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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人的世界末日

2016-12-26张国立

台港文学选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兵

张国立,1955年出生于台北,台湾辅仁大学东语系毕业。著有小说《都市男妇兵法》、《小五的时代》、《最后的楼兰女》等十余种。

“做锅粑呀,当然得先煮饭。”老周抹着额头的汗水说,“可是跟平常煮饭不大一样,得少放点水,把饭煮得硬点、干点。”

他揭开电锅盖,一股弥漫着饭香味的蒸气扑上来,柏仁格来不及咽口水,肚子已经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马拉个B。”老周咧开他的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报告组长,忍着点,吃饭还得一阵子。”

老周将饭一勺勺舀到一块一尺见方的竹帘上,仔细用饭勺将饭铺平,口中念:

“要松松铺平,你看电视里那些日本鬼子做寿司,把醋加进饭里不是也用饭勺像切豆腐似的去松饭吗,一样道理。马拉个B,中国人不吃中国饭,吃什么寿司,贵得要命。”

铺好的饭连着竹帘拿到门外,柏仁格见老周腰直不起来,急着上前拉开折叠桌,接过竹帘在桌上摆整齐,老周右手按在腰上,仿佛用尽全身气力仰起上身将腰拉直。此时上午刚过十点,阳光硬生生闯进来。不到两米宽的小巷子里空荡荡,檐下挂满棉裤、卫生衣,泛出浓浓的潮味。斜对面的门前坐了个敞开棉袄的老人低头打盹,一只杂毛猫刚钻进他椅下,在老人脚边回过头望望柏仁格,随即扭头消失在另一边的墙洞里。

“饭得先晒晒,”老周抓起他草绿汗衫的下摆往脸上抹,“房子小,闷,一做饭就一身汗。”他从屋里提台电扇出来,“开饭馆的用烤箱烤,不成,饭香味全给烤光,还是用老法子,太阳晒。照理总得晒上大半天,去掉饭里的水气,不过那你中饭就吃不到俺老周拿手的虾仁锅粑啦,俺拿风扇来帮忙吹吹。”

“以前在山东老家,用柴火烧饭,烧出来锅底一层黑黑硬硬的锅粑,家里穷,饭不够吃,就有人拿汤泡锅粑,泡软了,进嘴才咬得动,怎晓得穷人的饭,如今倒成了山东名菜。”

才一月天,风扇对着桌上的饭吹,也对饭后面卷起短袖、猛拉起汗衫扇的老周吹。快八十岁的人,身上的皮已下垂,一褶一褶的,仍能见到刺在右肩歪歪扭扭的四个青绿色的字。

气象报告说今天最高温二十七度,巷口小公园里那棵孤零零的樱花树这几天已经冒出草绿的小叶片和几十朵远远望去有如蝴蝶的粉红花瓣。

老周又笑了:“报告组长,你看明年底有没有世界末日呀,冬天没开始,妈的,樱花树以为春天都到了,抢着开花,像话嘛。前几天俺去苏澳荣民医院看几个老弟兄,他们成天捧着电视,说什么地球暖化,南极的冰融化,玛雅人说我们没几天好活了。玛雅人是神仙?会算命?玛拉个B,俺骂他们,天底下每个人都可以担心世界末日,就他们没资格,多活一天是一天,能吃就吃,吃饱睡大觉,找女人去梦里找,不烦不闹,不花钱。”

.

这是台北最后一个眷村,估计这两年内要拆除,听说上面计划盖金融特区,或是把其他机关集中到这里,不过仍没定案。

要不是出了命案,柏仁格压根忘记城市角落里的这个小村子,开车绕过大半个中正纪念堂才找得到停车位。爱国东路上全是光鲜的婚纱摄影店,左拐进杭州南路,所有的色彩、灯光像给路中央的交通号志给拦住,全消失不见。

爱国东路两侧的低矮平房与小巷弄,除了几面被风吹得卷在旗杆上的旗帜外,给周围高楼投射下的影子遮得阴沉沉的,要不是整面墙全刷上红漆的临水宫旁竖着“大安区中正社区发展协会”的招牌,他大概还找不到一○八巷十二弄。

八十一岁的前陆军一级士官长吴铁,三天前被发现陈尸在他的住处内,据法医的鉴定,死亡时间大约有七天,这个冬天气温反常地高,门没打开,室内已窜出刺鼻的尸臭和腐烂食物混在一起的作呕怪味。

村子里原本住的是陆军几个步兵师退伍下来的老兵,这几十年,有的搬出去,有的死亡,有的迁去安养院,剩下真正的老兵不多,其他的房子被老兵的子女、朋友、附近的低收入户占住,土地产权仍属于部队,地面建物的所有权却在六十二年的历史中变得复杂,几次改建计划谈呀谈的,就是谈不出结果。

吴铁祖籍安徽,在大陆结过婚,有一个儿子,都没带出来,如今儿子也好大了,至于长途电话里老喊他爷爷的小孙子去年刚成家,吴铁没回去,他的血压高,医生嘱咐他别乱跑。一九四九年吴铁随国民党——八师到台湾以后,始终没再婚。这些老兵,靠终身俸过日子,很多养不起老婆,意外的是,三个月前,长期糖尿病患者的吴铁居然结了婚。命不好,新婚妻子趁年前机票没涨价,回大陆娘家去看看,留他孤独一人,就出事了。

尸体侧身朝右躺在双人木床的一边,左腿挂在床外,穿着绣有米老鼠的毛茸茸拖鞋,右手则伸向床边小矮柜上的电话,可惜他终究没能摸到。柏仁格本来好奇吴铁怎么不用左手去抓话筒,不是更方便些?法医冷冷地对他说,老人左手有严重的关节炎,伸不直。

死了个老兵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根据最新的调查,台湾男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五点八八岁,吴铁在平均值之上,算高寿。眼看就要开死亡证明,吴铁的妻子也赶回台湾办丧事,圣诞节那天,分局长将一叠户籍资料扔在柏仁格桌上说:

“事情有蹊跷。”

翻着资料,有蹊跷的是吴铁的老婆叶容,八年前在安徽嫁给一个台湾老兵而申请来台定居,两年后老兵过世,她转嫁给另一个老兵,半年后丈夫再过世,单身一阵子,才又嫁给吴铁,这次只维持三个月,再成寡妇。

柏仁格跑了户政事务所、税捐稽征处、几家银行,叶容今年四十三岁,她的第一任丈夫死时八十五岁,第二任八十四岁,第三任八十一岁。第一任留下的遗产主要是退伍金三百多万,第二任在基隆路有栋小宅子,这几年房地产上涨,价值达五百多万。吴铁的就多了,他在三十多年前买了人寿险,理赔金加上存款,有一千一百二十万。是保险公司提出质疑,才使三个老兵连续死亡的案子纳进刑事调查的范围。

保险公司向台北地检部门提出检举,叶容刚嫁到台湾来的头两年,在金瓯女中前卖包子,说是老兵一个月只有万把块钱的退伍津贴,得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连死三个老公之后,如今她倒成了身价两千万的小富婆,不卖包子,改买名牌包包了。

法医提供的资料很简单,第一个老兵是长期糖尿病患者,导致缺血性心脏病,死于急性心肌梗塞。第二个则在与叶容结婚后一个月因脑出血中风形成半侧瘫痪住院,引发的败血症是直接死亡原因。吴铁也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可能天气变化太大,一冷一热,老人家受不了,恰好那时叶容不在家,没人照料。

保险公司提出的另一项质疑是吴铁邻居说的,吴铁自从娶了叶容后,他开始服用赤箭丸,说是能壮阳。医院不肯开威而钢给糖尿病患者,吴铁曾得意地对邻居说,赤箭丸更快更有效。要八十岁的老人吃壮阳药,这不是要人命嘛。

赤箭丸是叶容从大陆带回来的,四大瓶摆在吴铁床头,按照说明书讲的,每天早晚各服一颗,能重振男人雄风。药丸送去检验,含铅量略高于标准,但无毒,不会要人命。

柏仁格不放心,再去请教太白中医诊所的刘太白医师。刘大国手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地说,赤箭就是天麻,唐玄宗李隆基从二十多岁起便吃天麻,历史书上记载,天麻能使阳具大且硬,房事持久,不过实际上天麻主要的作用是治疗头晕目眩、四肢麻木、中风瘫痪,对老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至于壮阳,“不如看彩虹频道。柏组长,男人能不能勃起,看环境看气氛,再看对象看身体状况。要想天天做爱,我们中医的看法是调养身体气血,不会开威而什么钢的,急就章,总有后患。”

药没什么不寻常,至于八十岁的老人经常做爱,会不会导致死亡?刘太白表情严肃地瞪着柏仁格:

“柏长官,要是我八十岁,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装了几个支架,有天晚上死在女人身上,你说,该怪做爱吗?”

柏仁格沉默地离开诊所,他想到前些日子老妈交待的事还没办:给你爸弄几颗威而钢回来,省得他晚上不睡觉,尽上网看那些不三不四的电影。

法医也坚持,三位死者都没有中毒或外伤,当然确定是自然死亡。

“吴铁这个是铁打的,”老周拿炒菜铲子敲敲脑袋,“谁说的话他全听不进去,快进棺材还结婚。马拉个B,一辈子都一个人过日子,没饿死没冻死,娶了老婆变得不懂怎么过日子了。俺老兵,一个人来台湾,一个人死,干干净净,像进靶场打五七步枪,眼一闭,指头往扳机一扣,乓一声,打出去算完事。没人记得俺,省得哭哭啼啼,省得烦。结什么婚,神经病!”

老周的家仍是最早期的砖砌斜顶旧平房,不过屋顶的瓦换成铁皮,免得一遇台风便漏水。屋内大约五坪,正中央一张给油烟熏得认不出原来色彩的暗乎乎的大木桌,右边一张粗竹子编成的单人床,铺着抹得一道纹路也没的绿色军毯,床上的棉被叠成军队里的豆干形状,但有点松垮垮的。床下是铝制脸盆、刷锃啵亮的大头鞋、一口草绿色木箱,木箱一角依稀仍可看出“陆军三十三师”的字样。

他在门旁的小炉灶前忙着切菜,青红椒剁成片,和刚从滚水锅里捞起来的青豆盛进一只泛黄的青绿大碗内。他得意地敲敲碗缘:

“宋朝时候的古董,我离开胶东老家,浑身上下只带这口碗,我娘塞进包袱里的,她说无论天涯海角,讨饭也得讨回老家去。传家宝贝,没儿孙可传,随我进棺材有点可惜。报告组长,哪天我也在床上一伸腿一瞪眼的,你记得我这只碗,捐给故宫博物院,别给哪个鬼头鬼脑的小家伙偷了。”

柏仁格拍拍老周的肩膀。老周不高,一米五几的个子,七十九岁,腰不好之外,左腿也一瘸一瘸,八二三炮战留下两小块弹片在膝盖内,没取出来。

“来,看俺过油。”老周喊。

收进屋外晒过的饭,用菜刀划成几个田字,分成十六块慢慢放进油锅炸。刚进锅时是“哗”,接着变成“扑吃扑吃”,几秒后滚油变得稳定,就是“咕咕咕”的声音了。

“过油靠的是经验,瞧,饭粒膨起来,带点黄,赶紧起锅。”

铁丝编成的油网又“哗”一声,将变得硬梆梆的饭块捞出来。

“放在一旁滴掉油,这是山东锅粑,饭馆里都吃不到俺这么道地的。”

果然,一块块过完油的饭成了硬硬脆脆的锅粑,颜色也变得更黄一些。柏仁格信手捻了点掉在铁盘上的碎饭粒,进嘴有点烫,在舌尖转两下,牙齿才咬下去,“卡滋卡滋”。

“好东西吧,现在脆,待会儿烩好的汤汁往上一倒,外软内脆,更带劲。”

老周把油锅移到门外地面横立的砖上,另拿一口锅,加进油和番茄酱,大火炒了几炒,再把虾仁、青豆、椒段往里倒继续炒。

“来点糖和酱油,光番茄酱的味,不够。”

老周熄了炉火,转身清理木桌的桌面,这时他才留意,木桌正中央有张蒋介石照片,配着毛笔字“给熙平同志”,旁边是个铝框框起来的长条形黑白照片。

“几个老家伙当年在古宁头滩头拍的,最左边那个年轻的是俺,嘿嘿,论年纪,倒数第二,他们以前都叫俺小周。旁边扛机枪的是老李,广东人,死得最早,熬过古宁头,没熬过八二三。中央两个勾肩膀的是赵大头和张小方,他们交情最好,在我们眷村里住隔壁,从早到晚下棋喝酒。赵大头四年前死的,马拉个B糖尿病。张小方娶了赵大头留下的婆娘,半年后咽了气,搞不清什么毛病,反正活到这岁数,一觉不醒,福气。你说的吴铁,后排右边第三个,对,傻笑那个,以前人不错,娶了老婆,成天窝在屋里,马拉个B,也不知道那根屌还硬不硬得起来,抱个老婆穷过干瘾。报告组长,吴铁给他那间破房子还装了铁窗,怕人来偷他老婆呀,是不是笑话?”

老周用手指——不,那是半截手指,少了指尖——指着照片中张小方的面孔,“他才行,有天俺打他家门口过,大中午的,听他婆娘在里面喊,操,操,你他妈死老张操死我啦。”老周大笑起来,是那种能从丹田一路发到脑门的狂笑。

锅粑盛进大瓷盘,摆在木桌当中,老周把炉上的炒菜锅提起,刚炒好的番茄虾仁,连油朝锅粑上一倒,发出一长串“吃吃吃吃”的轻脆声音,又冒出股香喷喷的白烟。

“他们爱吃俺做的虾仁锅粑,以前星期六晚上全窝在门口,几张板凳两瓶高粱配一包宜兰花生米,等着吃刚起锅的锅粑。一个个走了,每年过年前,俺别的没办法替他们做,炸点锅粑祭他们一祭,免得老兄弟成了孤魂野鬼在村子四处转,惹人嫌。”

老周将几个小酒杯排在照片前,倒进高粱酒,他对照片合掌拜了拜:

“兄弟耶,好走,别在阎王爷那儿又怨天尤人,趁早高高兴兴投胎去。”

柏仁格站在老周身后也鞠三个躬。

老周对着照片沉默了将近一分钟,忽然他睁亮眼,拍拍手:“成,轮到活人开饭——别噜嗦,来了就一起吃。”

他弯腰朝木桌下的几个纸箱里摸出一小坛酒,

“马祖大曲,我存了十多年,酒味足,喝两杯,肚皮暖,保证醉不了人,下午照样上班抓贼。”

老周又去炒菠菜,从冰箱里翻出保鲜膜罩着的卤味。

“哎呀,差点忘了,你先喝酒,俺去叫吴铁家那婆娘来一起吃,好歹也算半个嫂子,组长不也找她有事。”

转身人便出去,柏仁格才抿了口酒,马祖大曲,呛,老周已转回来,“没人,看样子去殡仪馆。俺在她门上留了字条,叫她来这儿一趟。不等她,报告组长,开动。”

老周夹了块锅粑和一只大虾搁在柏仁格碗里,“要是在山东,俺家老爷爱用黄海的大对虾,”他比比左手掌,“这么大一只,炒完分三段,免得七个儿子抢虾抢得打架。台湾的对虾贵,不过这草虾也不错,尝尝。”

一口咬在锅粑上,番茄酱的甜味、锅粑外层的松软、里层淡淡的米香,全透在舌头上。柏仁格习惯性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传到小贝的手机去,见老周盯着他的手机看,柏仁格不好意思,赶紧举起杯子:“周士官长,好吃,敬你,今天我才吃到真正山东味。”

老周笑得眼睛眯成额头上多出的另一条深深皱纹。

找叶容访谈,竟然坐在老周家里吃起饭,柏仁格懊恼没带点茶叶来当礼物,平白吃老人家的。

手机有回应,小贝来的:一个人吃好吃的,不替我带点?

总不能跟老周说,他要打包两只虾和两块锅粑吧。

老周低头扒饭,该柏仁格替他夹菜,先来只虾。老周仍然没抬头,他继续扒饭,几口便把一整碗饭全扒进肚去。柏仁格接过他饭碗,添满,再来只虾。替自己,他忍不住又夹块锅粑。

“士官长,我又吃锅粑哕。”柏仁格夸张地张大嘴咬住锅粑。

老周的嘴角怎地往左扁,愈扁愈凶,他两手捧着饭碗突然张大嘴哇地哭出来,他喊着:

“俺对不住吴铁,吴铁呀,多少年兄弟赌什么气,俺该去看看你。”

他的嘴张着,牙齿上还有饭粒和虾肉,他扯开嘴地哭,汗水冒在他鼻头上。柏仁格慌了手脚,他从桌上抽出卫生纸要给老周,可那两只硬梆梆的手黏在饭碗两边。柏仁格想抢过饭碗,扳不开,九只半指头牢牢抠住饭碗。柏仁格将卫生纸拭上老周的眼眶周围,一张缺了门牙的嘴对着他,听老周沙哑嗓子继续喊:

“吴铁,吴铁,俺对不住你。”

“老周,你怎么啦?”

女人声音在门口响起,刺眼的阳光下,柏仁格只见到她的剪影,及膝的花裙子,下面的银色高跟鞋跟怕有三寸。她进屋,裙角随着坐下的动作,往上拉到大腿中央,接着整个上半身凑到桌前,两颗球似的乳房几乎掉进锅粑里。柏仁格吓一跳,这会是四十三岁的大陆新娘叶容?

“现在才后悔,”叶容冷着嗓子说,“当初为什么吴铁来找你,你连门都不开,就因为他娶个老婆,背叛你呀。唷,难得,做起虾仁锅粑。”她顺手拿起老周的筷子,夹住一只虾仁往嘴里送。“我说老周,你的手艺这么好,开个小馆子多好,有事忙,再赚点零花钱。”

近看才发现叶容的脸和身子搭不到一起,抹满了粉,眼眶刷成烟熏般黑乎乎的,一张大嘴涂得暗红,藏不起来的是嘴角细细的皱纹。

“你是分局的柏组长?”叶容用眼白瞟了柏仁格一眼,“找我有事?”转过脸,她再骂了老周一句:“都八十岁了,你指望吴铁陪你活到一百?”

说也怪,老周止住泪,像打雷般擤鼻涕。

“吴铁说你的菜烧得好,我还不信。”一块锅粑落进她仍沾着口红的牙齿内,柏仁格心想,这女人爱漂亮,回家补了妆才过来。

柏仁格原想吃完饭换个地方再跟叶容聊,不料叶容晃着大半截露在外面的白乎乎的胖腿说:

“在这儿聊,老周也该听听,免得背后老说我害死吴铁。”

按照一般程序,柏仁格问了些基本情况,也问了赤箭丸。

“他们叫我从大陆带来的,赵大头最先吃,张小方也吃,吴铁吃得最凶,一次两颗,要他少吃点也不听,急老老的,他们老兵,怕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我可没赖上他们,赵大头才刚死,张小方就问我要不要嫁给他。为什么?他说他那把年纪找不到对象,而且我和他们老兵,对得上话。”

讲着讲着,老周没来由地摔下饭碗,走到门外去。

“神经病。”叶容拿起相片前祭拜那几个老兵的酒杯,一口喝干一杯。“张小方死了,吴铁也找来。本来我想回安徽,吴铁不让我走,拉我去法院公证。我对得起吴铁,一天三顿少不了馒头、面条、炖牛肉,每个月扶他坐捷运去天母荣总拿药。谁想得到才离开一个星期,他就去找阎王爷。柏组长,我叶容行得正,坐得端,白天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吴铁从没告诉我他保险的事,还给我惹一堆麻烦,他在安徽的儿子来电话,说我是妖精,吴铁留下的东西都该他继承。见鬼啰,上午找律师去,你看看,接下来我得忙着打官司。”

什么也问不出,最后柏仁格忍不住,他问:

“你怎么老嫁给八十岁的老兵?”

叶容愣了会儿才说:

“女人家总要嫁人,我这把年纪,在台湾又只认识那群老兵,你要我嫁谁?”

柏仁格什么也说不出。

忽然老周冲进来,他挣粗脖上的青筋对叶容喷口水地喊:

“你走,你给俺出去,三个老弟兄全死在你手上,妈拉个臭B把男人吞进肚连骨头也不吐,出去!”

叶容将两侧染得红红金金的头发朝后一甩,叩叩叩踩着高跟鞋离去。柏仁格赶紧扶老周坐下,老周全身颤抖,嘴巴歪在一边。拨——九,先送医院再说。

拎着鼎泰丰的赤豆松糕,钻进爱国东路的小巷子。老周轻微中风,出院都两个月了,柏仁格始终抽不出空去探望,心里很不踏实,老周一个人,万一跟吴铁一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几年台北的春天愈来愈短,四月应该是潮湿的梅雨季节,却热到三十二度。新村里照样晒满衣服、棉被,狭窄的巷弄给摩托车塞得行人要侧身才能勉强穿过。老周坐在门前的折叠桌前,柏仁格松口气。

“报告组长,你来得巧,今天照样有锅粑吃。”

柏仁格递上赤豆松糕。

“好东西,俺爱甜的。”

屋内窜出股热气,柏仁格干脆拉过一旁的塑胶板凳坐下陪老周晒锅粑。

“没事,右手麻了一阵子,你看,现在五个指头全能动,拿得住筷子,端得稳酒杯就成了。”老周不停收放指头,好像担心一不收就放会动不了似的。“今天清明,报告组长,你和老兵有缘,待会儿可以上炷香行个礼,家里有瓶威士忌,外国酒,你们年轻人一定喜欢。上午起来先煮饭,赶着晒,你鼻子灵,在分局就闻到味儿啦。”

大病之后瘦是瘦了点,不过脸色红润,说话也气足,看起来老周这阵子调养得不错。

“哟,大组长光临。”

柏仁格吓一大跳,叶容提着菜篮站在他面前。

“老周,我进去弄菜,你陪组长聊。”

叶容穿着短裤,白晰大腿后侧一截截橘皮组织随着脚步轻微弹跳。

“现在她烧菜,”老周又露出缺门牙的笑容,“马拉个B,这回住院要不是这老婆娘,俺还不知道挺不挺得过。现在请个看护,嫌俺身上臭,嫌俺不给小费,马拉个B,俺的终身俸是打仗打来的,不是从银行抢来的。”

“今年满八十岁了吧。”柏仁格问。

“嘿嘿,报告组长,你看俺熬不熬得过八十,不是说年底就世界末日?”

老周新剪了头发,白白的一根根映着阳光闪在头顶,柏仁格怎么总觉得像盏通了电的灯泡?

“没什么世界末日,外面新闻说找到玛雅人新的证据,推翻了世界末日的说法。”

“哈哈,这下子又没世界末日了,俺倒觉得有世界末日像执行任务有个目标,倒也不错,免得穷混日子。”

柏仁格愣住,老周讲的粗话里透着他从未想到过的真理。

“组长,坐会儿,我去拿酒。”

他努力推辞,不是不想再尝尝山东锅粑,而是如果他不能在六点以前买到礼物,今晚小贝的生日晚餐就是他的世界末日了。

柏仁格探头进屋里朝叶容说再见,见到瓦斯炉前踏在高跟鞋上一双赤裸裸的大腿,她怎么把裙摆拉上塞在腰间,里面穿的还是红色丁字裤。柏仁格吓得话说不出来便红着脸赶紧退出,却见老周张嘴笑着冲他说:

“马拉个B,张小方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本来不干柏仁格的事,不过他觉得还是自己去走一遭吧。村子内有人打电话报警,说某户人家夜夜发出噪音,吵人睡觉,看了地址,不就老周家嘛?

上午十点多,柏仁格要警车把他放在爱国东路与金山南路口,钻进小巷弄的裤叉子与褪色汗衫间,才到老周家就听见男女喘气的声音。上前敲门,不料门没锁上,往内喀滋一声便开了,阳光窜进去,一坨白得刺眼的肉正坐在枯瘦的男人腰间,女人仰着脸,染得金红的长发朝后落成瀑布似的,而两个大乳房正左右如钟摆般起落。他听到老周喊着:

“我操,你操死俺啦,马拉个B……”

乒乓,一只碗摔到地面碎成十多片,认得,是那口老周打算传家的宋朝古碗。没来得及喊可惜,柏仁格已急着退到屋外,并小心拉上那扇已歪斜的木门,没想到滴令令,一个药瓶子滚到脚边卡住了门。

柏仁格提着香槟和一盒高级饭店le bouquet蛋糕房的甜点站在大楼前拨手机,“我,在楼下,你探头往下就能看到我。”

哗一声,门自动打开,他跳着小步子闪身进去,在电梯内,一手捧起甜盒,一手拎着香槟,当门再打开时,他见到小贝将头发全往上梳,束成冲天炮的模样,脸上是面膜,浑身仅一件他送的尼克队林书豪的十七号背心,她正踮着一只脚歪着头看他。柏仁格将甜点递去,空出的手伸进裤袋取出一个小玻璃瓶说:

“老周提醒我,今天的天气不错。”

小贝将头歪向另一边,两颗大眼珠仍望着柏仁格。

“呃,”柏仁格耸耸肩,“世界末日不是快到了嘛?”

(选自台湾《短篇小说》,2012年10月1日发行,总第3期)

责任编辑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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