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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芙美子《浮云》中的“家”的主题探究

2016-12-26马羽洁郑礼琼

牡丹 2016年15期
关键词:雪子浮云小说

马羽洁 郑礼琼

作为声名显赫的女性作家,林芙美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文学印记。颠沛流离的前半生把她引向思想的深层,她的作品中关于时代的闭塞、女性的苦难等描写都突出反映了“个体”与“家”的主题。《浮云》描述了战后日本这个“家”的黑暗与混乱,雪子与富冈的爱情悲剧也是“家”的一种注解。在“家国同构”的日本,“家”是家父长专制权威的象征,本文旨在通过对小说《浮云》中有关“家”的描述来观察近现代日本社会的剧变。

一、林芙美子与《浮云》

林芙美子(1903—1951)是日本昭和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她出生在山口县下关,早年因父母在各地经商,她便跟随他们流浪于日本各地。社会底层的生活经历为林芙美子日后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无数生动素材。她的文体风格偏于写实,作品内容大多不涉及公众性社会问题,如成名作《放浪记》便是以日记体的形式描写了自己的苦难生活。林芙美子生前的情感生活非常不羁,并且受到多方“自私、任性、占有欲强”的恶评。在她的葬礼上,担任治丧委员会主席的小说家川端康成竟然向众人说:“故人为了确保自己在文坛的地位曾经给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但是再过两三个小时她就要成为骨灰了,我谨请在场的各位能原谅她。”然而,丰富的私生活和儿时的流浪经历,再加上她先后见证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让她得以从多个角度描写和探讨女性的边缘化身份和困难的生存处境。众所周知,日本从前是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当然也是男性作家当道。所以从女性作家笔下的作品看战后日本的社会现状,对研究“家制度”的崩溃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崭新的角度。

《浮云》是林芙美子晚期的作品,主要描写了战后日本女性面临的生死困境,同时反映出了在战败后的日本,不论男女,都有一种虚无感。贯穿全书的是主人公幸田雪子和富冈兼吾跌宕曲折的爱情故事,全书以雪子和富冈内心世界的交叉叙述为主线,用冷彻的笔触描写人性的丑陋,毫无隐讳地刻画了战后日本人的真实心态。有关《浮云》的主题,传统文论主要集中在结合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分析在战后日本人的颓废。高山京子指出,“即使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们读了这本小说之后,也能切实体会到战后人们的虚无感。这部作品中贯穿了对人们本能中弱小部分的刻画”。水田宗子则把焦点对准作品中男女的性别差异,将《浮云》作为一部描写当时日本女性身上普遍存在的问题的小说来解读。国内学者的研究有对作家整体风格的解读,也有从爱情、反战等角度解读《浮云》,然而数量非常少。李晓光将研究焦点对准作家的人生,通过解读其各阶段的代表作分析了林芙美子文学的流行记号。杨本明则运用女性主义理论全面解读了作家的文学世界,分析了作品人物的女性身份认同。

笔者认为,在这部小说中,林芙美子讨论了数个哲学问题,提出了她的疑问和思考。例如,改变了人性的战争、人活着的理由、对自由的向往、宗教存在的意义等。纵观全书,笔者发现在这部小说中,女主人公雪子的“家”处于严重缺失地位,这个主题在以往的研究中未被深入挖掘过。因而笔者欲以“家制度”为主题,分析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各自家庭的分崩离析,从“小家”的崩溃看日本这个“大家”的构造及改变。

二、个体与“家”的冲突

如前所述,《浮云》讲述了于异国相识相恋的农林技师富冈与打字员雪子二人,在日本战败回国后,两人间藕断丝连的爱情历程。两人分分合合,还经历了私奔,最终雪子客死他乡,只留下富冈一人在人世间。

在战后日本这个混乱且颓废的环境下,每个人都想尽快重获自由,恢复以往的生活,与心爱的人一起终老。简而言之,叙事的核心动力是“获得自由”与“颓败的社会大环境”之间的冲突,《浮云》的情节发展便衍生自这一组二元对立。因此,按照格雷马斯的“行动元”原理就可以导出构成这一组二元对立的主导叙事代码:想要获得自由以及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同生活的是主体雪子,而其反对者则是战后日本社会这个大环境,以及在这个大环境下的“家”。作为雪子的恋人,富冈自然是辅助性因素,时而与雪子共同生活,时而抛弃雪子转而投向其他女子。因此,按照格雷马斯的“语义方阵”(semiotic square)理论,我们可以归纳出一个共时的二元对立结构(如图1所示):

图1 二元对立结构

如以上二元结构所示,在生活和恋爱上都向往自由的雪子,直接与战后日本这个混乱且颓废的社会大环境构成了一种对立。而一个个“小家”则是日本这个“大家”中的一个单位。对雪子来说,限制她自由的是担当其家长角色的伊庭,出于家长意志和自身欲望,伊庭不断限制雪子的自由,想要占有她。而对富冈来说,限制他自由的则是他的家庭。在故事的开头,富冈作为一个爱妻家出现,出于对妻子及家庭的责任,他在印度支那玩弄了雪子及当地女佣后,还是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写信给妻子,回到日本后也尽力照顾家庭。然而他逐渐冲破了这个限制,责任感不敌自己的欲望,成为了雪子寻找自由的辅助者。接下来笔者将对两位主人公各自的“小家”进行详细分析。

三、“家”的疏离

关于“家”的定义,冈田谦将中根千枝在《家的构造——社会人类学的分析》中归纳如下:“在日本,‘家是由家长及他的家庭(含家臣、佣人)组成的居住、财产单位。‘家一旦建立,便作为不可分割的社会单位存在于地域社会。‘家与其说是以血缘不如说是以居住或经济要素为中心而形成的。‘家是根据居住和财产规定血缘者的权利、义务的界限,同时也包含非血缘者的基本社会集团。”小说中雪子的“家”即符合以上定义。整部小说中雪子的静冈老家出现的次数非常少,取而代之的是雪子在东京寄宿的亲戚伊庭的家。雪子与伊庭并无直接血缘关系,而是以雪子寄宿在伊庭家为由,以居住及经济要素为中心形成的“家”。

雪子对其“老家”和“亲人”的感情非常模糊,有时甚至表现出矛盾。小说开头的地点在日本敦贺,雪子刚刚从印度支那回到日本。对于很久未回到祖国的雪子来说,“到现在,亲人的面容也不是那么有吸引力了。雪子还是想直接去东京,去探望一下富冈”。然而,“听着女人们的声音,想到她们将各自返回故乡,雪子也不禁有些动心”。对雪子来说,比起亲人,故土更有吸引力,说明她的归属感在于地方而不在于人,“家”的存在感非常弱。整部小说中,雪子的静冈老家仅出现了七次,如“往静冈老家不曾捎过一封信,应该不会有人在等待自己归来”、“也不是没有想过回静冈看看,但好不容易才在那间小屋安下身来,从那里开始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开端”等。小说中仅有的两次雪子回家,也同样是一笔带过,没有做出具体描述。“雪子在二月末回了一趟静冈看望亲人,旋又返回东京”、“雪子坐上了前往静冈的火车。其实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只买了到静冈的车票。也曾想回老家去看看,但又懒得去见那些相熟的人”。小说中还多次出现雪子“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描写,在呼应小说主题的同时,也表现出她对家人的抗拒。向往自由的雪子一直想要冲破家对她的限制,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而这种对家的抗拒让雪子将对亲人的感情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这里先来说说雪子在东京有房子的唯一的亲戚,也是她寄宿处的主人伊庭杉夫。在雪子的“家”中,明确担当家长职责的就是伊庭。伊庭的登场在小说第十七节,在与雪子见面之后,他“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还问雪子“为什么不先回静冈”,可以感受到伊庭作为一个家长在履行他的职责。但是,伊庭在雪子刚寄宿到他家一个星期时,就把雪子奸污了,这使雪子对他一直抱有反感。也不难推测雪子偷走伊庭行李中的东西去卖钱,以及小说后半段,雪子偷走伊庭所办的“大日向教”赚到的不义之财时毫无愧疚感的原因了,这些偷盗行为也代表着雪子为了获取自由而进行的“弑父”。而在小说开头,雪子出发去印度支那时,有这样一段叙述,“雪子对杉夫向来抱有反感,然而来到这个遥远的地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念起他来”。这里雪子对伊庭的想念,笔者理解为雪子作为一个日本人对日本这片土地的归属感,而非对伊庭本人及“家”这个单位的想念。

小说中提及雪子多次不愿回家,说明雪子对“旧家”的唾弃,想要建立一个自由的新家。雪子“曾空想着回到日本,富冈就会立刻赶来迎接,两人从此搬入新居开始生活”,以及小说最后雪子想跟着富冈一起去屋久岛生活,都体现出雪子对“新家”的向往。这也表达了雪子想要通过建立“新家”实现现代自我的愿望。这又引出了这部小说的另一个主题,那就是人们的“自我中心主义”。

四、“家”的解体

基于富冈这个人物的个性以及当时的社会现状,富冈的“家”的崩溃是可以预见的。与家庭缺失的雪子不同,富冈在小说一开始就是有家庭的人,作为男性,富冈自然而然地承担着家庭中“家长”的职责。但是可以发现,在富冈的家庭中没有孩子的存在,这也说明了对富冈来说,他的家庭其实也是不完整的,他也有对“新家”的渴望,进一步来说,是对自由的渴望。

富冈对其家庭态度的变化也印证了他对自由的向往。在印度支那做农林技师时,他每三天就要给在日本的妻子写一封信,而回到日本后,富冈对其家庭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与雪子幽会时,他想着“父母和家庭不过是暂时的依靠罢了”,想着和雪子共度一生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此时,富冈对妻子还没有完全放弃,“邦子这些年一直陪伴富冈的父母,含辛茹苦等到了丈夫归来”,所以没忍心把自己在海外的风流韵事告诉邦子。富冈甚至还有过这样的想法,“与其在这破旧的小旅馆房间里跟女人幽会,倒不如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更加惬意——听着火上开水煮沸的声响,一边在邦子身边翻看报纸……心中对雪子的歉疚禁不住一点点弥漫开来。但脑海里仍然有妻子娴静的面容,那是自己贤惠的另一半”。这也再次体现出富冈自我中心的一面。可以看出,对富冈来说,女人只是工具,她们的不同仅仅在于作用而已,妻子邦子是生儿育女的工具,雪子是在国外的恋爱对象,阿世最吸引他的地方在于肉体。

过了一段时间后,富冈“对父母、妻子、家庭,他也感到厌倦不已。家庭问题对富冈来说已经无所谓。他甚至想——要是能就此消失,脱离这让人窒息的生活,哪怕搭乘走私船去南方也在所不惜”,甚至“家人的存在让他有种被困在石室之中不得脱身的窒息感”。在被现实不断消耗的过程中,富冈对他的家庭处于放弃状态。乍一看,富冈的家庭成员都是受害者,其实不然。“在平静守护家人一事上,他也感到力不从心。家人之间的关系日渐微妙,大家各自缩在自己孤独的洞穴中,这样的生活已成为不可扭转的现实。”说到底,这些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战争让他们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这样才造成了可以说是“人吃人”的社会现状。人们首先需要活下去,其次是满足自己的其他欲望,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人们都缩在自己孤独的洞穴中,处于一种虚无状态,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战争让我们做了一场噩梦……制造出一群不知何去何从、没有灵魂的人……我们都堕落成了一群不伦不类的人。”林芙美子在整本小说中没有提到过一次“反战”,然而在字里行间却无处不传达出反战的思想。

“对死去的阿世,富冈既无爱恋也无思念,反而有种一身轻松的感觉。对女人,富冈已经受够了。这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是如此愉快而健全……孤身一人将会是一种多么爽快的感觉……单身生活的忙碌对现在的富冈而言是一种解救……首先要做的是搬离这个房间。同时还要舍弃妻子和双亲。”

以上这段话在小说的后半段,邦子、阿世都已离开人世,富冈的感受却是一身轻松。而“现在”一词值得深究。富冈需要的只是暂时的没有女人的生活,当他受够了单身生活之后马上又会回到原来的状态。与雪子一同前往印度支那的一个女伴曾说过:“我说我们啊,托这场战争的福,都变成了垃圾一样的女人。”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富冈。

五、利己主义的泛滥

贯穿整部小说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变革”,小说中多次出现诸如“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变得只在乎自己了”这样的表述,这与这部小说的大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有着直接联系。小说中多处描述了东京的街景,如雪子去富冈家拜访时,“来到一条冷清的大道上,到处是已被炸毁的房屋废墟”。对街景的描述也正是对当时日本社会大环境的描述。战败后的日本不只是硬件颓败,国民们的心也颓败了,“街上到处是失去目标的人”。人们只在乎在这样颓败的日本,自己要如何活下去。在这种完全无法顾及别人的情况下,“自我中心主义”非常自然地传播开来了。小说中最能集中体现自我中心主义的当属男主人公富冈。

首先,我们来梳理在整部小说中富冈的所作所为。他原本是个“三天给妻子写一封信”的好男人,在遇到雪子之后立刻忘记了妻子邦子的存在,甚至在印度支那与雪子保持恋爱关系的同时,还与女佣阿蓉保持着暧昧关系。不得不提的是,妻子邦子原本是有夫之妇,富冈是从别人手中夺走并娶回的。回到东京后,面对找来的雪子,富冈只是以敷衍的态度糊弄雪子。因为厌倦了东京颓废的生活,想要逃避现实的富冈邀请雪子一起前往世外桃源伊香保,意在重温印度支那的美好时光并共同赴死。不料遇到温泉店漂亮的老板娘阿世,富冈“寻死的打算”立刻烟消云散,“巴不得店老板和雪子就地消失了”,“自己就可以和阿世一同踏上自由的人生”。

回到东京,妻子邦子与世长辞,富冈对此非但没有丝毫内疚和忏悔,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并开始了同阿世同居的日子。连雪子告诉富冈自己怀孕了,他都只是寄给雪子一些钱,并未去看望雪子。甚至是最后两人来到屋久岛,雪子卧病在床就要死去,富冈依然被一个姑娘吸引,“如果没有旁人在场,富冈真想立刻把她按倒在地”。自始至终,富冈都把女人当作玩物,即使是让富冈用情最深的阿世,最吸引富冈的部分也只是她的身体而已。在富冈心里,家庭并不重要,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小说中多次明确指出,在当下的日本社会,每个人都只顾自己。在家国同构的社会中,国家这个“大家”颓败了,又如何要求“小家”能顺利地维持下去呢。“不论是谁,都做出一副值得信任的模样,柔声细语地跟你说事。其实,人人心里都只想着自己……管它战败什么的,大家都不愿去想那些令人担忧的事。只是在一片混乱之中漠然地期望着,总觉得好事情会偏偏出现在自己近旁……”林芙美子将当时日本人的虚无感、无助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六、“家”与“国”的崩溃

在日本“家国同构”的文化格局下,在“家”的结构中,父亲象征着传统文化秩序。而在雪子的“家”中,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家人可以说近乎不存在,担当家长职责的伊庭也只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所以雪子的“家”可以说一开始就处于崩溃状态。富冈的家则在他从印度支那回到日本后不久也开始崩溃。“小家”之所以崩溃,与“大家”日本社会当时的现状密不可分。1945年8月,日本的象征——昭和天皇宣布日本投降后,日本事实上由美国统治。“大家”的家长处于缺失状态,“小家”的成员们自然无所适从。1947年颁布的改正民法修改了亲属编与继承编,删除这两编里违反个人尊严与两性实质上平等的规定,其中主要有关于户主权的规定、家督继承的规定。在这之前,户主权和家督继承让“家长”的地位非常牢固,家庭成员无法违抗。而雪子则是冲破这个限制的异端。

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日本文坛,野间宏、岛尾敏雄等男性作家开始出版描写探究人类存在本质的小说,女性作家的作品内容则多为描写战争后遗症,如原爆文学、进驻军等比较直接的内容。而林芙美子一生共创作了270余部作品,其作品可以说是当时文坛中的一股清流,她细腻生动地描绘了庶民的哀欢,尤其是妇女的遭遇。她的早期作品风格比较明亮,到中期及后期逐渐转暗。在她去世前3个月(1951年6月去世)完成的这部《浮云》可以说是集林芙美子人生观大成的作品。在《浮云》的初版后记中,林芙美子写道:“我想描绘的是,流动在被世人忽略的空间中人的命运。没有条理的世界。无法说清的小说之外的小说。”男女地位的不对称性、对战争的态度、女性的生活方式等,她用细腻且静谧的笔触淡淡地道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让在战后无所适从的人们能在无望中寻找希望,也让后世的人们能以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来了解当时的国家和人性。

(东华大学外语学院日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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