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并序》

罗逢春

译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并序》

罗逢春

序诗

闲暇带来忧郁。

而阳光向南走远

夜被拉长

白昼正在撤离。

得到好酒

我一般在晚上喝

但这样的机会难得。

我常常和影子一起喝酒

打发漫长的夜晚

喝醉之后，通常还要替它

再醉一次。

为了让自己高兴

我会随便写几句人们

称为诗的东西。

纸和墨汁像白昼和黑夜

悄悄累积。

酒话语无伦次

让朋友誊抄下来

请你们笑话。

一

对立之物总是相依为命

一根藤总是结着两个苦瓜

衰败，荣耀，贫穷，富有……

常常互为镜子，互换位置

像一个老酒鬼

不经意就坐在别人的位子上

仿佛他本应坐在这里。

作为瓜农的邵平

是作为东陵侯的邵平吗?

是他坐错东陵侯的府邸

还是误入了青门外的瓜田?

我们之中，到底谁是谁的影子?

同一个，也是另一个。

人世有人世的气候

但也是自然的气候。

吃完西瓜，就该穿棉衣了

这就是人世的法则

智者深知且深信

但最好统统忘掉。

赶紧把剩余的日子倒进酒杯

以便我端着打量。

二

善行可以用来交换

好运气，据说这是铁律。

“天网恢恢”，伯夷叔齐却成了漏网之鱼

道德的通货膨胀的受害者

高尚的德行让他们只能吃草

饿死在首阳山上。

荣启期想必是个老坏蛋

九十岁还拿草绳做腰带

比壮年时还穷困。

善恶与人生境遇并无固定汇率

即便兑现，命运也常常掺杂假币。

他们早已死去

而人们将世世代代记住

他们高贵的贫穷。

三

道德死去已经一千年或者更久

张登堂 天山初秋

多少人受困于所爱之物。

不喝酒并非不想喝

也并非肝出了毛病

只是怕背上酒鬼的臭名声

他们以这种方式爱自己。

把自己当宝贝

不外乎只能活这一次

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押宝，必须郑重其事。

一生有多长?

闪电

或流星。

活成一种摆设有什么意思呢?

再好的摆设也只是

摆设。

四

逐渐变黑的天空下

一只鸟独自飞着

这使远方的鸟群成为耻辱。

它悬浮，兜圈子，玩折返跑……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

而天空空空……

它为找个地方停下来而不倦地飞着

它为找不到那个地方而决定

唱一首悲伤的歌

给自己听，唱一首激越的歌

思念干净的早晨。

想去远方，但地平线是一条不断后退的虚线。

一棵离开了森林的松树

被它引为同道

大风，这自命不凡的园艺师

善于修理茂盛，为森林量体裁衣

而这棵松树，让大风变成一件乐器。

它第一次感到翅膀是一种累赘

地平线是一种应该果断拒绝的勾引。

五

“居住在尘声汇集的地方，

居然没有被车马的喧嚣打扰，

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关闭心灵的耳朵，打开它的

眼睛。有一次，我采撷东篱的菊花

偶然抬头，我看见南山

默然端坐，它也在看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

山岚雾霭，自然是太阳西沉时最好

它让飞鸟归巢显得安静而从容……

事物的秩序和意义是无法听见的

因此，也无法从嘴里说出。”

六

人生是一场选择

为什么选甲，而不是乙丙丁

并不重要。关键是选了

并始终保持勇气和初衷。

实际上，命运给出了更多选项

却常常让人无从下手。

与其说是我选了甲

还不如说是甲选了我。

时代是这样，环境也是这样。

对与错，不宜轻易评判

没有谁掌握了真理和答案。

不要极端，也不要辩证法

更不要随便用比较加以简化。

但世人需要意见领袖

如同革命需要舵手

指点方向，统一节奏

决定鼓掌还是扔臭鸡蛋

这样的事古已多有。

但少数人转身

选择另一种活法。

在群众古怪的目光和

提高了一个八度的惊叹中

喝自酿的酒，干体力活

悠然拓印高尚的古人。

七

菊花是秋天的好

尤以早晨为佳。

我决定接受自然的馈赠

摘下菊花也摘下

早晨的露水。

让酒洗去它的忧愁

让远离世俗的心走得更远。

东厢房下，我晒太阳，喝菊花酒

菊花滑向壶底，太阳滑向地平线

壶嘴和杯口从直角变成平角

躁动之心归于平静。

像一粒粒小石子

归鸟的鸣叫

投进黄昏幽暗的池塘

酒鬼不禁快活地打起口哨。

八

我的园子里有一棵松树

夏天催动绿色潮水把它淹没

秋天有好胃口，只要在这些杂草上

撒上足够的盐。而松树

是一根针锋相对的骨头

难以咽下，这近乎于一种精神。

森林意味着树与树互相稀释

容易被眼睛省略

一棵树却容易成为风景

这类似于一种法则。

它常常帮我拎着酒壶

让我看看远方。

人生如同偶然的失神和恍惚

在闭眼和睁眼之间有一种奇异的紧张

活着，就是飞快地走向消逝。

做一匹野马有什么不好?

如果套上络头

俗世将勒紧缰绳。

九

清晨，一只手足以让空气

在门和耳膜之间

构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紧张

这让我开门的时候

丧失了隐士应有的风度。

一个老者提着酒来串门

他认为我有点儿背时，愿一壶酒

一点陌生的善意

能给我安慰。

“你的衣服太破了

茅草房，低矮又简陋

你不应该安于低处的生活。

世人都选择相同的道路

你为什么要作出相反的决定?

像他们学习和稀泥吧。”

“老人家，感谢您

我性格古怪，无法与大家达成共识

放松缰绳随马跑，是个好主意

但对于一匹懒惰的马而言

马厩才是好主意。

还是喝酒吧

我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决不会原路返回。”

十

我曾顺着长江把官做到东海边上

在江陵入桓玄幕府

到京口给刘裕做镇军参军。

后来，改任刘敬宣的参军

不久又做了彭泽县令。

这条出仕路线图

掌纹一样曲折

逆水行舟一样艰难

而风浪，常把航线切断。

为了粮食，我在这条路上奔走了三十年。

填满这小小的胃

其实很简单。

何必让健康的脊梁

向五斗米练习弯腰。

于是我刹住车

我知道土地荒芜已久。

十一

颜回以仁者著称

荣启期以道德名世。

一个贫穷又短命

一个饿了一百年肚皮。

他们的名字虽然广为流传

但一生如同枯木

从未抽出嫩枝。

无人能掌握死亡的知识

最好是做自己想做的

按照自己的方式。

别拿自己当客人

也别把身体当主人

不必小心伺候

降低欲望的比重

尽可能活得简朴 因为死神

不会在乎你愿不愿意。

后事是后人的事

裸葬最好，因为死亡

就是被挤出尘世的子宫。

十二

罢官后，张长公回到家乡

用一扇门把俗世永远关在外面。

杨仲理则不同

但应该承认

回大泽讲授尚书时

他也令人倾慕。

和我一样，他不应该再接受征召

在山林和庙堂之间玩折返跑

在信仰和怀疑之间荡秋千。

让虚伪的俗世滚开

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不必解释和争辩。

面对谎言和流言要学会

沉默，他们说他们的

我走我的!

十三

我每天都要见证两个人的争吵。

他们住在同一间房子里

一起饮食起居，就像实体和影子。

他们的不同有待于耐心观察

比如当一个伸出左手，另一个

实际上只能伸出右手

虽然方向相同。

一个坐在酒杯中心，没有一天不喝醉

一个坐在酒杯之外，没有一天不清醒。

对于真理的妄念造成了盲视和偏听。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大海而对方只是一口井

或者用自己的大海去嘲笑对方的井。

两种方向的争吵让钟摆

来回摆动。

他们都致力于取消对立面

拒绝中间道路。

而我只和酒鬼说话

嘿，天黑了，赶紧点亮蜡烛

继续喝吧。

十四

共同的趣味产生朋友

来找我玩的人必定

提着酒。

在东园的孤松下，我们

坐在随手铺置的荆条上

展示小酒量

没喝几杯就开始说酒话。

年龄的次序说话的顺序

语言的秩序

统统去他妈的。

倒酒喝酒也忘了规矩

甚至连自己都已忘记

何况别的。

更多的人醉心于名声、权力、金钱

或三者之间巧妙而自然地转换。

而唯有酒

能给我们带来

持久的欢愉

唯有酒，能让我们

不经意间把自己抛出这个世界。

十五

饿得动不了，只能

眼睁睁看着灌木把房子包围

天空布满鸟迹

门前小路，已对

陌生的脚步失去了记忆。

岁月迢迢，长路漫漫

宇宙多么悠久，而多数人

只能在一百年内打转

这是多么渺小的一段。

鬓角的白发意味着

时间开始收租。

好运歹运，富贵贫穷

都随他。

心，要空着

别让概念

塞满。

十六

我不擅长与活着的人打交道

这在年少时已露出苗头。

古人擅长躲猫猫

他们藏进发黄的纸页中间

采取另一种方式，固执地活下去

并不断对后来者说话。

而我善于寻找

热衷于和他们一道

在纸上散步。

快四十了，我依然充满困惑

在进退之间

摇摆，依然两手空空。

但我始终以君子自居，以贫穷为美德

饥饿是家常便饭，寒冷是我

张登堂 山寨春雨

最得体的衣服。

我有一座鼓风机一样的房子

被荒草淹没的庭院

很难说还能不能叫作庭院。

常常披着粗布衣服守候第一缕晨光

由于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奉

连公鸡也拒绝为穷人召唤太阳。

我的知音在古书里，依然继续着

古老的游戏，如果他们

不能跳出来陪我再活一回

我只能把要说的话吞下。

十七

兰草在我的庭院中生长

似乎是一种象征

一种来自大地的肯定。

会有清风从远方赶来

带走它的芳名。

也只有清风

能张嘴叫出它

而非杂草的名字。

命运是一个老猎手

总是尾随着你

仿佛人群中有一条秘道

通向你。

原来的路已被

急于行走的双脚弄丢

不能“御风而行”

只能听从造化的安排:

“回去吧，回到

出发点。回到箭在壶里

箭在弦上的时候。”

对猎物的依赖只能让

一把好弓被消失的飞鸟猎杀。

十八

和我一样。

扬雄喜欢喝一杯

经常穷得买不起酒。

是智慧，给他酒

和酒徒的尊严。

世界总是有问题

热心寻求解决的人

委托他在酒中寻找

可靠的答案。

酒喝完，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但并不是所有的结

都可以解开，提问的正当性也必须

充分考虑。

他深谙沉默的分量

碰上冒失的问题

便以无言作答

比如当你问起侵略的正当性。

仁者有慈悲心肠

无论沉默或发声

都遵循道德的音尺。

十九

苦头怎么可能填饱肚皮?

尤其是当它来自饥饿。

衣食主宰意识

于是我丢掉锄头

去做江州祭酒。

但贫困线依然逮住我不放。

那时我已经奔三

对自己的做法感到羞耻。

耿直的性格

让我在四十岁时死回来。

星宿运行，节气推移

福星围绕黄道又跑了一圈

还是没能将贫穷带走。

每一条路都是岔路

不知道最终通向哪里

我只能学习杨朱

以静制动，让起点成为目的地。

虽然并无积蓄可供挥霍

不能大宴宾客

但喝酒，还不成问题。

二十

最好的时代已经走向了时间深处

如同一条河返回源头

而我们在下游。作为一种原则

真，不断缩小领地，直至被遗弃。

只有那个鲁国的老者上蹿下跳

忙着修补破损的人心

黏合道德的裂缝。

虽然凤鸟依然停留在传说中

但他还是凭一己之力

在竹简中，给礼乐摆好了椅子。

死亡令他喑哑

使微言成为绝响

所谓大义，只能在洙水和泗水的余波中

用竹篮打捞。然后战争席卷大地

血的河流运来一个疯狂的帝国

儒家典籍都判了死刑

火成为唯一合法的读者

每一句都是灰烬……灰烬……灰烬……

几个老者活过了黑暗的年代

为破译灰烬他们押上了性命。

可惜好景不长，汉季之后

再无人愿意埋首

那些长年无人阅读的书籍

再无人愿意用白发交换故纸。

四处奔走者

少吗?稻粱谋大行其道

到彼岸无人关心，无人，无人

转向那些古老而鲜活的智慧。

一条河越来越浑浊

并非两句话就能澄清。

来来来，喝酒喝酒喝酒。

请不要辜负我头上的葛巾

是它让糟粕和精华泾渭分明。

但愿没扫了大家的酒兴

我说的都是酒话

你们要宽恕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