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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看蔡明亮电影《西游》《无无眠》《秋日》

2016-12-26林佑学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安藤红衣僧人

林佑学

对影迷来说,蔡明亮的电影始终令人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常因“看不懂”而树立敌意。必须坦承,从前我对蔡明亮的电影几乎没真正懂过什么,实在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直到艺术电影看多了,自己也拍片了,更能感同身受,才渐渐领略里头的寂寞美感。成为蔡明亮的影迷,也是在《郊游》之后的事。对我来说,蔡明亮的电影就像是古老的诗,初读晦涩难解,历经人生淘洗,再读之时,会突然明白了什么,宛如人生的那些不解:旧情人的叹息、母亲独坐的眼神,年轻时也不曾懂过,却一直放在心里,感受着。蔡明亮把电影比作月亮,他说月亮不会回答你的懂或不懂,只要静静看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亮。

那晚在台师大夜市上本想买点消夜,远远看见蔡明亮导演在街头角落,手拿着票像小贩似的兜售,那时此刻,电影跟盐水鸡或卤味没两样。看着仍未有人上前,我毫不犹豫地迎向蔡明亮导演,买了两张票,他满怀热忱地跟我解说,新作品有三部短片:《西游》、《无无眠》以及《秋日》,上映的场所不再是电影院,而是美术馆,每逢周末还可在里头过夜,你可以坐着、躺着、趴着看他的电影,也能正大光明地睡觉,他也会去现场聊天、唱老歌。

我眼前的人此时此刻,完全不像年近耳顺,滔滔不绝,眼神像个孩子会发光。他突然问我目前在做什么?我说拍纪录片,他马上拉近关系:“有人说我这三部作品也是纪录片。”我不知哪里来的狗胆,回他:“导演,我们不用去定义没关系。”蔡明亮导演拍拍我,递来签好名的票卷。

直到展览结束的前一晚,我才去美术馆看电影。最先看了《秋日》,拍的是黑泽明专属场记,高龄已88岁的野上照代的生活片段,片头只有字幕而无画面的访谈,使人专注在野上的只字片语,也透露了老奶奶的眼界与修养。对着无画面的屏幕,观众里有小孩低语跟父亲说,这不是电影,都没画面,父亲耐心哄他,最后孩子放弃抗议,跟着静静地看。

之后的特写镜头,是整张野上照代的脸,我们在看她看电影《西游》,搭配上她对蔡明亮电影的评价,有赞赏,也有幽默的坦白。最后是野上照代和李康生并肩在东宝片厂的路边,两人始终沉默无语,看似在等什么,又像什么也不等地坐着,让我想到野上写黑泽明的《等云到》。也许是坐久了,野上照代开始模仿李康生的动作,翘脚、摆手,秋日斜阳与枫红的路树,风轻轻吹着,像无声的老歌低吟,等云到,电影就好了。

接着看《西游》,周围的观众,有人抱着枕头席地而坐,有人用枕头铺成了床,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躺着。《西游》是“行者”系列的第六部作品,李康生饰演的红衣僧人,宛如西方取经的玄奘,首次踏上西方,在马赛街头慢走。影片开场是演过《新桥恋人》的丹尼拉冯的脸部大特写,他的情绪像条很长的河,涓涓从眼里酝酿,最后化作眼泪流出眼角,让我想到《天边一朵云》中李康生在地面挖出地下水的洞。丹尼拉冯的脸之于蔡明亮,像马赛的猴子山,让他想起《西游记》,想起那刀刻岁月充满皱褶的孙悟空的脸,他要小康在他脸上行走,走得像人生一样慢,一样久。

除了看李康生不可思议的慢,也看周遭行人的快,多数人无视红衣僧人走过,赶着自己的人生步伐,好奇驻足的多是小孩与老人,没见过世面与见过太多世面的。忘不了那个小康逆光走入地下道的镜头,光影美丽,大红僧袍像反光板,把楼梯染得昏红,僧人把楼梯走道一分为二,一边是俗世人间,一边是自己,那路川流不息,这路行定本心。行过古老港城的街市,红衣僧人后头跟着模仿行者,乍似丹尼拉冯,两人一前一后,一东一西,相同姿态,各自诠释着那句话:“西方虽远,顷刻到。”

看完《西游》,我上楼到大厅看《无无眠》,发现蔡明亮导演也在,手握着麦克风,钢琴伴奏在旁,在场几百人座无虚席,坐着站着躺着,也有不少睡着。落地窗旁是两张大屏幕,《无无眠》在上头循环回放。红衣僧人来到节奏更快的东京,开场是涩谷交叉口,这全世界行人流量最大的路口,小康的慢,在这座城市几乎成为反叛行为,后面几组镜头从不同角度看他专注慢行,东京的行人、电车不断经过他身边,有趣的是,美术馆落地窗外,正巧是捷运文湖线,午夜前的列车在屏幕外头呼啸而过,也呼应屏幕中的东京电车。蔡明亮强调“写生”是这片的创作概念,他要画一幅小康东京夜行图。

镜头从街头跳进澡堂,安藤政信裸着身体洗澡,热池中,安藤和小康泡澡,沉默无语:之后镜头各自进了桑拿室,单人的特写,小康脸上汗如雨下,水里雾里,短暂相遇;蔡导此时唱起了崔萍的《南屏晚钟》,“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蔡导唱着。镜头又跳进安藤和小康各自躺在自己的胶囊房间中,辗转无眠,“相思有什么用”,蔡导又唱着,有些观众却睡得香甜。过了午夜之后,看展的人越来越多,本不打算过夜的我,也抢下了一个枕头,侧躺在椅子上,固守自己的小小方寸,看着遥远那方的蔡导唱着最后一首歌,也看着身边渐渐入睡的人们,心里替蔡导开心又难过,开心他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电影的归处,不必再忍受商业戏院的冷漠与敌意:却难过这样真诚的艺术家,必须在街头卖票,必须在美术馆卖艺。

想着想着,眼前的视线尽是《无无眠》的影像,奇怪的是,躺在美术馆,看反复回放的长镜头电影有种魔力,没有不耐,没有懂,也没有不懂。忘记看到小康和安藤第几次睡不着,我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醒过来后,想起蔡导说这些作品是纪录片,倒也没错,记录下了他自己的创作心境:“还至本处”。

蔡明亮其实就是电影里的红衣僧人,在快速的世界里走自己的路,他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只是走得很慢很慢,却从未停下。

(选自2016年5月2日台湾“文字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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