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死亡体验分析
2016-12-26吴飞
吴飞
“死亡,是对物质生命的终极否定。”对人文科学而言,赋予生命以超越物质层面的、灵魂或精神上的永恒,即是其核心意蕴所在,其本质上都是为了“改变死亡所带来的毁灭”(韦热里《禁止死亡》)。故此,“生存或死亡”的思考普遍出现在哲士文人笔下。托尔斯泰的《三死》《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伊万·伊里奇之死》《主人与雇工》《人为什么活着》等作品都从不同维度涉及此问题,展露出托尔斯泰对死亡、灵魂、超越以及生命价值等的强烈关注。其中,《战争与和平》从生命、人性和超越诸方面对死亡问题展开了纵深而全面的考察,是托尔斯泰对生命和死亡哲思的全面反映。
一、对生命的眷恋
“死亡体验”在此并非专指濒死或见证死亡的体验,它还包括在极端环境下人的情感崩溃乃至对死亡或生命的沉思。卢梭认为,人生而有两个“先于理性而存在的原理”,即“关切生存”和“厌恶死亡。但在现实环境中,人们往往因过于关切生存的繁琐而忽略了生命的美好,或者过度惧怕和憎恶死亡而遮蔽了死亡的意义。正如段德智所言:“人是有惰性的,只有在他面临死亡的情势下,他才有可能有效地破除自己的惰性,以其高度紧张的身心活动踏上自我认识的思想之旅。”因为死亡使人们联想到黑暗、腐烂、孤独和寂灭,因而它能引起人无限的恐惧之感;而生命和大自然意味着光明、鲜活、繁华及自由。如此这般,对死亡的恐惧和厌恶与对生命的渴望和追忆就构成了死亡体验的最初意向。1805年10月23日,俄国军队通过恩斯河。为阻挠法军的步步紧逼,罗斯托夫等人奉命前去炸毁桥梁。在面对纷乱流血的战场时,他注意到多瑙河对岸呈天蓝色的远山、太阳、天空,以及树梢都笼罩着雾气的松林。这种鲜明的视觉对比使其产生了强烈的情感震动,“对死的恐惧和对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活的爱——这一切汇合成为病态的惊慌不安的感受。”而罗斯托夫在茨纳伊姆战役中的负伤则更强化了这一体验,“一种害怕失去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的恐惧感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对温情的眷恋、对鲜活生命状态的钦羡——“爱,可以使他们免遭绝望的抛弃”,成为恐慌中的罗斯托夫唯一的精神渴望。
由此以往,对过往生活和生存意义的反思就构成死亡体验的另一维度。在俄国现实中,贵族青年们在荣誉、财富、权势构建的幻境中钻营,以致把鲜活的生命变得虚伪和无聊,是以安德烈、皮埃尔等人才深切地感受到一种孤独。而直面生存与死亡的冲突,无疑就会屏蔽掉外在的浮华,使人更贴近自己的灵魂。当安德烈负伤躺在草地上时,“我现在终于见到了,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除了看到无限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除它之外,什么,什么也没有”,其所展露的即是对生命以外的东西的否定,也即对生命本身的肯定。
安德烈的父亲伊万·伊里奇曾是一位严苛冷漠的父亲,直到临终前,他才断断续续地说出“领他走,我心疼他,还有你”这样一句话。这时,“突然间压抑在他心头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种临终的醒悟,使女儿玛丽亚生平第一次有了深刻的爱的体验,也使其自身从孤苦的状态中解脱。“弗克兰在《人的存在的形而上学》说:“人的心灵走向神,走向最终的和谐和幸福的道路,必定要经过死亡。”因此,安德烈及其父亲的醒悟实际上就是其人性的回归和对生命本真的回复。
二、对战争和人性的反思
战争是人类原始暴力本能最极端的表现形式,它使人类群体相互了解、共生的信念从头脑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诅咒、仇恨乃至杀戮。《战争与和平》描述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透过其中的杀戮和沉思,我们不难审视到战争环境下世界秩序的崩塌和人性的扭曲。
多纳·奥文在《军事视角下的〈战争与和平〉》中坦言,战争唤起参战者“自我保全的自然本能以及相对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基于荣誉和‘无法言说但是完全人性且自愿的冲动,渴望直面危险并取得胜利”。也就是说,战争首先唤起个体的自我保护本能,紧接着,这种个体本能又演变为群体的自我保护本能,由此产生出一种责任感和荣誉感。而在双重本能的驱使下,杀戮就具有了某种合法性,这就是战争对人性的根本扭曲。安德烈曾高谈阔论地讽刺过这种杀戮,但旋即他又表示:“不抓俘虏——全部杀戮!”人的扭曲和分裂由此可见一斑。因此,如果说罗斯托夫第一次面对将被杀戮时的想法——“要杀死我这个大家都喜欢的人吗”,是对战争的懵懂无知,那么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中他准备施加杀戮时的犹疑——“难道这种被称为英雄行为的东西只不过如此?难道我是为保卫祖国这样做吗”,正是对这种杀戮以及战争荒谬本质的拷问。
士兵实际上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有自己的情感和爱恨。因此,我们看到战争开始前,敌国的士兵能聚在一起抱怨战争和死亡;而皮埃尔被囚期间,法国士兵也乐于和作为阶下囚的皮埃尔及普拉东等人交往。但一旦进入战争状态后,所有士兵就立刻变得没有丝毫同情心和怜悯心。对此,皮埃尔不禁怀疑:“究竟是谁干的?他们大家也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这无疑就揭露了战争的另一重荒谬性:使人丧失人性。士兵如此,平民百姓亦是如此。战争期间,他们的一桩桩“毫无悔意的大众暴力行为”,这些暴力行为针对所有看起来像外国人的人,甚至还包括许多俄国人。韦列夏金正是这一暴行的被害者,他莫名其妙地被煽动起来的民众处死。在临死前,韦列夏金惊呼:“我的天,人都变成了野兽,哪里还有活人待的地方!”直指战争唤起的“人类精神层面可怕而混合的力量(多纳·奥文)”这一暴行。如此这般,透过这可怕的由战争导致的扭曲的人性,我们再也感受不到胜利所带来的喜悦和荣誉,而只有对人性和人类世界的深深忧虑。
三、对尘世的超越
死亡给生命提供了一个限度和反思,《论西方古典悲剧中的死亡之美》中有这样一句话:“生命的意义与死亡以这样一种方式紧密相连,以至于一个人不引起对自身死亡的思考就不能思考生命的意义。”但即使是领悟生存意旨和人性凉薄的安德烈等人也终有一死。因此,死亡或者生命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对此,托尔斯泰通过《战争与和平》给了我们回答。
中世纪的炼狱信仰使得灵魂的最终去向扑朔迷离,它既给人提供了一种关怀,又导致一种恐惧。丽莎·梅南的死在玛丽亚心里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因为丽莎是一个纯洁的人,况且她还未能看到尼科连卡的成长及安德烈的转变,这对玛丽亚来说无疑是可惜且可怕的。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的她,只能通过把丽莎的死归结为造物主无穷尽的仁慈的表现,才排遣了这种死亡阴影下的惆怅。
把死亡作为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爱死亡,是托尔斯泰赋予皮埃尔的对死亡的另一种解读。爱是皮埃尔在共济会所接触的并为后来的生活所证实的一个“美德”。在这里,“爱死亡”并非其字面意思,而是希望通过死亡获取现世生活的真谛和来世生命的安宁。皮埃尔此前曾致力于寻找一种安宁的生活,但未如愿,却通过从卡塔耶夫,通过濒死的恐惧,通过忍受艰难困苦得到了启示,终于得到了这种安宁和内心的和谐,并最终帮助其摆脱了充满灾难的生活,赢得了新生。“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自我意识到的神性的喜悦”,而这也可以说是生命和信仰的真谛,“爱死亡,爱生命,爱上帝”共同构成了一个运动的、向善的生命认知。
如汪堂家所言:“精神是在最终离开现象界的时候才能彻底地把握现象界,并将世界赋予意义与价值。”安德烈临终时刻对生命的思索最终超越了生命本身,获得了充满爱和幸福的永恒体验。他的觉醒就是对“爱”的觉醒:对所有人的爱,爱生活,爱青草,爱这土地和空气,爱自己,爱亲人,甚至爱仇敌。最终,当死亡在他的门外“努力挤了进来时”,他体验到了一种奇怪的轻松感,死亡意味着他作为一个爱的微粒回到了共同的、永恒的源头。
《战争与和平》给出了生命和死亡的终极意义,那就是爱和对爱的永恒回归。个体对死亡的恐惧或对生命的眷恋,对战争的厌倦或对人性的悲鸣,对造物主的信仰或是爱一切,都是这一终极意义在尘世的种种回响。
(西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