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慈悲是最美丽的天赋
2016-12-23魏天真
魏天真
人们说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英国乃至全世界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我个人还认为他是所有异国作家中最符合中国读者口味的。他的很多长篇小说如《匹克威克外传》《雾都孤儿》《远大前程》《老古玩店》《董贝父子》《艰难时世》《荒凉山庄》《双城记》等,在我国都有广大的读者群,根据这些名著改编的电影也作为经典为大家所熟悉。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据说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我觉得它也可能是最符合中国读者心意、最能满足我们的阅读期待的作品。所以,我要借这一本书来说明他何以符合我们的口味。
这本书一开头就让我们看到了让人放心、称心的故事结局:功成名就的大卫科·波菲尔在写自传。勤劳、善良、聪慧、单纯的小伙子,最后有了自己可心的女孩,即使俩人在一起还要继续勤扒苦作,也是充满希望地一致协作着;忠直温厚的长者们也能踏实而安宁地度过余生,一众好人都结结实实地摸到了自己的幸福;也有一些例外,比如哈姆,似乎是个悲剧人物,但他的秉性、品质,却赢得了尊敬,也对读者心灵进行了净化,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那些坏家伙们,最终都付出了代价。当然,在写坏人作恶时,作者并没有失去风度地作切齿的痛恨和愤怒状;写到他们的受惩或得到恶报,也没有显出额手称庆的失态。总之,书中那些陈陈相因的人生故事就像大自然的四季变化,色彩丰富而节律生动。
善恶有报,这大概是狄更斯讲故事最符合中国读者口味的地方,但狄更斯的善恶报应观念有跟我们有不一样的地方,明白这一点很重要,善恶报应对他而言仿佛是一种信仰。他不像我们国人把它当作是一种安慰,更不会自居弱者而将它作为最后的砝码。我们可能是因为自己在不公平的生活中受伤、受辱,就将报应当作可以达到、应该达到的目标,只有这样,我们的为善为弱以及因此忍受的苦难才是值得的。但在狄更斯的书中不是这样的。首先,他并不一定让我们实现这样的心理平衡,他也让我们看到,人的善良、牺牲、奉献不一定有相应的酬报,或者说善本身就是对善的一种回报。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些人,并没有得到像我们通常所期待的那种善报,比如哈姆、斯特朗博士;另一些人,他们得到的满足换作是我们的话,就不一定是,甚至一定不是心满意足,比如裴果提先生、姨奶奶、玛莎小姐等人的际遇。其次,狄更斯让我们看到,作恶的人,也未必如我们所愿地遭到所谓的恶报。小说写到成年以后的科波菲尔和少年时代的朋友一起去参观一座据说管理得很好的监狱,这座监狱的管理者是他们当年的校长,这个校长也是他们童年的噩梦!他当年对年幼的孩子们几乎像个虐囚的酷吏,现在对那些屡教不改的罪犯又像溺爱孩子的家长。更荒谬的是,那些罪犯居然那样心安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还那样大言不惭地开脱自己,训诫他人。他们受到了什么惩罚?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上,似乎都没有。因为,肉体上的惩罚在于限制他们的自由,可他们在监狱里就像在茶馆里一样自由自在;精神的惩罚诉诸人性及良知,可他们身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如果说他们遭到了什么报应,那就是读者对他们的唾弃,并且由于小说对他们的丑恶言行和灵魂的刻画,使读者在现实世界能够更加敏锐地辨识善恶美丑。如果说这是报应的话,那也是人性的终极胜利,是人中丑类注定了的、象征性的失败。
《大卫·科波菲尔》真的是一本有道德教化功能的书,但它的道德教化也真的是润物细无声的。首先,作家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仁慈,自自然然充盈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也自自然然流溢在这本书里,在细节描写中,在对话中,在叙述语言中。就以小说中的一个很次要的角色“迪克先生”来说,从他的言行举止和内心世界的表现,可以看到作者对每一个人的关切,即使是对迪克先生这么一个异于常人的人,也是那样的真诚、尊重。小说写到,到姨奶奶家不久,科波菲尔就与迪克先生成了好朋友。我们看看小科波菲尔眼里的迪克先生:
黄昏时分,我坐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坐在他的身旁,看他注视着那高飞在恬静的空中的风筝。我心里时常想,风筝把他的那颗心,从烦忧混乱的境地中带出,飞上了晴空万里。可是当他一点点收起线,风筝在美丽的晚霞中越来越低,直到飘飘摇摇地跌落在地,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躺在那儿时,他才仿佛从睡梦中慢慢醒来。
迪克先生是姨奶奶收养、监护的一位远亲,他曾经被当作一个心智不全的人遭受自家兄弟的虐待。现在,作者用孩子的眼睛看迪克先生,而让我们获得一种体恤他人的意识和能力,让我们发现自己可能会忽略的他人的需要,他人的美,他人的苦痛。有时候,作家也让一个长者把对孩子的教诲直接说出来,可他说出的方式是如此的贴切、动人,以至于我们这些不在场的、不相干的、已经成年了的自以为是的人也会被打动,铭记在心并且暗暗反省。当姨奶奶亲自为科波菲尔挑选了学校,送他进学校,在和他告别的时候说的话就是这样的。“千万不要吝啬,千万不要虚伪,千万不要残忍。”她说,“你要能避免这三种罪过,我就永远对你充满希望。”
如果说仁慈是作家的一种内在气质,幽默则是他的天生禀赋外化出来的风度。关于幽默的例证不胜枚举,我且用自己阅读《大卫·科波菲尔》时的联想来说明狄更斯的种种幽默中的某一种特性。当我读到某些描写时,居然会想到我故乡的某种生活氛围或故乡人的说话腔调,比如想起母亲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其中之一是说一个人家死了男人,死得太突然,以至于棺材的油漆都来不及干。女人们抚棺嚎啕,十分地凄惨悲切。当她们一边摸棺材一边抹眼泪时,都染成了黑漆大花脸。她们举头抹泪之际,不免会看见别的女人的脸,特别是周围的那些陪着留泪的人们也看见了……错愕之下,本来痛彻人心的哭腔里有了不由自主的笑声,场面变得怪诞起来,但这怪诞也就是人世况味的一部分。狄更斯有的是那种本领,他不说明、不明说,但让你看见并感觉到那种况味。
由于仁慈、幽默,他的文本世界何其丰富而深邃!虽然被称为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笔下的人物,绝不是现实主义理论可以概括和解释的。在《大卫·科波菲尔》中,众多人物随着科波菲尔的人生轨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出现在读者的视线中,“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这句话出自姨奶奶对科波菲尔的赞赏和鼓励,当时他刚刚结束学生时代,面临职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