牌连同她都被这下关风吹老了。

七阿姨就是这个时候走向向月的。才听说向月和别人吵架,她就慌着出门来了,把一双老腿舞得呼呼响。她看见了站在店门口的向月,顺着向月的目光她看到了“甜蜜蜜”的招牌。七阿姨熟悉这块招牌,她见证了它从鲜亮走向黯淡的整个过程。招牌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可人的心却不能湮灭在这岁月的烟尘里。七阿姨也吃出了蛋糕味道的变化,的确没有原来的香甜了。但七阿姨想,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被那么多的眼泪浸泡着,向月需要一些时间。谁的生活里会没有一道苦涩的坎呢?可是,作为上帝的顾客不知情啊,他们没有义务要为别人的伤痛来买单。所以,七阿姨迫不及待地想给向月说上一句话,只是因为走急了,见到向月时竞上气不接下气。小——小月啊,不管别人——别人怎么说,我都觉得你做的蛋糕都是下关城最——最好吃的。说完,她对向月竖起了大拇指。这些话挥舞着金色的翅膀,闪耀着光芒,呼啦啦地飞到向月的脸上成了一脸晶莹的泪水。

这一天,向月早早开了店门,她脸上带着笑。这久违的笑容仿佛经历了寒冬洗礼的梨花,在春风的吹拂下,一夜之间绽放了,灿烂,美丽。

薛海有个愿望就是能在下关城开分店.让整个下关城的人都爱上“甜蜜蜜”的蛋糕。从前向月还嘲笑薛海痴人说梦,能在下关城开一家蛋糕店已是不易,还幻想着当大老板,贪心得都有点人心不足蛇吞象了。还是脚踏实地吧,那些大富大贵的生活没有什么可稀罕的。可现在,当年那个被自己嘲笑过的幻想又重新被自己攥在了手里,紧紧地,像攥着一枚珍贵的钻石。

桌子上的照片是在环海西路上请人拍的,摆的是《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动作。背景是蓝色的洱海。向月模仿露丝张开双臂,薛海模仿杰克从背后抱住了她。两个人都曾为这拙劣的模仿笑弯了腰,可神奇的时间居然将这拙劣滤去只剩下湿润的温暖。每天向月都会挑出一个烤得最好的蛋糕放在照片前,尝尝,怎么样?还不错吧?肯定不错,严格遵照你的配方来做的呢。明天要做蓝莓馅的。知道了,蓝莓酱不要买袋装的,要自己熬,要用本地自产的蓝莓。也不算自问自答,照片里薛海笑着,他在听着呢。

“甜蜜蜜”做出的蛋糕又喷香可口了,那些丢失了的顾客,像冬天飞走的候鸟,在春天来临时又飞了回来。向月又忙起来了,蚂蚁一样,以前忙是想累成一具无思无想的尸体,现在忙是因为手里攥着一个闪闪发光的梦想。七阿姨见她太累就说,别心疼钱,请个小工吧。她说不用,不累。不累是假,真实的理由是做蛋糕的空间是她和他的私密空间。要真是请上一个小工,成天见到她和一张相片对话,一定会以为她是神经病。

周末会休息一天,沿袭的还是薛海在世时的习惯。他们在休息日不会做两只赖床的懒猫,这一天,他们将化身为苍洱大地上自由飞翔的鸟。团山、海东、古城、环海西路,都是他们的最爱。它们是他们的后花园。这是一个神奇的后花园,无论你被生活的风雨淋得有多湿有多沉重,它们都能用云淡风轻将你的翅膀再次变得轻盈。

后花园里,依然是两个人结伴而行,只不过从前是薛海走在她的身边,而如今,他被她装进了心里。

向月是去苍山西坡看杜鹃认识尘缘的。

关于西坡的杜鹃,在此之前就听人说过.她和薛海都想去,可是,每每想起要去的时候,不是花开的时间没到,就是已经错过了花期。也不沮丧,只想着等明年吧,反正西坡的杜鹃年年都会开放。如今终于等来花开,只是看风景时已少了一人。

向月知道西坡的杜鹃是硕大的是热烈的。她想过会遇见惊喜,但却没有想到当置身于西坡大花园时,除了惊喜,还有震撼,强烈的,七级地震。花岂止是热烈,简直就是浓烈,那么艳。也不止硕大,硕大是孤立的,而西坡的杜鹃是花团锦簇的,仿佛一棵树就只是一朵花。这一朵花不仅在绽放,还在燃烧。于是这树已不再是树,而是立在这天地间的一支支大火把,把整个西坡烧得一片火红。置身在这漫天的火红中。向月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团火焰。她对心中的薛海说,看看我们新的后花园吧,它怎么能这么美呢。

有几个游客在欢呼,这热烈的杜鹃让他们变成了欢乐的小孩。他们故意把欢呼的尾音拖长,好让它们像一个个礼花响亮地绽放在山林间。还不尽兴吧,又围成了一个圈,手拉手跳起了舞。这个圈像个磁铁,把好多人像铁棒一样吸了过去。向月才走近,就被一个女子拉起了手,女子说,来吧,跳起来,别辜负了这春光!

别辜负了这春光!都像诗了。向月被这诗牵引着,先是放不开,跳得机械,后来就舒展了,还跟着别人嘿哟嘿哟地喊起来。这自然的天地用它的温存卸下了所有人的矜持。跳累了,大家就围坐在草地上,就有人主动或者被动地到圈中表演节目。向月是被他们的掌声推到圈子中间的。向月从小喜欢唱歌,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愿意听她唱。谁会在意一只丑小鸭的歌声啊?小学时,学校组织班级合唱比赛,向月通过了排练,就等登台的时候一展歌喉了,可谁知登台前,班主任还是没有让她上台。当同学们上台合唱时,空荡荡的几排座位上就只剩下了向月和她的眼泪。薛海是她的第一个忠实听众,只要她愿意唱,他就愿意听。厨房客厅甚至卫生间都是她的舞台,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竖直耳朵。可那毕竟不是舞台,薛海的注视也太过温柔,向月还从来没有体会过登台的兴奋和紧张。这一次是向月真正意义上的登台表演。第一次表演,她就站在了这天地间又大又美的舞台上。被这么多的眼睛看着,向月有些激动,一激动,脸颊上的胎记就成了暗红色,也仿佛一朵盛开的红杜鹃。向月唱了白族调《风吹十里桂花香》,好多人听不懂,但是这如涓涓溪流的歌声还是在淌过山林后流进了大家的心里,最后停在脸上荡漾成了一片笑意。大家使劲鼓掌,那热烈的掌声穿过了风穿过了盛开着的杜鹃,最后散落在山谷里,滚得到处都是。

有人和向月聊天.当知道向月是独自一人出门旅行时,便点头称赞,小声对其他人说,这个独行客不简单!独行客靠着强大的内心支撑着一个人的旅行,是驴友中的驴友。独行客从不寂寞,因为他们的内心永远挂着一轮明月,即便行走在冰天雪地大漠荒原,他们的世界也自有一片鸟语花香。尘缘,那个中年男子,就是这个时候和向月握的手。他说,你好,我叫尘缘,是“征途”的队长。

“征途”是一个QQ户外群,群里大多是些60、70后的户外爱好者,他们在网络里相识,在现实中结伴旅行。互称网名,费用AA。这样好,就为风景而来,没有世俗的功利算计,简单,轻松。群的宗旨是:不谈家事,不谈工作,在山水间放飞心灵。

向月加入了征途,她的网名是小石头。

向月第一次参加征途的活动去的是斜阳峰。斜阳峰,苍山十九峰之一,在山腰上有大理香火最旺的本主庙——将军洞,供奉的是唐朝大将李宓。李宓奉唐玄宗之命率十万精兵攻打南诏国,岂料全军覆没,自己也客死他乡。李宓的佩剑上沾满了白族先民的鲜血,按理说他是白族先民的仇敌才对。可到最后白族先民偏偏就把这仇敌奉为了本主——白族人的守护神。这说怪其实也不怪,宽厚的白族先民看中的是李宓的勇猛和忠诚,那一点恩怨就且随风而去吧。向月和薛海经常去将军洞。它也是他们漂亮的后花园呢。向月喜欢爬将军洞后的石礁屿,那石礁屿上寸草不生,又光又滑,有十几米高呢。你得拿出勇气,手脚并用才能征服它。向月特别享受登上石礁屿后的成就感,那种感觉,能让山脚下的苍洱大地变得诗情画意起来。当然更多的时候,向月都只是在下关城仰望斜阳峰。夕阳西下的时候。看一轮红日怎样滑向斜阳峰然后咕咚一声掉到山的后面去。向月自认为熟悉斜阳峰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掌纹,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所看到的不过只是斜阳峰三分之一的风景。

坐车到了啤酒厂——斜阳峰的脚踝处。才下车,向月的背包就被尘缘接过去了。背包不轻,鼓囊囊的。就听见有人说,尘缘,你可矜持点啊,别以为小青不在,我们可都是她的眼线啊。就有笑声,哗啦啦地响起来。向月见过小青,苍山西坡的时候,小青和尘缘形影不离,你是风儿我是沙,小青一声缠绵的老公,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相亲相爱。这一次,小青没来,怎么好意思去占人家老公的便宜,就慌着去把自己的背包抢回来。就有女的对她说,不用不好意思,就该让男的多干点。

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顶,队伍鱼贯而行。女的背负的东西少走在前面,男的负重走在后面。山路难走,才半小时就有个女的走不动了,老公老公地叫着,要喝水,要歇脚。这声音,一听就不是原配的那种自然平淡,矫情得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那个男的还一脸陶醉,言听计从。大伙也见怪不怪的样子,随他们腻去。向月想起了什么,就向旁边的人问起了小青。说小青是青海来的,在大理生活了快一年。她的生活状态就是旅行,她打算在大理这个好地方多待上些时间,一年或者两年,再考虑去下一个地方。知道的就这么多了。那么小青不是尘缘的老婆了?当然不是,那人说,出来玩嘛,大家乱点个鸳鸯谱,他们也就将就着逢场作戏,都是在图乐呢。

因为初来乍到,也不喜欢这样的玩笑,向月就走在队伍前面。小路很少有人走,有些路段都被两边疯长的植物遮住了,就得用手去拉用身体去撞,向月就听见那些坚硬的树枝撕扯衣裤的声音,窸窣窣的,像虫鸣。后来腿上的皮肤就有了树枝划过后的疼痛感,不讨厌,相反还有种奇妙的欢悦,痛并快乐着。脚步也越来越快,向着更深处的路,向着更多的疼痛和更多的欢悦奔去。

等一头汗水了,想放下背包歇口气时,才发现,身后只有茫茫林海和那已经变得小小的下关城。就坐在路边等队友。一团乌云压了过来,雾气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转眼周围就是白茫茫一片,成仙境了。雨来了,毛毛雨,顽皮得很,连滚带爬地跑到向月的脸上。向月没有打伞,任他们调皮,等到一脸湿透,才用手一抹。空气潮湿而新鲜,向月张嘴大口大口地吸着,像鱼儿吐水。

尘缘追上来了,他说,小石头,你长翅膀啦?追都追不上。向月说对不起,脚步迈开就收不回了。尘缘说,看不出来,你的体力不错啊。向月说,我也经常户外的。尘缘把伞递给向月,说快打起吧,都淋湿了。又说,这山啊,别着急着征服它,你也征服不了,你得慢慢的,一步一步地,最后让它将你拥抱。拥抱?不止是被山吧?是不是还应该有小青?才这么一想,向月又嘲笑起自己来,跟我有什么关系,瞎操心。尘缘说,追不上你的时候,还真担心你会迷路。向月说,你不是说只有一条路么,我顺着路走,不会迷路的。尘缘说,你可别小看了这苍山,处处藏着玄机呢,一不小心你可能就有危险了。向月说,吓唬小朋友啊,苍山和洱海一样,都是我们的母亲。尘缘就笑了,说,她是我们的母亲没错,但是,如果我们不懂得敬畏她,就会被她惩罚。去过苍山电视台么?向月说,没有。尘缘说,那你这个户外爱好者可不合格啊。向月想,不合格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再没有比我在自己的后花园散步更幸福的事了。

两人边走边等,背包还是被尘缘接了过去。走了一个小时,向月也有些吃不消。尘缘身上就有了两个背包,也不见吃力,可见身经百战。他告诉向月,苍山电视台也许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电视台了,有一次他们户外活动小组在那里扎营,晚上九点的时候,他发现山腰上有手电筒的光,一闪一闪的。那光的位置在山沟里,再往上就是峭壁,登不上去的。一定是迷路的人。冬天的苍山,白天还是个温暖的花园,到了晚上就成冰箱了,如果今夜迷路人到不了电视台,到了明天很可能就会被冻成冰棍。他立刻下山去救援。果然是迷路的驴友,外地的,单独一人,又冷又饿,鞋子都走丢了一只,眼神里一片慌乱。那人见到他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就瘫软在地。他递过去水和食物,那人颤抖着手接过去,狼吞虎咽,像是几辈子都没有吃过东西。晚上在电视台睡觉的时候,那人喃喃自语,好几次大叫一声,突然惊醒,一脸都是汗水。到第二天,那人才算是回过神来,穿上尘缘的鞋子下了山。在尘缘的描述中向月才第一次感觉到了苍山的神秘,就抬起头,想看看斜阳峰顶,哪里见得到,高深莫测地藏在云雾里呢。后来呢?向月问。尘缘说,什么后来?向月说,那人没请你吃饭?尘缘说,他要了我的地址,说要把鞋子钱邮寄来。向月说,寄了么?尘缘笑笑说,要想着报答,还不如别伸出援手。

漫天的雾气里,两个人小得像虾米。游到一片林子前,尘缘说,穿过这片林子,就到了。林子很密,一头钻进去,像地洞,阴暗潮湿。树枝上全是青绿色的地衣,厚厚的毛绒绒的。小径上落满了枯叶,厚厚一层,落了不知多少年,斑斑驳驳的,为这幽绿的世界添了一抹枯黄色,这让这片林子显得更加幽深,都有些魔幻了。

钻出树林,豁然开朗,茫茫雾气之中山地上的一大片狗尾巴花正开得粉红。狗尾巴花,从来卑贱,只有脚踝高,什么都不是,连风都懒得理它。都卑贱到了尘土里。可就是在这里,在这高高的山岗之上,在这连本地人都很少来的地方,它们却倔强地生长着,长成了铺天盖地的一片,那么自由那么骄傲。一股温暖的激流涌进了向月的心怀,她欢欣起来,去抚摸它们。还不够,又张开双手扑向它们,就像扑向一个怀抱。这温暖的、湿漉漉的怀抱啊。狗尾巴花也轻轻地拂过了她的嘴唇。它们也亲吻了她。尘缘站在远处,看着有晶莹透亮的东西沾满了向月的脸,不止是露水吧。随她吧,什么样的疯狂在苍山的怀抱都能够得到原谅。

等后面的人也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登上了斜阳峰的最高点。风已经把雾气吹散,天晴出来了,那么蓝,水晶一样。下关城躺在山脚,小小的,洱海也小小的,像块小小的碧玉。下关城小了,好多东西都消失了,没有了人,没有了车,也没有了那条环海西路。薛海从记忆的湖水里浮现出来,举着他枯枝一样的手。你在哪?向月问他,这神仙一样的山上,我来了,你也来了么?

峰顶上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歪斜地写着“斜阳”两个字。那石碑只有膝盖高,向月有些失望,这么高的山,怎么石碑这么小啊?尘缘说,斜阳峰在苍山十九峰里只能算是小兄弟,石碑矮一些也不算委屈。向月说,这么说,那马龙峰上的石碑一定是最高的了?尘缘说,马龙峰上的碑是铜做的,的确很高。向月说,那我一定要去瞧瞧。尘缘就笑着指给向月看马龙峰在哪里。顺着尘缘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连绵的苍山,第一次不用仰望,就这样一峰接着一峰的扑进了向月的眼底。

开始搭帐篷,十多顶,背风处,五颜六色的,像漂亮的大蘑菇。可人有二十多个呢。尘缘说,混帐的自由组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啊!向月知道混帐不是坏事,减少负重,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又能彼此照顾。可是,哪里有这么鼓励人家混帐的,男女搭配,都恶俗了。向月的帐篷里从来多出来的都是薛海。帐篷是红色的,双人帐篷,好多个夜晚它就火焰一样地燃烧在洱海边。只用一个睡袋,黑夜里,他们像两只小老鼠,眼里闪着光,相互依偎又窃窃私语。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话呢,像条没完没了的溪流。向月无法想象和不熟悉的人混帐的情景。

向月远远看见那个叫阿凤的女人走向尘缘。她和他说了几句话后,阿凤便钻进了尘缘搭好的帐篷。尘缘还在拾掇帐篷,突然想起什么,一扭头朝着向月看来,慌得向月赶快低头继续搭帐篷。过了一会阿凤从帐篷里出来,换了一套粉色运动服,长发披肩,风里一站,大家都夸她妩媚动人,向月却因着她混帐的缘故,觉得她不过是狐狸精的妩媚。

晚饭是火锅,生一堆柴火,菜啊肉啊,全部丢进一口大锅里。大伙围坐在火锅旁,一边被山风吹得直哆嗦,一边又嫌刚出锅的菜烫嘴。一团团白气冒了出来,锅里的嘴里的,斜阳峰就添了些人间烟火。还喝了酒,酒点燃了热情,便有歌声和呼唤声鸟儿一样地飞了起来。烈酒啊,向月才一小口下肚,肚里立刻就燃起了一团火。尘缘看到了她皱起的眉头,就伸手来拿她的杯子。他说,倒给我。向月说,不用,我可以喝。举起杯子就是一大口,辣,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所有的影像和声音都顿时淡出了知觉,只有这辣,那么具体,那么透彻,那么痛快。立刻就有了掌声,尖叫声,女侠,再来一杯。

等柴火死去,变成一堆鲜红炭火的时候,夜色已深。那个嗲声嗲气叫老公的女人搀扶着她喝得二麻二麻的老公回帐篷了。两个人才跌进帐篷,女人来自灵魂的一声娇喘就飞进了大家的耳朵。他们的帐篷已经搭建在最远的地方了,可是,尽管他们压低嗓门,那些澎湃的声音还是潮水一样地袭来。尘缘首先大笑起来,夸张的笑声,像黄河一样奔放。等大家笑够了后,尘缘便带头开始了更兴致勃勃的歌唱,好像不这样歌唱的话,就会被那些潮水淹没掉。阿凤站起来了,向月的目光也站起来了,随着她一起钻进了他的帐篷。向月看了一眼尘缘,他的心思似乎还停在这唱歌上。立刻有人装女人声音说,尘缘队长,该去睡了,男同志要主动暖被窝去。又是一阵笑。这群人啊,简直助纣为虐!想到冰冷的睡袋即将被一具温热的肉体捂热,等金风玉露一相逢,这又冷又黑的斜阳峰顶,便胜却人间无数,向月就觉得这次旅行来错了。这里不是她和薛海的后花园,这是他们的酒池肉林。

还在唱歌,仿佛歌声可以抵御寒冷的山风似的。尘缘的嗓门最大,嗓子干了,就再满上一杯润一润。喝高了,还站起来,手舞足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去抓所有人的手,男的女的,抓到就拖着他或她跳舞。向月也被他抓起来了,就那么没手没脚地跳了几下。有人劝尘缘别喝了,差不多了。被尘缘骂开了,别管我,喝死算球。语气那么凶,好像对面站着的是他的敌人。向月也贪杯了,她怕自己失态。就回帐篷躺着去了。后来,她听见了尘缘的声音,让我们把会唱的歌统统唱一遍!让我们把天唱亮!

是山风把他们吹进帐篷的,无拘无束的山风从哀牢山和苍山之间的山谷吹来,它们带着无数的冰刀呢,他们的歌声招架不住了,就渐渐熄灭掉了。

睡袋像冰袋,捂了好久都没有热,向月只好弯成个大虾米。有人轻轻拍响了帐篷,那架势像是要把帐篷扯开,谁?向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尘缘的声音。什么事?给你块毛毯。向月马上说,我不要,你们要好了。说的是“你们”,真好笑,好像赌气似的,气这个家伙不珍惜人家一片热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啊。尘缘的手好像试图来拉帐篷的拉链了,因为帐篷的门开始摇晃。向月急了,用手去打,像打一条正在逼近的蛇,把劲全使出来了,打了两下,安静了,世界又只剩下风的声音,肆无忌惮的风声。拉开帐篷门,只见一块毛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这山上的夏天怎么会是这个鬼样。向月抬头看了看天空。那么多的星星挤在黑色的天幕上,别看它们热闹,其实它们心里孤独着呢,要不然,它们怎么心事重重地眨着眼睛呢。向月没有动那块毛毯。它是小青和阿凤的,不是她向月的。

下山的时候,向月也一马当先。她要逃离斜阳峰,逃离“征途”。她不需要群体的嘈杂来忘记孤独。其实,她从未孤独过,薛海还在啊,一直都在。尘缘紧随其后,跟屁虫一样。你跟着我干什么啊?向月说,我不会迷路。尘缘也不说话,影子一样跟着。

走急了,摔了一跤,手磕出了血。尘缘忙过来,拿起她的手看。没事没事,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创可贴,低着头帮她仔细贴上。她闻到了他身上的烟草味。这尴尬的距离,她把头扭开。突然,指尖有一种酥痒沿着她的手臂向心脏荡漾开来,是他的手指用了力,慢揉慢搓,眼神也变了,带着水样的东西望着她。向月把手收了回来。

不再自顾自地走了,这样走和逃有什么区别?该逃的是他!就主动讲起了她的蛋糕店,讲到了薛海。薛海当然还活着。她说她们的二人世界春暖花开,说薛海正在喜滋滋地看店卖蛋糕,说他们的周末会去他们的后花园,那么美的后花园,才离开就想着什么时候再去了。她得让他知道她的身后有什么,有她的幸福,有她的归宿。总之,虽然是独行客,可她的户外和他的户外是不一样的。滔滔不绝,一气呵成,理直气壮,可说完又生了后悔,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批判?接着走啊,再不见面就好了。她不知道走在身后的他是什么样的表情,随他吧。向月把挡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了耳际后,然后,走着走着,她突然转过身去。一道暗红色的胎记就这样闯进了尘缘的眼帘。尘缘愣住了,他第一次清晰完整地看到了它。它原先一直藏在黑色的头发里,最多露出冰山一角来。他呆了一下,不是因为这一道胎记,而是因为她脸上的一片泪水。对不起。他说。向月说,你不应该这样的。对不起,他又说了一声。这低到尘土里的一声,她没有听见。她走了。而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林海。

斜阳峰回来后,向月就没有参加征途的活动了。那么开放的飞翔,都有些艳俗了,不喜欢。本来想退群的,又想起西坡之行,是美好的,想起那床毛毯,还是有情意的,就没退。反正也很少上线,就留个灰色头像吧,里面多少灰色头像呢,铁打的群,流水的驴友。走了的,会有后来的把坑填上。永远新鲜。因为有着永远的小青和阿凤。

尘缘打过几次电话,问参不参加活动,都被向月拒绝了。渐渐的就没有联系了。和征途的关系就算断了。那么美好的开始,不过昙花一现。

转眼冬天来了,下关风就不乖了,已经温柔了大半年,再不趁着冬天撒撒野的话,一年就要平淡乏味地过去了。向月还会在周末出行,行走惯了。就等于在脚踝处养了一窝蚂蚁,要在固定的时间给它们放风。否则,它们就会因烦躁在脚踝处乱爬。而冬天最好的去处,就是环海西路。这个美丽的后花园,一大早就能被太阳暖暖地照着。可是,“环海西路”这四个字依然是四个地雷,就埋在向月生命的原野里。在这片雷区里,薛海的血连着向月的眼泪都还没被风干,别说看上一眼,就是想上一想,都会引爆地雷。只能绕道而行。就去了团山、将军洞、波罗寺。一个人,一个人好啊,走在这熟悉的山水之间,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有时候也和薛海说说话,也不算是自言自语,鸟儿听到了,把歌儿唱得婉转,风儿听见了,把树叶摇得欢唱。最喜欢波罗寺。通往寺庙的是一条小道,小道两旁都是树,很高,冬天了,还坚强地擎着一些黄的、红的叶子,在风中,摇晃着,不肯落下。更多的是常绿树,那么茂盛,等阳光穿过它们散落到地上,地上就有一地的粼粼波光。就这样,静静地,不慌不忙地走,像蜻蜓轻盈地穿行,穿过风穿过阳光穿过寂静。等站在波罗寺前的空地上又看见下关城和洱海时。心里就仿佛一只巨大的空瓶子,任那清澈的下关风钻进去,钻进去。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向月正在店里做蛋糕。尘缘的电话,声音疲惫而沙哑,小石头,你能,能,能帮我一个忙么?

小石头?呵,向月都快忘记这个名字还牵着一段旅程了。尘缘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显得陌生。这陌生的声音继续恳求着,小石头,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我要定一个生日蛋糕。

也只剩下这一层关系了,店家和顾客。只是这是什么情况啊,送货上门也就算了,稀奇的是,没有收货人,只有收货地址——滇纺桥头。那桥头不过就五六米长七八米宽的一座桥。既没住宅.也没有商铺,空无一物的桥,冷冰冰的桥。尘缘,你确定么?尘缘说,确定,你把蛋糕放在桥头的人行道上就可以了。尘缘最后近乎哀求地说,我在外面出差,麻烦你了,小石头,千万要送到。

向月不知道尘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隐约觉得他的身后一定藏着一个故事。做蛋糕那天,当向月在蛋糕上用奶油写下“小宝生日快乐”时,才想起小宝是尘缘的儿子。尘缘说过的,儿子小宝十二岁了,读初二,成绩顶呱呱。小宝果然是个神奇的宝贝,尘缘每次说起他,都特别自豪。那就奇怪了,为儿子定做一个蛋糕,为什么要放在路边呢?难道这个小宝不是你儿子小宝?那他会是谁的小宝呢?待在路边的,不是摆摊的,就是流浪儿拾荒者,不对,要蛋糕真是送给这些人的话,尘缘完全可以让她亲自把蛋糕送到他们手上啊。会不会是迷信活动?有些人家的小孩整宿哭泣或者久病未愈,大人就会去桥头洒点浆水饭,驱邪避灾。可是,也只是洒点浆水饭而已,莫非这迷信活动升级成了豪华版?

约定送蛋糕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七点,天刚黑。下关的冬天,如果天晴,白天你还可以少穿点,可早上和晚上,你就得多穿点把自己裹紧了,要不然下关风一起就会把你吹成冰棍。向月穿上羽绒服,提了蛋糕出门。“甜蜜蜜”到滇纺桥头,步行也不过十分钟的距离,因为起了下关风,路上很少有行人,到了桥头,也只见桥头的小摊小贩还在寒风中亮着的几盏昏暗的灯。向月站在桥上,看桥下的沙河水,沙河水只在下雨天才会带着土黄色的泥沙,才会流淌出一点奔腾的气势来。这蛋糕真的就这样放在桥头么?向月把四周看了又看,都像地下党了,还是拿不定主意。向月以为尘缘和自己开玩笑,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把这蛋糕拿了去,可是等了好一会,那些路过的人,终究只是路人,没有一个人肯为这个漂亮的生日蛋糕停下脚步。徘徊了一会,向月还是给尘缘打了一个电话。尘缘很肯定地说,是的,小石头,你把蛋糕放在桥头的人行道上就可以了。

蛋糕放在桥头的人行道上,走出几步,向月回头一看,那蛋糕盒子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盒上的绸带在风里自顾自地起舞。边走边回头看,等到那蛋糕盒子和彩带彻底消失的时候。一个念头在向月的脑海里闪过,像黑夜里横空出世的一道闪电,瞬间惊动天地。

向月在QQ群里密了两个副队长,旁敲侧击地问了下尘缘的情况。他们能说的,就是尘缘挺好的,组织能力强,待人接物热情,是一级棒的队长。还有就是工作好——南方电网的,国企,超级铁饭碗——家庭好,妻子儿子票子车子房子,五子登科。总之,完美中的完美。他们知道的也就这些了。向月一直觉得这个群真好,君子之交淡如水,少了人际间的牵牵绊绊,每个人都是一只自由来去的飞鸟。可这个时候,向月却觉出这群里的冷漠来。每个人都仿佛一滴露珠,存在时,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芒,可消失了,除了留下个痕印,就再没有谁知道它去哪里了。

几次想给尘缘打电话,可终究忍住了。再好奇也还是明白,每个人都有一个私密的后花园,不需要人挂念,更不喜欢被别人打扰。

一天.一女主顾来买蛋糕,闲聊中向月想起女主顾就在南方电网工作,就顺嘴问了句,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描述了相貌年纪,女主顾如有所思,又说到尘缘喜欢户外时,女主顾似乎略有所悟,等说到尘缘有一男孩叫小宝时,女主顾恍然大悟,眉头一展,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张伟强,工程部的。呵,向月心里一亮。还不等向月提问,女主顾先瞟了一眼周围,见没人,便压低了声音,像装满水的袋子被捅了一刀,哗啦一下就把所有的内容倒给了向月。虽然这个答案无数次地在向月脑海里出现过,但也就是一只讨厌的苍蝇,才嗡嗡嗡地出现,就立马被向月拍死掉。如今猜测被证实了,向月就觉得心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有那么一个时候,向月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得到女主顾张开又合上的嘴皮,那么轻松,仿佛在说一部精彩的电影。向月只听到女主顾最后的那声叹息,轻轻的一声,落叶一样地从枝头飘下来,又飞进了风里,打着旋,很久很久都落不下来。

向月低着头往橱窗里摆蛋糕,感觉有人进了店,抬头一看,是尘缘,正笑着。是来付生日蛋糕的钱。边说谢谢,边掏出两百元。哪里要得了这么多,向月收了一张,还找了五十。尘缘说,这么划算?向月说,熟人,内部价。尘缘笑了,不怕我以后都在你这里定蛋糕啊?向月说,求之不得呢。就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些疑问都藏着,像水里的礁石,如果尘缘不去触碰的话,向月也会小心翼翼地绕开。

蛋糕烤好了,向月往外端蛋糕盘。尘缘说,你老公呢?向月愣了一下说,他出去办事了。尘缘指了指桌上的照片,你老公?嗯,他叫薛海,向月说,是不是挺帅?尘缘说,是挺帅。向月夹蛋糕的时候,有个蛋糕掉桌上了,圆圆的,轮子一样滚起来,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向月忙伸手去抓,尘缘出手更快,先按住了蛋糕,两只手就叠在了一起。七阿姨就是这个时候喊着向月的名字进门的,小月,我煮了饺子,给你送一碗。话音未落,向月就看到了七阿姨的眼睛——在看到他们以及他们的手之后冰冻了一秒,又瞬间春暖花开。向月想,来得真不是时候。果然,七阿姨心领神会地一笑,便热情满满地和尘缘说话,那么多的问题,调查户口呢。向月小声对七阿姨说,七阿姨你误会了。七阿姨才不理会呢,普通朋友?我和你张大爷也是从普通朋友开始的。因为觉得尘缘说话得体,七阿姨脸上的笑容就把皱纹挤得更深了,不停地向尘缘提及向月的各种好,又不停地回头向向月点头微笑。向月急得跺脚,没办法了,只得抓起七阿姨的手把她拉出店门。七阿姨才不听向月的解释呢,在七阿姨看来,这尘缘就是春风.已经把向月的心吹出了丝丝涟漪。七阿姨害怕向月的心成了一潭死水,现在好了,有了涟漪,这潭水又活了。都走出几步了,七阿姨又笑着回头,饺子趁热吃啊,说完,又使劲挥手,又使劲努嘴,让向月赶快回屋去。

再进到店里,尘缘正把烤盘里的蛋糕夹到货架上,专注得很,好像刚才七阿姨的话一句都没有落在他心里。也没有必要再掩饰了,先是说了句,别看七阿姨嘴碎,其实心挺好的。然后又说,对不起,尘缘,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就是觉得薛海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真的,他没有死,一直都在我身边。向月的话图钉一样钉住了尘缘拿夹子的手,就那么一下,悬在空中,动也不动,仿佛时间停止了。

两个一起吃了晚饭。向月邀约的。有些话她要亲自对尘缘说。吃的是傣味。酸酸辣辣,大起大落的滋味,一直是她和薛海的最爱。两三杯过后,向月把自己与薛海的故事给尘缘讲了一遍。那些深藏于心的细节是绵绵的细雨,每每提起,就是一场细雨中的奔跑,全身连同心都会湿透。只是这一次,一幕幕往事,却不再是她一个人独自悲伤的剧目。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它能成为清风一缕,虽然知道它无法安抚尘缘的悲伤,但最起码会让他明白。这世界上他不是最孤独的,还有一些人和他一样,在伤痛中继续前行。所以,向月的语调是平静的,故事讲完的时候,她的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淡淡的,像一朵深谷幽兰。向月说,原以为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扛过去,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也就走了出来。向月说到了环海西路,却没有告诉尘缘环海西路上那一滩干枯的血迹像牢笼一样将她深深困住,以致她从来没敢睁眼去看它一眼,她躲避着它们,就像躲避着一个噩梦。不能说,这一刻,她必须坚强,必须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汉子。

向月看到了尘缘的眼泪,就在快掉下来的时候,被他用手擦去了。向月知道这些泪水为谁而流。为她,也为他。向月没有想过尘缘会把小宝的事说出来。那些随时能和别人分享的悲伤都是微不足道的,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下关风吹散。深刻的悲伤从来都是藏在骨头里的,轻易不示人,要用一辈子的光阴去遗忘。

尘缘的眼里闪起了泪花,他想过这个女人的身上背负着伤痛,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伤痛会有这么重。他一仰头喝下满满一杯酒,借着擦嘴的时候,把眼里的泪水也擦去。他开始说他的故事了,他想,也许,他的故事可以化为一缕清风抚慰这个女人。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送小宝上学,在路上接到电话,要他立刻回单位,回就回吧,反正离学校也就两三百米的距离,就让小宝下车自己去学校。可是,谁曾想到呢,才走出几步,就在桥头,小宝就被一辆大货车碾压在了车轮下。他亲眼看着儿子倒在车轮下,倒在血泊中。他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发疯似的。小宝去后,他就没有去上班了,没法上啊,睁眼闭眼都是小宝的样子。每天早上就把车停在桥头上,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等一地都是烟头,等夜晚的下关城空成一个壳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去。他不能原谅自己,要不是他,小宝不会死。就那么两三百米的距离,他的一个不小心,永远地把他和小宝隔开了。他每天都要来这桥头,因为小宝就在那,他要去陪小宝说话。他沉浸在失去小宝的悲伤中了,完全忘记了他老婆也被这悲伤撕成了碎片。悲伤,眼泪,无边的黑暗,他们周围只有这些。完全被这些搞晕了头。一天,他看到老婆把儿子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包进襁褓,然后紧紧抱着,就像抱着全世界。老婆喃喃自语,然后一口一声地叫着,小宝乖。那么亲切的声音让儿子小时候的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面前。他自顾着回忆去了,来不及多想一下老婆的举动有什么不妥,还以为这只是情绪失控后的应激反应。一天吃饭时,他老婆自己吃一嘴,然后念叨着小宝的名字,用调羹喂一嘴到襁褓里,眼见着那些饭菜一点一点倒到襁褓中,老婆还浑然不知,还依然认真地准备喂下一嘴时,他才慌了起来。他试图想拿走她怀里的襁褓,但是那襁褓被她紧紧抱着。他只好又把不愿面对的事实再说一遍,小宝死了,我们的小宝死了。他害怕她在臆想的荒漠中失去理智,他只是想让她接受事实。他没有想到她会把眼张大,那么大,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装了进去。当眼泪从她脸上滑落时,他看见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僵尸一样地走了几步,在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已经突然向着一堵墙跑去。当她的头撞向墙壁的那一瞬,他啊地叫了一声,那么沙哑,尾音都被卡在了嗓子里。

他的生活被这场车祸给毁了。

失眠了,一夜白发了,不知所措了,快崩溃了,想向生活举起白旗,想死,可最后还是一点点活过来了。靠着“征途”,靠着大理的风花雪月。他沉迷在和那些女子不清不楚的缠绵上,那种缠绵真美,一下就能把他带进只有欢乐的虚空里。他喜欢驴友们互不相识的底细,喜欢大家的嘻嘻哈哈,喜欢那些女子的风情,他不需要她们的善解人意,要的就是临时起兴,犹如野外一只悄然奔跑而过的野猫。可自以为得到了一杯忘情水,谁知等到从户外归复户内,等到又面对痴痴呆呆的老婆时,才觉得这漂泊在世间的肉身原来如此沉重,便越发痴迷于户外行走,不肯回到现实中了。

他没有想到老婆的病情会加重,先是恍惚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行了。翻出陈年衣服穿上,用口红涂出一张血唇来,然后把枕头当襁褓抱在怀中,口中哼着,小宝乖。家人稍不注意,就跑到大街上,对着茫然的空气大声喊,小宝,不要跑,小宝,不要跑。跑累了,街边一坐,又摇起怀里的襁褓,小宝,叫你不要乱跑。哭一会笑一会,成疯子了。尘缘着急了,忙带着她去昆医附属医院找当医生的同学看病。在昆明住院治疗期间,小宝的生日到了。每年生日,尘缘总要给儿子买蛋糕,今年又怎么能不买呢。因为小宝永远地留在了桥头上,所以尘缘每年都将蛋糕放在那里。只是今年,这件麻烦的事让谁去做呢?尘缘想到了向月,向月是开蛋糕店的,又离桥头近,再合适不过了。最重要的是,尘缘很肯定地对向月说,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的。

故事讲完了,尘缘又喝了一杯。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故事向月早已知道。好了,藏着的伤悲都被晒出来了。晒在了阳光下,晒在了同命相怜的苦笑中。那就再来一杯吧。虽然酒稀释不了悲伤,但是至少它会让繁重的肉身轻起来,当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悲伤就暂时消失了。恰到好处了,酒就是仙丹。现在,这颗仙丹让他们的眼睛变得湿润而透亮,他们看见了透明的下关风,将夜色连同整个下关城都吹得湿漉漉的了。

再见时,尘缘说,小石头,对不起。向月笑笑,别提了,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征途。尘缘说,你还在计较呢。就都笑,就各走各的了。走了一段,手机响,是短信,尘缘发来的:好好生活!向月笑了,在这美好的夜色里,她脸上由酒带来的一点红晕正在荡漾。这被酒点缀了的生活!这被伤痛打不死的生活!

向月算了算日子,西坡之行,斜阳峰探秘,那时小宝已经离开了人世三年多了。可在和别人的谈话中,他依然还活在尘缘的世界里,就像薛海也还活在她的世界里。命运都往他们的胸口上深深地插了一刀,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忧伤深深地藏在了心里。

去了滇纺桥头。桥头东面是新盖的小区,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夜色中,高楼被点点灯火装饰着,那么漂亮,像是出席晚宴的新娘。只这桥头显得落寞了。向月就站在桥头上,任冰刀一样的下关风滑过脸颊。那曾经放了生日蛋糕的地方早已空无一物,谁知道那一夜它归向何处,如果真有人捡拾了它,可否知道,这是一个父亲为他的儿子准备的礼物?

十一

七阿姨好几天都没有来买蛋糕了。向月给她打电话,想问问她是不是有事还是生病了,如果有事,向月就要把蛋糕送到七阿姨的家里去。接电话的不是七阿姨是张老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悲伤,还不等向月的话说完,他就说,小月,你七阿姨再也吃不到你做的荞麦蛋糕了。

那天晚饭后,七阿姨照旧到小阳台上去看夜色。大理的冬天就是一片宽阔的草原,而下关风则是这草原上的一群野马。它们无休无止地奔腾了几天,跑累了,躲到哪里养精蓄锐去了。这一夜的风城便在夜晚时分多了些柔情似水,七阿姨就陶醉在这浓浓的夜色中。半杯美酒已经下肚,又品了几口荞麦蛋糕,七阿姨开始唱歌了。今夜她唱的是《小河淌水》。这歌是七阿姨的最爱,年轻的时候就曾登台唱过。下关城的灯火点亮了七阿姨的眼睛,她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在台下为她欢呼的张老头。那时,他还多么年轻,像一道明媚的阳光,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就要幸福地闭上眼。七阿姨便问里屋的张老头说,老家伙,你还记得当年我唱这首歌的样子么?借着老伴的歌声,那些泛黄的光阴又乘着翅膀飞到张老头的眼前。他笑着说,记得呢,怎么能忘记啊。张老头便开始讲述他去看七阿姨表演的细节。这时,七阿姨看到了天空滑过一盏闪烁着的小红灯,她看清了,是飞机。她打断了张老头的话,她说,飞机,是飞机。老家伙,我们这辈子还没有坐过飞机呢。张老头满怀歉意,就说,等年过了,我们就去坐飞机,去远点,北京。七阿姨说,北京?太远,太贵,飞昆明吧,去看海鸥。张老头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就又接着讲过去,那些旧了的时光是他最珍贵的礼物,每一次打开都兴趣盎然。好半天都不见七阿姨接一句话,张老头便慌着跑进阳台。晚了,七阿姨已经躺在了地上。她手里的酒杯里还剩下一点葡萄酒,葡萄酒那么红,红得那么艳,像冬日里绽放的梅花。

向月赶做了一个大大的无糖荞麦蛋糕,她要把它供奉在七阿姨的灵前。多么喷香多么美丽的蛋糕啊。向月望着这个蛋糕泪如雨下,她知道,从此以后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如此挂念她的无糖荞麦蛋糕了。

十二

咸菜摊又摆出来了。这一次,张成才代替了母亲的位置。他帮着张老头卖咸菜,他笨手笨脚,不是把咸菜洒了一地,就是吊秤用得不利索,再或者就是木鱼脑袋半天算不清账。张老头不怨他,还怨什么呢,浪子回头了,败家子终于肯脚踏实地了,他高兴着呢,只可惜老伴看不到这一幕了。这幸福的一幕,为何总是姗姗来迟?

向月经常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她还担心少了七阿姨的手艺,张老头做的咸菜品质会大打折扣,可没有想到,咸菜的味道还是超级棒,还是像美景一样让人留恋。七阿姨没走,她的精气神还在呢,还在每一口咸菜的鲜香里。向月是带着感恩的心去买咸菜的,总是多买,吃不完,就给亲戚朋友送去。还给尘缘送了一些,他老婆怀孕了,特别喜欢吃酸。向月说,女酸男甜,你媳妇要给你生个女儿呢。女儿好,尘缘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尘缘说这话的时候那么幸福,仿佛话音刚落,就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迎面跑来。

呵,贴心小棉袄!向月也看见了!这是上天给予的礼物啊,每个人都会有的。即便你现在两手空空,即便你在匆忙的人海中失去了它,不用着急,也不用悔恨。因为等到苍山又绿了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被春风拂面。

周六这天早晨,向月背起背包,穿过城市,来到了洱海边的小树林。这是环海西路的起点。向月站在石桥上,舒展舒展筋骨后,开始了一个人的旅程。又穿行在了苍洱大地间,又被这苍洱大地紧紧地拥抱着。我这深爱着的后花园啊,我这深爱着的恋人!当下关风起来的时候,向月张开了双臂。她飞起来了,像一只自由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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