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可夫斯基不在家(节选)
2016-12-24陈丹燕
陈丹燕
柴可夫斯基家的木头门上,还保留着当时他亲手做上去的一块小告示板,上面写着“柴可夫斯基不在家”。在他的传记里有过这样的细节,他为了不让别人打搅他写曲子的清静,就把这个小木板常年挂在大门上。那时候他已经成了俄罗斯有名的音乐家。他总是把俄罗斯民间的曲风放在自己的音乐里,俄罗斯曲子里本来的忧伤,加上他自己的忧伤,那重重叠叠的痛楚,常常明亮柔和地表达出来,像处女的眼泪那样晶莹。这就是他迷人的地方吧。他写了交响曲,写了歌剧,写了芭蕾舞曲。不喜欢的人,把他叫做“哭泣的机器”,而喜欢他的托尔斯泰,会被他感动得老泪纵横,说,在他的音乐里,能听到俄罗斯在哭泣。
在他家的起居室里我看见他的钢琴,合着琴盖,像一只睡着的天鹅那样伏在靠门的地方,那就是他写曲子的地方。《花之圆舞曲》就是在这里写下来的,还有《第一钢琴协奏曲》,以及《悲怆》,还有《天鹅湖》,那是他去莱茵河中部看到两岸的古堡以后回来写的。这架钢琴,年年在柴可夫斯基音乐节的时候,供一个最优秀的年轻钢琴家演奏一次柴可夫斯基的曲子,那是和去参加李斯特钢琴比赛的优胜者可以得到一小撮李斯特的头发同样的荣誉。
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吧。站在柴可夫斯基的大钢琴边上,我这么想。
那是一间幽暗的起居室,不光是因为阴沉的冬天的关系,还有它沉郁的气息、老式的沙发、旧了的缎子、厚厚的旧书。钢琴在那里伏着,像一只正在做着噩梦的天鹅。小小的窄窗,外面是摇曳的白桦枝,没有一片绿叶的细枝条。在窗前眺望的,在高背椅子里独坐着的,在一块磨薄了的波斯毯上踱着的,在钢琴上倾诉的,就是在忧伤而明丽的俄罗斯曲风里潜伏着的柴可夫斯基脉脉不得语的心思吧。
在起居室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那里有一个深色头发的夫人的照片,她是梅克夫人,柴可夫斯基的红粉知己,以个富有寡妇的身份,供养音乐家的生活、起居、创作和旅行,因为她热爱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我知道梅克夫人,是在大学时代,通过电台的广播剧,梅克夫人的声音优雅迷人。听到那个广播剧,在我的记忆里,也是一个阴冷的、灰白的冬天下午,我手里的热水袋一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黑色的小收音机里传来19世纪俄罗斯马车的声音,梅克夫人在街上偶然遇到了柴可夫斯基——她供养的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因为他们的约定是:永远通信,但不见面,不相处。于是,她对马车夫说:“快走!”但是柴可夫斯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夫人。”那是一个温柔的男声,带着一点点美妙的鼻音。那是在充满了幻想的80年代,我的大学时代,柴可夫斯基在想象中复活的声音。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真实的痛苦,年轻的心为这个忧郁的音乐家着了迷。他们慌乱地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的感觉,是两个陷在爱情里不可自拔所以远离的青年在说话。站在柴可夫斯基的起居室里,站在梅克夫人的照片前,我想起黑色的“红雷”牌收音机里的那个优雅的声音和那个温柔的声音,还有那里营造出来的柏拉图式的温情。
这就是一个人的生活吧,我想,像柴可夫斯基那样的一个人,生活像一条夜晚湍急的河流那样不安,但到了月明风清的时刻,每一颗水珠都变成了钻石和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