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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者

2016-12-23

山花 2016年14期
关键词:方巾茅草屋邮局

聂 与

隐身者

聂 与

这次去的是上海。

一家中药批发点要大量的土元。他事先把样品寄过去,对方很满意,这回他只身前往去签合同。办完这些事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他想要抓紧些,邮局快下班了,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就近的一家邮局。在出租车上,他看着窗外的路牌,在心里记下了一个名字。

他把老花镜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认真地填写单子,在寄款人的地址栏写上:上海虬江路760号。写完他递给柜台里的邮局小姐,邮局小姐看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我家就住虬江路,有760号吗?

他愣了一下说,哦,不好意思,写错了,是76号。

不可能,我家是76号。邮局小姐终于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土得掉渣的老男人。在心里想,真是岁数大了老糊涂了。

这么巧。他在心里嘀咕着,有些不服气这种巧。

那就是16号。他又改了一个数字。

地址要写清楚,否则对方收不到汇款,怎么找你啊。邮局小姐说。

没关系,实在找不到还有电话,我不是留了电话吗?他小声地辩解了一下。

邮局小姐看了一眼电话号码,大爷,你的号码少写一个数,正常是11个号,你这才10个数。

他有点另眼相看这位邮局小姐的敬业了。说,你真能干啊。

他加了一个数字7。

邮局小姐明显对他这种老年人不放心,又重新上下仔细查看了一遍,然后问他,大爷,您再最后确定一下,汇钱不是小事,弄错了可麻烦着呢。

他又拿出事先在家写好的纸条仔细对照了一下,对邮局小姐说,确定了,小姑娘。

要是确定我可就给您办了。

办吧。谢谢你啊。

走出邮局,他冲自己笑了一下,又一次大功告成。只不过这回遇到点小风险,还好最终化险为夷。

这次去上海送货,顺便编了一个地址,他感觉挺好玩。以前在无锡的时候,那些无锡汉昌路1439号、无锡黄泥桥13号、无锡荷叶新村34号、无锡广丰三村38号已经没有什么新意了。原来,他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然后像邮明信片一样把钱汇出去。他想象着对方收到汇款时错愕惊讶、感动不知说什么好的手足无措,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他躲在暗处,看着那个四处寻找的小伙伴带着期望的眼神一次次和他错过,那种偷偷的快乐一直记忆犹新。

他是用一块四方的白色毛巾包钱的,那是参加一个朋友儿子的婚礼,每个座位上都放着一个精致小碟里像卷糕一样的消毒湿巾,吃饭的时候擦手拭嘴角用的。散席的时候,他看大家都没有拿,就像收票似的,一个一个放手心里摞成小山一样,问服务生这些还要吗?服务生微笑地摇头。他放心地拿回了家。清洗晾晒干净,每次用一块方巾包一次钱,后来数额大了,自己用线把四块方巾缝在一起才能包严实,回来洗干净下次继续用。一桌席十个人,也就是十块方巾,二十多年了,方巾由白转奶黄,微黄,暗黄。后来,市场上流行起84消毒液,儿子说,爸,你不用总是那么费劲地搓了也搓不透亮,拿84一泡又新了。

他说,我不用那东西。接过一盆水,把方巾泡在里面,拿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拿肥皂细细地搓,搓好了投干净晾在院子里。远远一看,还有点小清新。

就连孙子都知道那是爷爷的宝贝,有一次风大把方巾刮落到地上,孙子拿去包沙子玩,晚上他从外面送土元回来,一个健步冲上去,把孙子吓得大哭,儿子从屋里出来问怎么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方巾里的沙子倒掉,接了一盆水,坐在板凳上细细地搓。

欧阳可人 晓雾

第二天,儿子给他买回来几个白色方巾,他像孩子一样高兴得直搓手,像接过什么荣誉似的说,这个白,真白啊。

儿子一看还想把他的高兴继续深入,说,爸,这没几个钱,明个我给你批百八十个的。

他突然又变了脸色,有那个钱干什么不好?

儿子不知说什么好,从小就这样,他会在本来好好的事情上突然变了脸色。让别人去猜错在哪里。他这个倔劲儿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大家也都习惯了,儿子却一直都没有习惯,受伤了一样抱起儿子转身回了自己屋里,一会儿从那边传出与儿媳妇你言我语的戗戗声。他看着手里那些洁白的方巾,想上前劝劝他们别成天总是吵闹不休,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也许他们吵架的内容正源于他也说不定。他的出现,就像屋里突然飞进来一只苍蝇,会让他们轰也不是不轰也不是。

自从老伴去世,他就一个人住在厢房,每天除了养土元没有其他事。那些小玩意儿,喜欢温暖又能忍耐低温,属于变温动物。它们白天躲在黑暗处,夜间出来活动觅食,昼伏夜出,像精灵一样。他之所以养它们,是因为本小利大,更因为它们是活血化瘀的药材。但有一个环节就是要把它们扔到滚开的热水中烫死,这让他心存纠结。他自己的屋子里供着一尊祖上传下来的观世音菩萨,到他这辈,就像衣钵自然地就留着了,但信到什么程度自己并不知道,没见过的东西不知道真实存不存在,反正是叫人向善学好的,终归是一件好事。而杀生是有罪的,这个他知道。如果把这些生灵活活地烫死是一种罪,那么让那些被风湿病折磨的老弱病残解除一些苦痛是不是积德,如果这种罪孽抵消不了这种功德,他怎么办?后来,他看到一本小册子上写着地藏王菩萨说的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瞬间竟被自己感动得有点悽悽然了。

那些地址都是他一个人去偏远山区淘来的。像网购似的,电视报纸铺天盖地,琳琅满目,不知哪个真哪个假,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每次出门他跟儿子说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儿媳妇一句话不说地忙这忙那,她只知道,公公出一趟门除了给孙子带回点小吃,钱总是一个子儿不剩地回来。

说不定出去找野娘们儿去了。儿媳妇晚上躺在被窝里跟儿子嘀咕。

就是找也正常,咱别管老人的事,还有多少年好过头,那么大岁数了,他怎么高兴怎么活。

你说得倒是轻巧,他养了二十多年虫子,你看看咱们家有啥。

咱们家缺啥?儿子终于按捺不住从被子里钻出来,儿媳妇的身体瞬间暴露在空气中,被冷风吹得直打激灵。

你干什么,快躺下,冻死我了。

儿子重新回到被子里,咱爸就算行了,不用咱们养活,还时不时地贴补咱点,你还想怎么的?

我就是随便一说,你那么激动干吗,一提你爸你就急。

儿子把后背甩给儿媳妇,打算一晚上不再理她,不能惯她,现在是跟自己唠叨,这要不及时刹住,以后还不得给老爷子脸子看。他其实更是对自己生气。对于父亲一年几次抛家舍业出去疯跑,他多多少少是有意见的。同为男人,有些话不言自明,名为父子,有些话更不能说。

自从母亲五十岁那年过世,他就一个人来到了这个村子开始养土憋虫,但他从来都管土憋虫叫土元。一开始他叫土元的时候,大家都笑话他,还土元呢,其实就是俗话说的臭虫。他也不说什么,人家来了问土憋虫多少钱一斤。他说,土元现在成本涨价了。人家说这土憋虫治病效果是挺明显的。他说,土元本身的变温习性注定了它的疗效。后来大家就都跟着他叫土元了。

那时,他才五十岁,还硬朗得很,十里八村来说亲的大有人在,但他们不知道他来这个村子之前是干什么的,只看他戴个眼镜像是有点学问,说话温文尔雅斯文得很,虽然不多言不多语的总是笑呵呵,但在卖土元的时候寸分不让。这让大家有种不仁不义的感觉,在背后管他叫憋抠。

来这个村子买房定居也有二十多年光景了,年轻的时候,有的小媳妇还自荐式上门兜售自己的喂猪喂鸭技术,展示缝补拆洗的手艺,一时半会儿弄个假装绊倒扑怀的情节也是常事,他左挡不行右躲不是,干脆把养土元的地方从山上搬到了自家的空敞后院,这样,儿子儿媳妇有时候从城里过来住,一大家子出来进去的当挡箭牌,那些女人就不好意思主动上门来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就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很多次,儿子都想问问父亲的行踪,这一个人在外万一有点什么闪失,大家也能知道去了哪个方向。但儿子又怕他不好说。

其实是害怕拒绝。

拒绝对于儿子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恐惧。从小儿子对他就有一种天生的惧怕,他总是一个人在书房里很久也不出来,谁也不许打扰,吃饭的时候他和母亲两个人,儿子问母亲,爸怎么不吃饭?

母亲说,不用管他,你多吃点。

有时候整个晚上也看不到他从书房里出来,儿子晚上去卫生间在黑暗里跟他撞个满怀,借着微弱的壁灯看到他眉眼间神清气爽和疲惫不堪交织在一起,让人不敢轻易试探。儿子擦肩快速地跑掉了,他在身后小声喊,别着急,别摔倒了。

这突然而至的关爱让儿子觉得恍惚,本来跑得好好的,一回头身体歪了出去真的撞到了桌子上,哇得一声大哭,他走过去,站在儿子面前,却说,起来吧。

跟刚才的温存相比一下子又那么轻描淡写,甚至冷酷无情。

这些都是记忆中的片段,但这些却深深地扎下了根,让他此刻面对他,依然把握不好分寸。

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他养这个。他养的土憋虫让人放心,个大胖乎,没有任何的不良添加物。一传十,十传百,外面城市的都来抓药吃,他从不抹零头,他也知道大家在背后给他起外号。一笑而过。

儿子有一次跟他说,爸,都是邻里邻居的,便宜点也是应该的。

他说,都是能吃上饭的人。

儿子不解地看着他,这个回答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年头谁吃不上饭啊,不想便宜就不便宜呗,还这么强词夺理?!

他拿出自己出门时穿的那身绿军装,那是自己在部队时留下来的新装,转业的时候准备留作纪念,最后给自己上路时穿。后来满大街都卖军工厂的绿军装,他就买了两套,部队攒出来的那一套就穿着到处跑了。穿着军装他就脚下生风,充满干劲。现在穿这种绿军装在大街上走的人大多是农民工,但他身上的绿军装跟他们油渍麻花似的不一样,他身上永远干净整洁,其实跟他们更不一样的是那种从眉宇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神韵。

他喜欢在大山里跋涉,就像寻访名胜古迹一样,那么多人喜欢旅行看风景,他喜欢到处走寻找苦难。第一次他看到一家人和厕所共用一面墙的屋子,晚上需要盖两床被子把头捂严才不致被恶臭熏醒。他留了下来。他下山雇了几个工人,买来石头木料帮他们在山上重建了一个小屋子。他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一个人像愚公移山一样,等待着他们一家人从那种困窘中解脱出来的欣喜泪雨。但当那家人看到矗立着的一个简易的新房子,像看着一个从天边飞来的横祸,不可思议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蒙了。他看着天边的晚霞,回答不出。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干什么?他就是想干而已。像从生命里长出来的器官一样。天然的,本能的,不可动摇的。他说反正我不是坏人。我帮你们盖完房子我就走,你们就安心地住,就这么简单。

但人家不要。人家说,我们祖祖辈辈不会凭白无故地要人家的东西。他看着他们一家被强紫外线严重晒伤的脸,他的眼眶湿润了。然后他走了。

从那以后,他知道了,他这样做不行。他们固守着从祖上传下来的那个不知是箴言还是咒语过了一辈又一辈,他们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后来,他不再帮他们盖房子或者是种菜地,他只是坐下来跟他们聊天,聊他们自己,也聊外面的世界。然后把他们的地址记下来,邮菜籽,邮书包,也邮钱。

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身体每年都会有一点轻微的变化,心反而越来越贴近一个无形的坡度,离山顶越来越近,那里自然通透,风光旖旎也万马嘶鸣。他感觉自己的身上越来越有劲了,虽然某个器官会有轻微的退化,但那股说不出来的强悍像从什么地方鼓鼓地往外长。养半年的土元,出去寻访半年,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当然,他也遇到过女人,让他留下来的女人,他也曾动心,纷乱了,但他知道,如果留下来,就不能再走出去了。他对苦难有一种无始劫来的缘。

她是他遇到的最美的女人。那天,他正好路过那里,她正在田间一边插秧一边唱歌,她微翘的臀部对着天空,上身与水面保持着精密的距离,好像随时可以亲吻到水面,她的腰很细,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个怀春的少女。

他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田梗上吸一支烟解解乏,他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地看着她,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想自己的歌声一定是被他听去了,还用那么沉静的样子在听,简直羞死人了。

他走过去,他说,你唱得很好听。

她从水里出来,什么都没有说,挎着自己的土篮子往远处走。

他也站起身准备继续赶路,没承想走了不多远,天空瞬间转阴,瓢泼大雨兜头而下,他四下一看,没有一处躲雨的地方,他就往前跑,她也往前跑,两个人在路边相遇。他问,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住的地方?

她说,要不去我家躲一下吧?

他以为她男人在家,二话没说跟着她走。一路上,他还脱下自己的军装要给她披上。她躲开了。

到了她家,他才看到除了一个小姑娘在写作业,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他问,你男人出去了?

她看着天上说,死了。

他被震了一下,这么美好的女人没有男人,就像那么好的彩虹没有天空一样。

女人忙着做饭,他陪炕上的小姑娘说话,她才六七岁的样子,但跟她的母亲一样极其温婉可人,皮肤白皙透亮。女孩明显对他有防范,躲在炕里怯怯生生的不敢大声跟他说话。

晚上吃完饭,他要告辞。她说,这么晚了没有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就住那间屋吧。她用手指了一下厢房。

他问,你为什么要信任我呢?

她说,你一看就不是个坏人。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

一个村妇能说出“感觉”这两个字,让他大吃一惊。他问,你读过书吧?

她说,没念过几天书,但看过。

看过什么书?

她的脸又红了一下,一边扭头一边走出去说,也没看过什么书。

他住了下来,除了住下来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他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他主动一点,哪怕一点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但他一点都没有动。

他从女人的眼神中已经可以肯定只要他动一点,她什么都愿意,他也想动,那么想。但远方呢?他可以把她们娘俩接到家里去,让小女孩接受最好的教育,然后呢?他不停地上路,他没有任何存款,他一走半年,她能受得了吗?她能懂他吗?能懂多久?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拿出些钱偷偷掖在枕头下面。女人比他起得更早,他听到厨房舀水的声音,走出去看到女人已经把洗脸水给他倒好了,看他出来又往水盆里加了一点热水。

他有些感动。

他吃着女人做的金黄色的汤,那个味道纯正得让他有种想要留下来的冲动。三个人像家人一样坐在炕上吃饭,他不停地逗小姑娘开心,小姑娘也放开了很多,拉着他的衣襟问,你还来吗?

娘俩把他送到院门外,有点浅浅的依依不舍,但更多的是纯朴得坦然无谓的神情,他就是被她这种神情迷住的。她不是一个强求的人。她仿佛顺应天意。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却在田里唱歌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一点多好。

有时候他会想起她来,山里的风异常凛冽和粗糙,她成天在田间侍弄泥土与孤独为伴却依然面容姣美,白皙细嫩得吹弹可破,而城里人美容护肤也与之相去甚远,这让人感觉不可思议,有时,他会恍惚,她像那大山的一个女妖还是女仙,早早地死了丈夫,自己带着一个小女孩,唱着歌种地做饭,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这又似乎是不正常的。

他总有再去看看她的冲动,但每次都忍住了,他想她也许又成家了吧?那么美好的一个女人,有时他也想如果自己有一天不能再走了就去找她,但那时找她岂不成了一种拖累?

很多时候,他养土元累了,会坐在田梗上一边吹着风一边抽支烟,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身边摇曳的花草轻轻撩弄着微风,他躺下去,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香甜地睡上一觉。傍晚回家,把二十几年邮款的收据都拿出来摆在炕上,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屋子里看,当然也有她的,就像看着一些老照片,会让他想起当初很多的人和事,当时发生的情景,说过的话,有的收据后面还有一两句话,或者是一个电话号码,他曾经在十几年后给那个号码打过电话,想问问他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了,对方问,你是谁?

他说,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

他再打,对方没接。

他就又按原地址汇了两千块钱,但不久款又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他有点怅然若失,就像有的记忆只能在心里,再续已经不可能。

他知道他需要的只是继续在路上。

他不知道是哪个人第一个想要找到他的。那个人跟他一样跋山涉水地从偏远的山区来到城市,找到电台报社说,要找他。那个登着整版关于寻找他的文字,他像看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他有一段时间甚至把出去这个事放下了,他不敢出门再去寻找,他害怕自己暴露,他害怕自己被那么多的人知道那个叫华夏的人就是他。要想让人知道又何必等到人来找?如果不想让人知道此刻出现岂不成了一场持久的作秀?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出了自己被这个叫华夏的人资助的事。然后,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他突然被堵在了家里。不敢再出门汇款。他像一个潜伏者,潜伏在这座城市,以一个无名英雄的名义,这让他感觉挺好玩。有时,老战友会开着奔驰、宝马的车来看他,聊他的土元,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这个叫华夏的人。问他,你听说这个人没?

他说,好像听说过。

战友说,二十几年了,资助上百万元,无名捐款,这个人不是个神人,就是个有罪的人。

他抬起头认真地问,此话怎讲?

对方说,你想,这个人不图名不图利地坚持了二十几年,他内心的能量有多大,这不可想象。他隐姓埋名是害怕大家知道,兴许是个在逃杀人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以此洗刷自己曾犯下的罪孽。

他说,你分析得有道理。

他开始进一步地谋划自己不被发现的方案,他开始去更加远离家乡的地方,好像要在另外的热土上再打出一片江山一样,这样又安静了几年,但他发现这样比较耗时费力,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感觉自己真得服老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有点风烛残年的意思了。这时,他在火车上偶尔翻到一张报纸,整版地介绍那个匿名叫华夏的人资助他人的故事,他这才知道,整个国家都在找他。

现在,他俨然成了一个隐形的明星,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当初他那么做就是觉得开心,感觉舒服,简单而任性。他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是不敢为恩人。他一个人在前面,簇拥着人山人海,丰碑一样,一想到这,他更想藏起来。但更可怕的事又发生了,他在电视上看到有一个他资助过的村子,村民们给他在一间茅草屋里建了一个展览馆,里面陈设着他资助过的书和文具,被褥,大衣,老式电视,暖壶,炕席不一而足,显然已经被用得破损不堪,不成样子,但依然散发着一种温暖的勃勃生机,那个馆名更是有点意思,是用白石灰写上去的,歪歪扭扭两个字,寻找。他可以确定,那个茅草屋就是当初他雇人从山下一点点搬石头木料给那家人在山顶上盖的屋子。那不是茅草屋,只不过时间太长无人居住被荒草掩埋了起来。

这个事情太出乎他原本的意图。但他原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他从没有想过,他就是想那么做了,就去做了。那个展览馆在报纸上充满了古旧的气息,像古时候的私塾,因为长时间无人问津、无人打理,早已芳草萋萋。

一晃十多年了,他又跋山涉水地来到了那个村子,那个人家还是住在那个跟厕所共用一面墙壁的屋子里,他没有走过去,他现在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隐身者,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都老了,但活得依然明朗。一个人端着鸡食盆子,一个人在侍弄菜地,两个身影偶有交叉又默然独立,他们跟当年他看到的情景一样,好像时光在那一刻静止了,他们让人感觉是那么固执又珍重。

他一个人爬到山上,那个茅草屋,里面空无一人,他用手抹了一下落满灰尘的椅子,他有点累了,坐在椅子上想歇会儿,这时有两个年轻人进来以为他是看馆的,问他,用买票吗?

他摇头。

他们说,他们也想汇款,但苦于没有真实的地址,害怕被骗,现在的骗子太多了。

他又摇了摇头。

他们开始怀疑他是一个聋子。他们用手比画着跟他说话。他更不能说话了,害怕吓到他们两张年轻的脸。

他们就开始找笔和本,想写下来让他看。但最终无果。

他们看似很是遗憾地走开了,临走时从背包里拿出20元钱非要塞给他。他怎么摇头推辞两个人说什么也要留下,最后把钱扔在破败的桌子上就跑了出去,他想追出去身体绊到了桌子腿上,只好作罢。看着两个人远去的欢快的背影,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他想吸完这支烟就该回去了。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在房前屋后转悠,想着这间房子真的就一直都没有人住过吗?还是有路过的人在这里住过?它在这里孤立了十几年,没人管没人要,谁又第一个想出了用它作为寻找他的展览馆,是山下那间跟茅厕为邻的夫妇吗?这方圆百里他资助过不少人,但他怎么也想不出哪一个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他还是她?年老还是年轻?他感觉挺有意思。

他一边低着头一边思忖着,再抬头一个壮汉已经立在眼前,怒目而视地看着他,对他充满了厌烦的样子。他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如此表情,然后他听到那个壮汉问,谁让你进来的?你在这里抽烟很危险知不知道?这是茅草屋,万一起火了怎么办?再说了,这里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进来的,这是历史博物馆,懂吗?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所措,急忙用手掐灭了香烟攥在了手里,他想跟他聊聊天,谈谈这个茅草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壮汉毫无商量余地对他说,你出去。

他看了一眼壮汉,再看一眼茅草屋,像是跟他们告别。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他穿过那片林林莽莽的树林,感受着身体被风吹拂的惬意,他一直往前走,他想他已经老了,但还可以很轻松地走出这片树林。树叶的清香抚摸着他苍老的头发,那身绿军装的裤角被露水打湿得星星点点,充满了跳跃欢快之感。迎面影影绰绰三三两两从不同的车里下来的人,一边拿着报纸一边嬉笑着彼此打趣说,我们真的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茅草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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