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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铁车站》的认知隐喻阐释

2016-12-23周忠杰

山花 2016年14期
关键词:庞德花瓣隐喻

周忠杰

《在地铁车站》的认知隐喻阐释

周忠杰

引言

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在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是“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作,尽管该诗很短,但在英美诗歌史上却影响深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在20世纪初的美国,庞德及其意象派诗人通过革新诗歌创作范式,反对多愁善感、无病呻吟和伦理说教的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诗风,赋予了美国诗学界全新的生命活力。庞德创作的《在地铁车站》在发表后很快就被奉为“意象”派诗歌的经典作品。

关于该诗的创作灵感,庞德曾在《回忆录》中有所论述:三年前,我从巴黎协约地铁车站走出,突然间就看到了一张美丽的面孔……接着是一个儿童的美丽的面孔,然后又看到了一张女人的美丽面孔,那一整天我都在努力寻找能够表达当时感受的语言文字,但我始终未能找到与之相称的……那样可爱的文字……[1]在那之后,庞德竭力寻找能够表达他在当时在地铁车站所体验和感受的文字表达,经过反复修改和删减,将最初“三十行”的诗最后浓缩成仅由两句组成,像日本俳句的经典诗句。

一些学者从语言、意象、翻译等不同角度对该诗进行了解读和探讨。[2][3][4][5]但从认知视角来对其进行研究的文献尚不多见。本文拟从认知语言学的隐喻观入手,来对该诗进行赏析,并探讨该诗意义生成和理解的认知机制。

认知隐喻和诗歌

传统修辞学认为隐喻是把一个未知的、不熟悉的词语比喻成另一个已知的、更为熟悉的词语的修辞现象。

Lakoff&Johnson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We Live by)(1980)一书是把隐喻研究真正纳入认知语言学领域的重要标志。[6]在认知语言学里,隐喻是语言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人们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有力的认知工具”[7],而不再被视为一种怪异的语言现象。

认知隐喻的本质在于利用已知的、熟悉的、简单的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未知的、不熟悉的、复杂的事物。从机制上看,隐喻是基于相似性的基础上从一个域(源域)向另一个域(目标域)的认知映射。[6]此外,语境是意义产生和理解的重要载体和依据。隐喻意义的理解同样离不开语境的帮助和制约。例如,人们经常将动物的某些特征映射到人的身上,形成了“人是动物”的概念隐喻。人们在理解这些话语时,往往要借助语境因素来帮助确定究竟是哪些源域概念的特征被映射到目标域概念之上。譬如,“老虎连又打了一个大胜仗”凸显的就是战士的勇猛。人民网刊载的标题为“‘打老虎’在勇气,‘拍苍蝇’在毅力”的评论文章(2013年8月11日)中,“老虎”指位高权重的腐败官员,而“苍蝇”则是指那些基层腐败官员。

认知隐喻包括常规隐喻和新隐喻。常规隐喻产生于人们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共有的认知体验。例如“山脚、河口、电脑”等。我们在理解这些常规隐喻的时候,往往不会意识到是隐喻思维在起作用。它们的修辞意义通过语言社区中被人们不断地使用,和语言形式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固定的搭配,并作为词语的义项进入词汇当中。当一组语言形式和意义被常规化或词汇化时,词语的隐喻力就显得不再强烈了。[8]相对于常规隐喻而言,新隐喻大部分来自诗词等隐喻世界。例如,同为描写愁绪,唐后主李煜在《虞美人》中使用了“一江春水”的新隐喻来烘托无尽的愁绪(“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贺铸在《青玉案》中则使用了“烟草,风絮,梅子黄时雨”三种新隐喻来表达(“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相对于常规隐喻而言,读者在理解新隐喻时需要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来获取新颖奇特的美学体验。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某个新隐喻被反复地、大量地使用,就会被人们熟知而逐渐演变成常规性隐喻。例如,中国古典文化中曾使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事件隐喻来描述四大美女之“美”,当这个新隐喻被反复使用,就逐渐变成了美女的代名词而成为了常规隐喻。

认知诗学认为,隐喻是诗歌表现的基本形式,离开了隐喻,诗歌便无从谈起。亚里士多德(1996)认为成为隐喻大师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是“天才的标志”。[9]巴克拉德认为诗人的大脑是一套隐喻的句法。刘易斯则把隐喻看成诗歌的生命原则。“隐喻与诗歌是同质的现象。”[10]由此可见,诗歌和隐喻密不可分:隐喻是诗歌创作的重要手段,是诗的灵魂;而诗歌反过来为隐喻研究提供了好的素材。

Lakoff&Turner(1989)认为,人们能够理解诗歌隐喻的部分原因在于人们在生活中自然地、不知不觉中就已经掌握了许多基本的概念隐喻,而诗人通过人们对于这些基本隐喻的知识去建立起事物之间的各种联系。[11]换句话说,虽然诗人创作了诗歌,但并未创造出隐藏在诗歌内的基本隐喻,因为这些隐喻早已广泛地存在于诗人所处的文化语境之中,存在于人们的日常思想以及诗歌传统当中了。[12]正是因为隐喻在本质上是一种认知思维工具,所以,日常话语中的隐喻和诗歌隐喻都不过是人们隐喻思维的体现。

Lakoff&Turner(1989)进一步指出,诗人主要通过拓展对应关系(Extending)、增加细节描述(Elaborating)、整合隐喻(Composing)、质疑常规性隐喻(Questioning)等几种途径来创新和拓展基本概念隐喻,从而达到诗歌想要的效果。[11]Kövecses(2010)丰富和发展了隐喻创造性的来源,强调语境在隐喻使用中的重要作用。他认为人们在隐喻表达时,不仅要运用来自身体经验的概念材料,还应利用语言、物理、社会和文化等多种语境因素来实现隐喻表达的多样性、创新性和非常规性。[13]例如,上文中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事件隐喻,就是汉语言文化语境中的创新表达,体现了隐喻的多样性和创新特征。

《在地铁车站》的认知隐喻解读

原文: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wet,black bough.

(赵毅衡译)译文:

在地铁车站

人群中出现的这些面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在诗中作者巧妙地运用了认知隐喻,描述了在地铁车站的亲身经历和情感体验。本诗涉及两个认知域:一个是目标域,产生于作者在地铁车站这个物理语境下的身体体验:在阴暗潮湿的地铁车站,作者在匆匆的人群中,突然发现一张张美丽的妇女的脸,以及纯真的孩童面孔,这些美好的事物给他带来了美妙的认知体验,并将其概念化成一系列鲜明的意象,“apparition”一词呈现的是朦胧、神秘的触觉和视觉意象,地铁车站的灯火忽明忽暗,人影像幽灵般转瞬即逝。而“face”是混乱、嘈杂、拥挤的地铁车站中显现出来的亮点。名词“crowd”描写的意象是该诗的场景,即拥挤的出站人流。另一个是源域,其意象产生于作者的经验和想象:雨后的黑色树枝上,花瓣湿漉漉的。“bough”和“petals”两个名词描绘的既是视觉意象,又兼具隐喻的功能特征。尽管源域和目标域属于不同的范畴:一个指“人”,一个指“物”。但两者之间具有诸多的相似特征:妇女美丽的脸和儿童天真的面孔,跟美丽纯洁的花瓣一样,都能给人带来无比美好的情感体验。同时,这些面孔和雨后湿漉漉的花瓣一样都具有朦胧美的特征,这与戴望舒《雨巷》中“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所描述的意象一样,朦胧、灵动、扑朔迷离。此外,行色匆匆的人群和花瓣一样,转瞬即逝,不能永久停驻,给人一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感慨和淡淡的忧伤。此外,作者在色彩的运用上也独具匠心。阴暗潮湿的地铁车站就像潮湿黝黑的树枝(a wet,black bough)一样,使人产生负面的、消极的、郁闷的情感体验。而美丽的妇女,纯真的儿童,就像美丽的花瓣一样给人带来正面的、积极的、快乐的情感体验。

正是基于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诸多相似之处,作者巧妙地运用了“人群是树枝”“人是花”“人面是花瓣”的认知隐喻,将源域概念的特征映射到目标域的概念之中。通过认知隐喻映射,作者将自己在地铁车站的情感体验以及想把“美好”留住的愿望,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定格下来,就像一幅独具匠心的白描工笔画,唯美地呈现给读者,给他们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和情感体验。本诗中的“人是花”“人面是花瓣”等隐喻表达,在中国古诗词中也不乏其例。诗词作家经常利用这样的概念隐喻来关联意象、传达情感。譬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题都城南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白居易《长恨歌》);等等。在本诗的三个隐喻中,相对于后两个概念隐喻而言,第一个“人群是树枝”的隐喻显得较为新奇和陌生,这是由于目标域“人群”和源域“树枝”的差异性较大:一个动态,一个静态。而恰恰是由于这个新隐喻的创造性使用,体现了诗人超凡的原创力和想象力。喻体和本体之间的差异越大,就越需要读者付出更多的认知努力才能够理解这种隐喻映射关系。从而使该隐喻表达显得越发新颖和奇特。此外,这三个隐喻的本体和喻体之间的意象具有很大的域内相关性,形成一种常规关系:人群、人、面孔等概念紧密相关;树枝、花、花瓣同样如此。所以这些意象能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理解时读者不需要付出大的认知努力就能激活相关的意象。在语言表征上则体现为介词of,in,on等衔接手段构成的两个名词性短语。

庞德所说的“意念的叠置状态”概念指的是“脸庞”和“花瓣”在人脑意识之中交互闪现,亦或说是不断地“交相覆盖”的动态过程,而不是“静态的叠置”(黎志敏,2005)。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不断地‘交相覆盖’的动态过程”正可以理解为“脸庞(人面)”和“花瓣”两个域之间的隐喻映射过程。通过隐喻机制,读者能从面孔与花瓣的关联意象中,升华出对美的欣赏。由于美好事物的存在,地铁车站的嘈杂无序、了无情趣也变得美丽有序、生机盎然。在该诗中,“petals”和“faces”,以及“bough”和“crowd”之间都构成了喻体和本体之间的隐喻映射关系。所不同的是,名词“bough”前面有“wet”和“black”两个形容词修饰语。通过隐喻映射机制,“wet”和“black”两个形容词的语义特征不仅赋予给了喻体“bough”,同时也映射到目标域中的“crowd”上面。“wet”一词描述的是拥挤人群脸庞的汗水,或者是他们明亮晶莹的眼睛。而形容词“black”对照的是时隐时现的人的面孔。在该诗中,尽管源域和目标域中的这些意象不在同一个平面,但它们之间却有着内在的顺序性,因此有着不可移位的逻辑关系。该诗的隐喻映射过程可以用图1来表示(注意:原诗中名词实际表达的意象用实线标示,原诗中未明示的关系特征用虚线标示,箭头表示映射的方向)。

图1 《在地铁车站》的认知隐喻映射过程

结语

本文从认知隐喻的视角探讨了庞德名诗《在地铁车站》意义生成和理解的认知隐喻机制。研究发现,该诗主要利用了“人群是树枝”“人是花”以及“人面是花瓣”的概念隐喻,将作者在地铁车站的身体经验和情感体验用简洁的语言、清楚的色调、鲜明的意象呈现给读者,给他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和体验空间。

[1]黄晋凯,张秉真,杨恒达主编.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2]黎志敏.庞德的“意象”概念辨析与评价[J].外国文学研究,2005(3):97-104.

[3]吴笛.论庞德“在地铁车站”中的汉诗特性[J].外国文学研究,2007(5):53-57.

[4]周昕.地铁车站汉语译本的读者接受调查分析及其启示[J].山东外语教学,2009(4):69-74.

[5]丁国旗,范武邱.认知诗学视角下的意象分析与翻译——以庞德的“在地铁车站”为例[J].外国语,2016(1): 96-103.

[6]Lakof f,G.&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7]Ungerer,F.&Schmid,H.J.An Int 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M].London:Longman,1996.

[8]文旭,罗洛.隐喻·语境·文化——兼论情感隐喻:人比黄花瘦[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4(1):11-14.

[9]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束定芳.论隐喻的诗歌功能[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6):12-16.

[11]Lakoff,G.&Turner,M.More than Cool Reason[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

[12]胡壮麟著.认知隐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3]Kövecses,Z.A new look at metaphorical creativity in cognitive linguistics[J].Cognitive Linguistics,2010(4): 663-697.

周忠杰,西南财经大学天府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语用学、认知语言学和英美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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