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法
2016-12-24钱志熙
钱志熙
写诗要讲章法。章法的“章”有两义:第一个意义是“文章”之章,所以“章法”也就是文
章之法。诗也是文章,唐以前所说的文章,是包括“诗”在内的;而且六朝人在讲文章时,诗还
是重点。曹丕《典论·论文》云:“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他所说的文章,相当
于我们现在所说的“文学”,所以后面有“诗赋尚丽”。萧绎说“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
大心书》),其文章也是以诗赋为主的。所以,“章法”即文章之法,是所有文章通用的一个
词。在古代,诗古文辞都讲“章法”。章法的第二个意义是篇章之法。即章是诗文的一个要素,
一个结构单位。一首诗,或一篇辞赋、一篇散文,由若干章构成。章与章之间要有有机的联系。
这种有机联系体现一定的规律,有法则可寻。这种规律、法则即是“章法”,也叫“章局”。其
实,章法的这两个意义,基本上是一回事。文章之法,也即设章布局之法。
较早讲写作上章法问题的,是刘勰《文心雕龙》的《章句》。它是将章与句联在一起讲,其
实是在讲章法,不是讲句法。关于修辞、造句,他还有其他的篇目,如《熔裁》《丽辞》。所以
《章句》虽然是章与句合在一起讲,但主要是讲“章”: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日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
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
积章而成篇。
在诗歌的章法方面,我们说《诗经》、汉乐府古辞,都是分章,或分节。章法的问题显得不
是特别重要。魏晋以来文人的五言诗,其篇幅长短是不固定的,所以内部的章法很有讲究。但也
正因为篇幅长短不定,所以各人随心所运,在章法上也难以总结出某种规律。但是当时汉魏六朝
的人,在写作诗赋时,对章法之类的问题,还是有所讨论的。这一点我们仍得感谢刘勰,他在谈
到诗赋的转韵问题时,记载了魏晋人的一些看法: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昔
魏武论赋(范注:顾云:《玉海》作“诗”),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
句为佳。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妙才激扬,虽
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这是魏晋人讨论诗歌章法的宝贵资料,尽管它只讲到转韵中的章法问题。但“节文辞气”
四字,对于歌行写作极有启示意义。尤其是诗歌脱离了乐章后,人工律调的造成,要领全在于
“节文辞气”。
章法,古人又叫布置。宋代《王直方诗话》云:“山谷云:‘作诗正如作杂剧,初时布
置,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黄庭坚又称为“行布”,
其《次韵高子勉十首》之二:“言诗今有数,下笔不无神。行布俭期近,飞扬子建亲。”沈俭
期与宋之问的五律诗,被唐宋人视为正宗。此处是讲高子勉的诗,深得近体章法,并进而上溯
古体,近于以子建为代表的汉魏古风的超逸之神。关于诗歌的章法,唐宋人留下一些分析的文
字,但不太多。比较完整的,如范温《潜溪诗眼》分析杜诗章法的例子:
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此概古人法度。如杜子美
《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
“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竞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
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
者,为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日“窃效贡公喜,难效
原宪贫”:故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日“焉能心怏怏,只是走逡逡”,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
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
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日:“白鸥没浩
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
处.不可乱也。
上面是分析古诗之法,可为今人参考。还有分析绝句或律诗的章法的,《诗人玉屑》所引诸
条说得颇好。一为“诗意贵开辟”条: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如老杜“莽
莽天涯雨,江村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是也。(《室中语》)
“诗要联属”条:
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意脉联属,如有理词状。古诗云:“唤婢打鸦儿,莫教枝上啼。啼时
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室中语》)
又“意脉贯通”条: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唐人诗也。人问诗法于韩公子
苍,子苍令参此诗以为法:“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更
南。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承露落毵毵。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人问诗法于吕公居
仁,居仁令参此诗以为法。后之学诗者,熟读此二篇,思过半矣。(《小园解后录》)
开辟、联属、意脉贯通,都是古人对诗篇章法所要达到的效果的要求。其最重要的指向是要
作者在写作一首诗时,在造成完整浑成的整体性的同时,又给人开阔与变化无穷的感觉。章法是
所有文章的必有要素,但它不是一种外在的规定性的东西,而一种内部的结构所造成审美效果。
所以,一个写文章、写诗的人,他对于章与章法,是不断地由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可以说,章
法是一种艺术经验、艺术技巧,是指引我们自觉地体会诗文的艺术手段,让我们不断提高它的重
要意识。它是我们写作成功诗文所必须掌握的。刘勰就说到写作中“篇”、“章”、“句”、
“字”之间的关系,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
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文心雕龙·章句》)这里讲的其实是一个整
体与局部的关系问题。整体是根本,写诗做文,都得有整体的意识。但整体是由局部构成的。具
体的写作,还是从字、句、章这些局部出发的。
近体诗的章法,古人将其概括为起、承、转、合这样四个字。其实,这只是一种提示,就像
舞蹈程式的提示。起承转合只是一个要领,其间的变化,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这里有一个艺术
的高低的问题,那是无止境的。正如舞蹈,动作有程式,但只是一般地掌握,和熟炼的掌握,和
出神入化,这其间有无数的奥妙,是一个不断地趋于精工的过程。同样,就对仗来讲,我们在学
习的过程中,也有一个不断提高的过程。开始是追求对得工,妃黄俪白,铢两悉称;当然这里面
还有对得板、还是对得活的问题。等到艺术上更加成熟后,还要有意识地打破那种以对得工为最
高要求的原则,追求不工之感。这种“不工”是高境界的“不工”,与还没有掌握对仗技巧的那
种初学者的不工是两回事。但必须在对得工的同时,还有这种高境界的对得不工,才算是能事已
极。起承转合的问题也是一样,初学者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在章法符合了起承转合的要领;这
只能跳舞跳得熟练了,中规中矩。但这时候要开始追求无穷的变化,让人觉得浑成、自然。总
之,法则指向的是变化无穷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境界。所谓法而无法,然后知非法,法也,才
是作者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