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树郭橐驼传
2016-12-23柳宗元
郭橐驼[1],不知始何名。病瘘[2],隆然伏行[3],有类[4]橐驼者,故乡人号之[5]“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6]。”因舍其名[7],亦自谓“橐驼”云。
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8]。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9],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10],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11],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12]。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13],非有能早而蕃之也[14]。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15],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16]。苟有能反是者[17],则又爱之太恩[18],忧之太勤[19]。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20]。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21],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22],若甚怜焉[23],而卒以祸[24]。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25],督尔获,早缫而绪[26],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27]。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28]。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曰:“嘻,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29]。”传其事以为官戒。
【注释】
[1]橐(tuó)驼:骆驼。这里指驼背。
[2]病瘘(lǘ):患了脊背弯曲的病。
[3]伏行:脊背突起而弯腰行走。
[4]有类:有些像。
[5]号之:给他起个外号叫。号:起外号。
[6]名我固当:这样称呼我确实恰当。名:称呼,名词作动词,意动用法。固:确实。
[7]因:于是,就,副词。舍:舍弃。为观游:经营园林游览。为:从事,经营。
[8]争迎取养:争着迎接雇用(郭橐驼),取养:雇用。
[9]孳:繁殖。
[10]本:树根。欲:要。舒:舒展。培:培土。
[11]莳(shì):栽种。若子:像对待子女一样精心。
[12]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那么树木的生长规律可以保全而它的本性得到了。
[13]不抑耗其实:不抑制、损耗它的果实(的成熟过程)。
[14]早而蕃(fán):使动用法,使……(结实)早而且多。
[15]根拳:树根拳曲。土易:更换新土。
[16]若不过焉则不及:如果不是过多就是不够。焉:句中语气词,无义。
[17]苟:如果,连词。反是者:与此相反的人。
[18]爱之太恩:爱它太情深。恩:有情义,这里可引申为”深“的意思。
[19]忧之太勤:担心它太过分。
[20]爪其肤:掐破树皮。爪:掐,作动词用。以:表目的,连词,用来。验:检验,观察。日以离:一天天地失去。以:连词,连接状语和动词,不译。
[21]之:代词,种树之“道”。官理:为官治民。理:治理,唐人避高宗李治名讳,改“治”为“理”。
[22]长(zhǎng)人者:为人之长者,指地方官。烦其令:不断发号施令。烦:使繁多。
[23]若甚怜:好像很爱(百姓)。焉:代词,同“之”。
[24]而:但,连词。卒以祸:以祸卒,以祸(民)结束。卒:结束。
[25]勖(xù):勉励。植:栽种。
[26]缫(sāo):煮茧抽丝。而:通“尔”,你们。绪:丝头。
[27]遂而鸡豚(tún):喂养好你们的鸡和猪。遂:顺利地成长。豚:猪。
[28]病:困苦。怠:疲倦。病且怠:困苦又疲劳。
[29]养人:养民,唐人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讳,改“民”为“人”。
【阅读指津】 郭橐驼的家乡叫丰乐乡,在长安的西郊。他以种树为职业,凡是长安城的豪富人家修建观赏游览园林,以及卖水果的商人,都争相雇请他。看他所种的树,有时移植,没有不活的;而且高大茂盛,果实结得早而且多。其他种树的人即使偷偷察看模仿,也没有谁能赶上他。有人问他种树的经验,他回答说:“我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繁茂,只是能够顺应树木的自然生长规律,使它按照自己的本性成长罢了。一切都按树木的本性种植,树根要舒展,培土要均匀,土要用原有的,捣土要结实。已经这样做了之后,不要再动它,不要再担心它,离开后就不要再看它。如果在种树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精心,如果放下了,要像丢弃了一样不管;那么树木的生长规律就可以保全而它的本性就不会丧失了。所以我只是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并不是有能力使它高大茂盛啊;只是不抑制、不损耗它的果实的成熟过程,并不是有能力使果实结得又早又多啊。郭橐驼这一番回答很谦虚,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了不起的人才,倒是毫无保留地道出了自己的种树真经。作者柳宗元就这样像朴实的乡下佬弄拉家常一样借郭橐驼之口,用最朴实的语言描写,表现了郭橐驼可亲可近可爱的良好形象。接着,作者继续对郭橐驼进行实实在在的语言描写,且拿郭橐驼与其他种树人进行了对比,说他们种树树根拳曲并且更换新土,给树培土,不是过多就是不够。如果有能与此相反的人,就又爱它太情深,担心它太过分。早晨看看,晚上摸摸,已经离开了还要回来看,更严重的,用指甲划破树的皮来检验它是活是死,摇动树根来察看它栽得是松是实。这样,树的本性就会一天天地丧失。虽说是爱它,其实是害它;虽说是担心它,其实是仇恨它。所以他们赶不上郭橐驼。而郭橐驼却又自谦道:“吾又何能为哉!”这里,有一个精彩的细节描写“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更值得好好赏析——“视”、“抚”、“顾”、“爪”、“摇”等一系列动词,形象生动地刻画了一个貌似爱树实为害树的与郭橐驼截然不同的人物形象。
有人问:“把您的种树经验,移到为官治民上,可以吗?”郭橐驼说:“我只知道种树罢了,治理百姓,不是我的职业。但我住在乡里,看见当官的喜欢多发他的命令,好像很爱百姓,但以害百姓结束。从早到晚都有差吏来喊叫:‘官府的命令催促你们耕田,勉励你们栽种,督促你们收割,早点缫好你们的丝,早点纺好你们的线,养育好你们的小孩,喂养好你们的鸡和猪。一会儿敲鼓召聚百姓,一会儿击梆子召集乡民。我们小百姓不吃饭来慰劳当差的尚且不得空暇,又靠什么使我们人丁兴旺并使我们生活安定呢?所以(我们)困苦而且疲倦。像这样,就与我同行业的人大概也相似吧?”从这些朴实的家常话可以看出,郭橐驼不仅仅只会种树,而且也懂政治。在他看来,当官的就是种树人,百姓则是树,即使当官的一心为民,但若像那个“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的种树人,也不可能把树种好。
文章结尾写问郭橐驼的人高兴地说,很好,好在本来是想问如何养树的,却得到了养民的道理。并要把这件事写成传,作为官吏的鉴戒。到此,柳宗元一语道破了作此文的目的。
阅读此文,要认真赏析郭橐驼的语言描写,尤其是其中的细节和对比;还要联系柳宗元所处的时代及当时的政治理想。柳宗元巧妙地用这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通过郭橐驼讲述的种树之道,隐喻了当时官吏繁政扰民的现象,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并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批评当时唐朝地方官吏扰民、伤民的行为,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可以说,柳宗元当时非常希望有一大批郭橐驼那样的好官,自己也想当个会“种树”的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