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犯逃花
2016-12-22尖米丸
尖米丸
简介:皇朝皇帝李征,常常在梦里见到一个对他挥剑便砍的女子,哪知有一天这女子真的以武状元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这一切究竟是福是祸,而噩梦是否会成真呢?
一 女将
李征又一次梦见了那个女子。
神思混沌,是身处荒无人烟的沙漠中还是伏尸千里的战场上呢?那个看不清容貌的女子在遍野的鬼火中走来,身材娇小,几近半裸,肌肤在灯火中盈盈发光——即使李征单身23年,这样的绮靡画面也无法使他心猿意马,因为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剑,冷光逼人,刃如寒霜,一步一步向他逼来,李征知道她又要杀自己一次。李征龇目欲裂,想要挥剑抵抗,却发现自己双手鲜血淋漓,早已挥不动手中的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寒光朝着胸口袭来……
“你究竟是谁?”
李征又一次在胸口撕裂的痛楚中醒来。在床边服侍的小安子隔着帷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又做噩梦了?”
李征浑身汗淋淋的,也不回答,闭眼平复狂跳的心跳。他自小有一项特殊能力,会做“预言梦”,在梦中预言他人的生死,母亲、舅父、堂兄,乃至朝中几位大臣逝世前,李征都曾在梦中梦见过他们死前的场景,并一一兑现……按照他这么频繁地梦见自己被杀死的情况看,李征觉得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李征坐起来,掀开帐子下了床,此时还是三更,寝宫外天还是黑的。
“如果把全天下胸前有朱砂痣的人都杀掉,要多久才杀得完?”李征忽然自言自语,不等小安子回答,李征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依着窗框去看宫灯下盛开的牡丹花,“我看得很清楚,她的胸前是长着朱砂痣的。”小安子捧着长袍,垂立在一旁,触到李征充满杀意的眼神,腿一软就跪下了。
李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懒得理睬他。过了半个时辰后,李征像是从梦中的不快中走出来了,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安子:“今天几号了?”
小安子回答:“启禀陛下,今日是八月廿二,正是秋分了。”
“哦,”李征闻言来了精神,“今天是武举殿试。”
小安子知道李征为什么这么兴奋。因为今年的武举出了件大事,在会试选出的七名武举人中,混进了一名女子,女子为了得到朝廷赏赐给家中老父治病,假扮男装,一路从童试、乡试中脱颖而出,直到会试主考官觉得女子身材过于单薄不像男子起了疑心,要求脱衣验明正身才被识破。皇朝立国三百年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刑部翻遍了典籍最后申请以“欺君之罪”将女子斩首。哪知李征无聊惯了,难得遇到这么一件有趣的事情,不仅免除了女子死刑,还鼓励她参加殿试朝着史上第一位女武状元而努力。
自古女子都是要固守闺阁万万不可以出来抛头露面的,就算欺君之罪不死也要好好责罚一番,小安子实在无法理解李征这么宽宏大量的原因……不过小安子一想起自家主子喜怒无常的性子,又觉得一切都可以理解。
含元殿外。临时搭起的校武台上,猎猎作响的黑龙大旗下,两道身影正缠斗在一起,百斤大刀与长枪撞击产生的猛烈响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李征带领文武百官端坐于高台之上,旁观玉阶之下校武台之上的剧烈较量。七名武举人中的五位已经由台上败退,台上剩下的两位正在争夺今年的武状元之位,战况之激烈,令观战的将军堆中不住爆出叫好声。
力量与力量硬对硬对砍50招后,两道人影分开了,做男装装扮的女子扔掉手中被砍出了一个豁口的大刀,转身在武器架上抽了一把铁戟,铁戟重达80斤,女子单手提着却像提着一根树枝,趁着对战的虎背熊腰的大汉还在喘气的空当,女子又发动了攻击。对了几招后,女子肩上的衣服被大汉的长枪挑了一个口,一块布料耷拉了下来,女子很自然地把身上的衣服扯开了,褪到腰间,露出仅以白布条包裹的胸部。女子露出对没有衣服束缚拖累自己发挥的现状非常满意的笑容,更加灵活地对大汉步步紧逼。
大汉目瞪口呆,文武百官中一阵骚动。大汉的黑脸飞快地红了,虽然女子很平坦很平坦的胸跟一个少年没有什么区别,但足够让纯情的大汉手忙脚乱。女子只用了三招,就把大汉打趴在地上,随之非常嚣张地踢了一脚,把大汉紧紧地踩实在地上,令他起身不得。
负责唱名宣布结果的兵部尚书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全场更是一片寂静。
啪的一声轻响,象牙扇轻轻拍打了一下掌心,打破了满场凝滞的气氛。李征望着台阶下那个一路所向披靡,羞辱得一众男人脸上无光的女子,心情大好。
“上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于是女子放过了脚下的可怜鬼,放下武器,翻身飞下校武台,一步一步地走上玉阶。
玉阶足有四十级,女子所到之处,两旁站立着的禁卫军不约而同都低下了头,走上高台,文武百官无人敢直视她,她近乎半裸,却不以为耻,而李征纯属是不知廉耻,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完全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她越走越近,面容在李征的眼中越来越清晰。李征的笑容一点一点消散,到了后面甚至带上了杀意,因为他看到了女子的胸口之上,长着一颗艳丽的朱砂痣。
与梦中要杀他的人一模一样。
李征握紧手中的象牙扇,在掌中急急敲了两下,很快拿定了注意,然后忽地又笑了一下,他本来就长得极其艳丽,女子被他的眼波一勾,迟钝的神经像被无名的手拨动了一下,脸竟然烧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秋分。”
“哦,秋分,你为何而来?”
秋分下意识地响亮地回答,“为了钱……”说了一半,猛觉得自己境界不够,于是赶紧补了一句,“为了守护江山社稷!”
她意外的淳朴跟李征想象中的刺客形象不符,李征若有所思,看着她属于女孩子的身体,忽然心血来潮,指着秋分裹胸的布条说:“脱,朕没见过女子的身体,今日倒要看看有什么不同。”
“道德沦丧啊……不知廉耻啊!圣上,您为苍生表率,请务必克制自己啊!”白发苍苍的老丞相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捧着自己的头就要开始撞柱子以死相谏了,忽然秋分的一句话让老丞相熟练的动作停滞了。
“女皇如此美丽,看自己不就行了吗?”
老丞相腿一软跪了下去,随侍在李征身侧的小安子手一抖打翻了手中的糕点盘。
空气很寂静,李征气得脸上红霞蒸腾,瞪大眼看着秋分。秋分一脸挑衅的神情,小安子保证她一定是故意的,可是她找死的话一个人就可以了,不要连累到别人啊。
李征是最恨别人拿他的脸开玩笑的。
先前北方有某国,王子周游列国时路过皇朝,进宫见了李征后惊为天人,回来对侍从调笑,说李征那样的美色贵为皇子太可惜了,若是身份卑贱,小小年纪卖入青楼,天下人得亲芳泽,那才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幸事。这样轻浮的混账话,李征从侍从口中得知后,绝食三天,生生逼得先帝赐给他十万兵马,衣不解带地操练一年,带兵屠关。打了三年仗,掠夺了三十六座城池,杀得北方血流成河,最后逼得北方那个国家的王子自杀呈上首级,李征才解颜一笑,班师回朝。当时李征只有十三岁,从此列国、天下,甚至先帝,再也不敢拿李征的相貌开玩笑。
老丞相跟小安子尽量低眉顺眼,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李征把手中的扇子扔给小安子,然后伸手朝着秋分擒去,他出招看似简单却带着气势千钧的力量,秋分完全没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觉悟,抬手就去挡李征的招。往来了几招,秋分发现自己居然抵挡不住李征的力道,正想逃开,手臂被李征抓住了。
李征顺手一带,秋分一个旋身倒到李征怀里,被牢牢地按到他大腿上坐着。
接着感到胸前有压迫感,低头一看,李征的大手正顺着她胸前往下移动,一边摸还一边嘲笑:“这么平坦,似乎跟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同。”
秋分很淡定,并没有感到心灵受到一丝创伤,胸乃身外之物,她也一向没把自己当女人,等到胸前一凉,秋分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李征目不斜视,示威地把白布条抓在手中。
秋分怒骂不绝,七手八脚地要把腰间的衣服提上来。李征凑近她的耳边,用找到什么好玩具的雀跃语调说:“朕正想把全天下长着朱砂痣的人都杀了,没想到你倒自己出现了。朕知道你想杀朕,朕也正无聊,我们比赛,看看谁先杀了谁。”
迎着秋分万分不解的眼神,李征很赞赏地说:“你的演技很好,继续装下去吧。”
然后抬手把秋分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李征起身,黑袍浮动间翻转着一条腾飞的金龙:“你们这群废材,这就是你们给朕的千军之将?一个女子,嗯?传出去还以为我朝男人都死光了?”
兵部尚书领着武举人跪下请罪。
李征不急不缓地说下去:“不过朕既许诺武功卓越者封官受禄,便也不会食言。秋分?”
秋分捏着衣襟,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在。”
“你今日站在这里,证明了男子能做到的事情,女子也能做到。既然这样,你便跟男子一样戍边去吧。朕封你为绥边将军,秩比二千石,明日领五万兵马奔赴北边,望你能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待到归来之时,朕将亲自为将军奉酒。”
老丞相赞同地点了点头,心想李征真不愧是自己亲手教导的,够阴险。女子参加武举,绝无仅有,打败众多男儿一举夺下武状元之举更是惊世骇俗,如今此事已经天下皆知,秋分留着吧时时看着脸热,杀了吧又会被列国嘲笑皇朝男子心胸狭隘连比自己强大的女子都容不了,不如找个机会偷偷杀掉……北边战场,是皇朝与大商接壤的地方,大商兵强马壮,国主萧穆比李征靠谱得多,两国摩擦频繁,派过去的将领鲜少能活三个月!
这个女子,惹恼了李征,怕是活不久了。
二 亲征
两年后。
秋分看来是适合当将军的人,不仅在大商的强势攻击下寸土未失,还顽强地活了下来,时不时有捷报传到朝中。李征虽对秋分活了这么久很是失望,但论功行赏,也算大方;秋分得到钱财,更加敬业了。作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将军,她的大名也渐渐为天下所知。
然而李征很愤怒。
这两年来,他精练武功,每天上早朝前都会站在院子里先练习一个时辰的武功;他两次微服参加武林盟主角逐大会,利诱来一帮武林高手填充侍卫队伍;他大兴土木,把寝殿修改成了一个自带机弩、流沙、铁索吊石的大型陷阱;他日日夜夜等着秋分来暗杀他,在脑海中演练出一百种把秋分杀死的方式。
然而秋分并没有来。
这世上竟有如此不敬业的杀手!
李征气得病了一场,病好后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决意摆驾北边,既然秋分不动,他就要逼到她动手。
秋风起,塞外黄沙千里。秋分正在浇主帐外的葡萄树,忽然听到手下报李征御驾已到关外,只得匆忙领了将士出外迎接。秋分完全无法理解,李征在京城养尊处优的,为何要到塞北这么艰苦的地方来受罪。
跪在飞扬的尘沙之上,秋分听着仪仗队嘈杂的开道之声,听着听着就走神到晚饭上去了——李征这次应该有带御厨过来吧!正低头发呆,忽然下巴被一冰凉的物体抵着往上抬,鼻端香气袭来。
李征以象牙扇抬起秋分的头,发现秋分还是又瘦又小,一副令人扫兴的模样。同时,秋分也在打量李征,两年没见,李征还是美得跟妖孽一样。
“将军,别来无恙?”
李征似笑非笑的神情令秋分升起一股不祥之感——不到三天,事实证明秋分动物一般的直觉,是正确的。
话说李征亲自驾临边疆,此事非同小可,大商上下如临大敌,不日国主萧穆也赶到了边境,两军几十万人各据一边互相对峙,情势颇为紧张。
两国军队按照惯例,一个月就要打一次。李征来得正是节点,在大帐里刁难了秋分两天,第三天就带人上边境干架了。
烈日当空,广袤荒原。两军隔着边境线,将士怒目相对。萧穆黑衣沉沉,骑着黑马从三军之中缓缓走到阵前来,脸色是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李征穿白银铠甲,驾白马,言笑晏晏,色如桃花,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萧穆,秋分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坏主意。
两军打战,按照程序,是先要叫阵的。对方先选一能言善辩的将领上前,声如洪钟,大声发表一些诸如了“我方才是正义之师,替正道行正义之事,神灵与祖宗必将照拂我师”“你大逆不道,抢夺我国国土,现在求饶还可以恕你一死”的言论,鼓励将士替天行道,把战打得理直气壮。当然你来我往,叫阵很容易就发展成了骂阵,变成两国的互相揭短大会。
例如大商又开始讽刺皇朝男人不如女,女将当朝手掌兵权百年未见,阴盛阳衰,必是亡国征兆。
皇朝将领支吾着男人女人又怎样能打仗才是好人,李征烦了,挥手让当朝诡辩第一的老丞相上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丞相一上场,把议题发挥到了“至少我皇朝女将人格清白,你们那边的人,一个一个强抢民女的强抢民女,欺压良民的欺压良民,别说不像男人了连人也不是”的高度上。
大商丞相冷冷一笑:“说起人格,你朝皇帝更不是好人,谁不知道李征是害死前太子妃一家,逼得太子伤心而死,才夺得了皇位!”
皇家秘辛啊秘辛啊!秋分竖直了耳朵听八卦,一边去看李征,李征微笑着,对这样的指控没事人的样子,忽然露出了一个很变态的笑容,秋分知道他要放大招了。
“呵,”李征轻飘飘地说,“若真要论罔视人伦,冒天下之大不韪,何不说说你家国主弑兄夺嫂的行径?大商现在的皇后可是当初的太皇太后,丞相不知吗?”
大商丞相闻言吓得汗毛倒竖,张口结舌间发现萧穆正冷冷地看着他,丞相大惊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忙翻身下马磕头请罪。萧穆挥袖,转身背对六军扬长而去,竟坐实了李征所言非虚。
大商以儒学治国,国民都是很看重道德人伦的,弑兄夺嫂,简直骇人听闻,朝中重臣都不敢妄议后宫荒唐事情,何况平头布衣,大商全军上下猛然听到这样的秘辛,人人心神恍惚,心有戚戚。
秋分对李征的不厚道算是叹服了。正在感叹,忽然头上挨了一下,李征勒马从她身侧骑向后方,扬眉喝道:“还不下进攻号令!”
于是秋分领着将士把正深受打击无法自拔的大商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取得了戍边两年以来的第一次大捷,顺便霸占了大商一座城池。
三 杀手
李征的快乐一向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羞辱了萧穆一次之后,李征心情大好,喝着葡萄酒,当下决定再在边境多待一段时日。这可苦了秋分,每天要被迫陪着李征饮酒取乐不说,还要时时被李征逼问着:“将军为何还不动手杀朕?”
秋分满头雾水,手下的谋士悄悄跟秋分说了:“圣上这是害怕将军功高震主,手握兵权后要造反呢!”于是秋分只得一日分两餐地跟李征表忠心,忠君爱国的说辞背了一遍又一遍,然而李征还是不满意,看着秋分的眼神更冷了。
秋分只能盼望着李征早日回朝。盼了一个月后,秋分收到了一个消息。
话说萧穆回宫后立刻对李征下了追杀令,委托了一个叫作“红叶”的杀手组织两个月内取李征性命。“红叶”是杀手界的一个传奇,神出鬼没,几国国君围剿了几十年也没能斩草除根。一旦红叶决定要取得项上人头,十有八九都会成功。
李征自然对此不屑一顾,他当年还委托过红叶取过萧穆的人头呢,不是也没成功。
边陲有几座小镇,每个小镇由几个村庄组成,每个村庄有上百户村民。战争平息的时候,村民们便会聚到两国之间的三不管地带做买卖,与当地驻军或者其他城镇的村民互通有无。这天,秋分带着李征骑马到集市上转悠,体验当地的民生风情。
转着转着,秋分把李征带到了一座小村子里。不同于其他村子热火朝天外出赶集做生意的样子,这个村子里只有十户人家,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村民只有一些老弱病残,一个小孩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村民们一看到有外人来就吓得瑟瑟发抖。
秋分吩咐身后的将士把马背上的粮食卸下来分发给村民。
风很凉,秋分一边领着李征参观这个满目疮痍的村子,一边跟李征说:“这是被红叶袭击过的村子。杀手死亡率大,如果不论死亡,一个杀手从小训练,巅峰期也只有几年而已,因此红叶组织素来有到处掠夺小孩子填充后备的传统。这个小村中原本有百户人家,红叶袭击村子时,百户被屠杀到只剩下十户,还好有我方将士在这儿附近,接到求援信息后,及时带人赶到了,死伤过半,才从杀手手中抢到了这些性命,只是那些小孩子……却无法追回来了。”
“红叶杀手凶残万分,随说不是百分百能取人性命,但为防万一,圣上还是早日回京吧。京都宫禁守卫严密,高手如云,比末将的守卫有力多了。”
李征说:“将军又没正面接触过红叶,为何如此恐惧萎缩?未免太胆小了吧。”
秋分愣了一下,把目光移开了。半晌,李征听到她喃喃地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我也是受害者。”
李征皱起眉,看到了秋分那张一向没心没肺的脸罩上绝望的阴影,完全没有那天含元殿外校武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秋分抬起头望着灰扑扑的天空,耳边传来了村民追问孩子下落时得知依旧渺无音讯的哭声,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末将记得自己被从父母身边夺走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五岁的秋分,亲眼看到父母被一剑穿胸,血像流水一样流满了整间屋子,屋外到处都是哭声跟惨叫声。接着大火冲天而起,焚烧了一切。八岁的秋分,练习了如何用最快速残忍的方式杀人,每天晚上,饿了一天的她会被推入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屋子里头还有她的一个同伴,只有杀了同伴走出屋子才可以得到食物。十岁的秋分,第一次跟其他杀手出任务,途中趁其他人不注意跳下了悬崖,重伤后流落到京城,被一个老乞丐收养,才终于脱离了组织。十八岁时,养父生病无钱医治,秋分发现自己除了武艺跟天生的怪力外一无所长,于是再次拿起了刀剑参加武举。二十岁时,逃亡了十年后,秋分发现自己又撞上了此生最大的噩梦。
“你可有想过复仇?”
秋分用力地把快溢出来的眼泪眨回去,挑眉:“如果有机会,是要为国为民除害的!”
她神情认真,即使心有恐惧依旧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模样,英勇无畏,风姿飒爽,是真正大将的风采。她解下腰边的酒壶,仰头,脖颈到锁骨呈现出一道流畅的线条,李征竟有片刻看呆了。
“圣上莫怕,在边境的这段时间,末将一定会好好守护圣上的周全的。”
李征轻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梦中的那个女子,真是不是她吗?是不是只是身材相似?李征看着秋分的背影,沉思着。
“朕要睡在这里?”李征的脸色很难看。
这原本是秋分让出来给李征就寝的将军主帐,中央放了一张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床。此时帐篷中围着的床上睡满了枕着剑的抠脚大汉,床上四周上下左右也睡了四个人,呈口字把李征包围在床中。
秋分天生少了根尊卑之分的筋,兴冲冲地把李征拉到床上,让他站在高处看帐中的布局:“这是困虎阵,床上的四人才是阵眼,不破阵眼无法破此阵,而杀手一旦入内,短时间内绝对冲不到最中央,很快就会被完全困住!”
在众人的热烈注视下,李征只得闷闷不乐地钻进了被窝。很快,秋分脱了外袍,也钻进了被子,躺在李征身边,与李征共用同一个枕头。
李征呆住了。
“末将是圣上的替身。床上有两个目标,可以混淆杀手。”
李征指着满屋子的男人,第一次失态地怒喝:“你一个女子,跟一屋子的男人一起过夜成何体统?”又指着满屋子的将军呵斥:“你们就不觉得羞耻?”
秋分跟满屋子的人茫然地望着李征。秋分还搔着头问将军张三:“女子?在哪里?”
李征终于明白:这世上就没人把彪悍的秋分当女子看。李征忽然很恼怒,气冲冲地又躺回床上。秋分让人撤了火烛,抱着剑,不一会儿就坦荡地睡去了。
边疆的夜晚非常寒冷,秋分半夜迷糊中醒来了,一睁眼看到李征在月光中盯着她看。“圣上睡不着?”秋分含糊地问。李征磨牙阴森森地回答:“我刚又梦见你杀我了。”秋分没注意听,敷衍地哦了一声,顺手去摸李征的头,像安抚做噩梦的小孩子一样,触到李征柔顺的长发上有夜的寒气,她下意识地起身,帮李征掖了掖被角,躺下的时候顺便把自己温热的身躯往李征身边挪了挪——轰!这温柔的动作直直击中了李征这个单身汉心中最柔软的一块。
李征的心莫名其妙跳得飞快。同时他感到秋分的心忽然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莫非正是——彼此都动心了,于是李征红着脸凑近了秋分的唇……然后,秋分猛然张开眼,一巴掌把李征拍回了床上。
“有动静!护驾!”
此时不到四更,二十来名杀手冲过守卫重重的军营,悄无声息地由四周飞入主帐之中。秋分飞身冲到帐门边,长剑隔住两把刺进来的剑,和其他将士一起,把杀手往帐外逼去。
李征面无表情地由床上坐起,听着帐外激烈交战的刀剑之身,让小安子捧来镜子,再面无表情地端详镜子中自己脸上被秋分印上的五爪印。
良久,镜子被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红叶是吧?朕必将荡平这群妖人!”
四 应梦
荒漠中的绿洲。
秋分站在一头雪白的骆驼前,做商人打扮,正在与打探消息回来的探马低声交谈。
探马禀报说:“前方跟踪的人跟丢了,现在连人也见不到了。”
秋分思考了一会儿,说,“这是第二批不见讯息的人了……再等一晚吧。如果过夜还不回,大概我们的位置也会暴露,到时就从这里撤回去吧……你再探。”
骆驼背上的人,转过头来看看秋分,防沙头巾下露出一张好看的脸,一脸郁闷的神情,正是李征。
秋分叹了口气,把在刚才的大沙暴中没有丢失的七八号人集中起来,拱卫着李征。
他们正是为了追踪红叶的老巢而来。话说自从那夜的暗杀行动后,李征大为震怒,下定决心要拔除红叶组织。以举国之力清除一个组织自然效果非同小可,摧枯拉朽般,两个月后,一度令列国无可奈何的红叶被拔除了数十个分部,最后连总部的位置也暴露了。
秋分这次正是带人去突袭总部,李征却插进来,坚决要跟过来看看胆敢刺杀他的组织总部长什么样。哪知道总部位置深处荒漠中,极难找寻,一队人走了十天,竟然迷路了,刚探出正确方向,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又把队伍打散了一半。为了李征的安全,秋分打算今天再找不到,就退出荒漠,先回边境驻地再做计划。
荒漠中的生活也不至于过于无聊。秋分等人在绿洲休整了半天后,遇到了几支商人队伍,还有一队人数众多的游牧民族队伍。大家都很热情,夜晚了,干脆就燃起篝火,宰杀牛羊,传递酒水跟羊奶,大伙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吃到中场,大家兴致高了,就开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在我们这里,”游牧民族的首领用生硬的汉语连比带画地跟秋分说,“不会唱歌的小伙子是讨不到媳妇的!”他粗犷的嗓音被场上喧杂的声响淹没了,场上围着篝火跳舞唱歌的小伙子跟小姑娘吃饱饭喝足酒,都开始不正经起来了,热辣辣的情歌一首比一首过火。
“你的同伴,怎么不玩?”首领指着李征问秋分,只见李征在一堆活泼的人群中坐得端端正正,一副嫌弃别人吵的样子皱起了眉,自己抓着酒瓶自斟自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说话间,他又拒绝了一个姑娘往他手里塞东西——按照习俗,姑娘看中哪个男子就往对方手里塞信物,夜深,男子就可以凭着信物进入姑娘的帐篷中共度良宵,何等绮靡。
“啊,他?”秋分顺口回答,“他比较不解风情。”
李征像是听到了似的,挑起眉往这边望了过来。秋分席地而坐,举起酒杯朝李征打招呼,然后转眼笑看着欢乐的场面,多希望这个世界一直都这么热闹美好。
秋分看了一阵,无意间又把眼光转到对面的李征那里。这次看到他不知从哪个商人手里借到了一把琵琶。
秋分只见李征有点挑衅地看了看她,眼波回转,由于相貌的原因,怎么看都是风情万种的样子。李征用手试了一下琵琶的音色,然后开始边弹边唱起来:
“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一口酒呛在了秋分的喉咙里。
不谙汉文化的首领只觉得李征唱得好听,于是带头喝彩。
秋分虽然文学造诣不高,可是乞丐窝中的落魄书生也教了自己一些字,懂得些诗词,本来秋分见惯了民间村子里过节时候聚在一起喝酒取乐,唱些十八摸之类的俗曲。但抵不住李征这种高端的,同样是唱的热辣的情色,配得上他灼灼的眼神和殷红的唇色,秋分竟然脸红了。听懂的商人堆里发出一阵哄笑,开始对周围的人翻译歌词,闹得在场的姑娘们脸也红了。
李征面不改色地把这首艳词唱完了,末了还对秋分抛了一个媚眼,秋分竟不敢再去看他,只觉得心又跳得很厉害。
秋分明日还有公务在身,不敢闹到天明。于是中场就退出了,回到搭好的帐篷中。刚进帐中,忽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秋分下意识地挣扎,那个人抱得更紧了,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跌倒了地上的毛毯上。秋分闻到了那个人身上的香气,知道了是谁,一个恍神,唇舌就被那个人攻占了。
他吻得生疏又热烈,如同他唱的情歌一样,秋分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去推他的胸膛。
眼睛一贯习惯了黑暗,便发现月光亮堂,秋分看到李征全身像浸染在光辉之中。
李征按着她的手,轻轻一笑,又俯下身吻她,一边吻一边问:“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我的心意,将军明白了吗?爱卿如孤雁,伶仃可怜,何不飞入帝王家?”
面对李征这样直白的告白,秋分很严肃、很直接地告诉李征:“承蒙错爱,但是恰好圣上……”她看着李征比她还漂亮的脸,闻着李征身上比她还香的味道,“圣上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款式。”
李征的笑容冻住了,生平第一次屈尊纡贵去勾引别人没想到直接撞上铁板,他按捺着问:“那将军喜欢什么样子的?”
“张三那样的!”
张三是秋分手下的第一号将军,身躯有三个秋分大,拥有着粗壮的身体和与跟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脸——在五大三粗方面上,是李征无法逾越的高峰。
李征咬牙:“将军……的口味真是独特呢。”
秋分显然是很欣赏张三这种肌肉型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张三太有男子味了,充满力量感,男人就应该是那样子的!”
李征无从反驳,愤愤然起身,准备开始宽衣解带,证明自己只是徒有美貌的表象而已,其实也有强壮的身躯的。
秋分按住了他的手。
“嘘,有人。”
话音刚落,十几把剑刃闪着寒光袭击了过来,持剑者内功深厚,招招熟练直奔周身死穴,分明是精于暗杀的杀手!他们的位置比秋分设想中更快地暴露了。
秋分反手从桌子上抽出长剑,隔开几道剑气,喊:“圣上小心,是红叶!”
李征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着的象牙扇,挡住了一个杀手的剑,却被对方的力道震得倒退了一步,不由得皱起眉,他的武功稍微比秋分好一点,但是显然这次来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以二挡十,在狭窄的空间中,完成占不到便宜,李征一掌把周山缠人的剑刃都震开了,拉着秋分的手,破开帐篷的顶端,冲了出去。
而浑身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杀手亦尾随了出来,依旧是悄无声息的样子,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令人胆寒。
这里离篝火营地有几十丈的距离,只听到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秋分把怀里的信号打上了天空,烟火在空远的夜空中只有小小的一簇花火。
杀手们又围上来了,把秋分跟李征围在正中央。秋分抓着李征的手,满手都是汗。
“圣上,”她笑着跟李征咬耳朵,“他们都是跟你我差不多的高手,也许里面就有当年教导我的剑师。三拳难敌四手,我活不了一百招。我将冲破一角拖住他们,请你往营地的方向跑去,中途应该会赶上过来接应的人。”
李征很强硬地回答:“你休想把我抛下。”
秋分很无奈,把被剑气划破的袖子撕了下来,然后再把衣服褪到腰间。
李征更生气了:“你就不能改改随便裸露身体的习惯,你可是个女子啊!”
秋分把偷袭的杀手的剑夺了过来,递给李征:“也只有你把我当女孩子看。”她的笑容,在月光下有些含糊,似乎是含着泪光的样子,像是将死之人忽然预料到自己死期的那种凄然的神情,让李征想起了自己母后死前也是这样对自己笑着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不祥之感。
此时此地,荒无人烟的沙漠,半裸的女子的脸正式跟秋分的脸对上了,李征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茫然地四顾周边,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看鬼一样地看着秋分。
而秋分挥剑,以一当十,已经跟杀手缠斗在一起了,李征含着泪,也挥剑上前相帮。
是不是人力,终究敌不过莫测的命运呢。
李征恍又置身梦境。
看着秋分满身鲜血,提剑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地上有四五具死去的杀手的尸体,终于赶来支援的将士把其他的杀手围了起来,进行围剿。而他满手都是鲜血,看着梦境重现的场景,诡异又残忍,李征被震撼得立在原地,无法反应。
秋分挽起一朵剑花,飞身朝李征袭来。
然后凌厉的一剑堪堪从李征脖颈擦过,没入了李征身后身负重伤拖着身躯悄悄靠近李征的杀手的胸膛。
李征如梦初醒:“快逃——”
与此同时,秋分身后,一剑也穿过她的心而过。秋分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
李征接住了秋分颓然软下的身体。
他做的的确是预言梦,只不过预言的依旧是其他人的生死。
他预见的是秋分临死的场景,何其残忍。
帐篷中,燃起的烛火下。
李征抱着秋分,越发觉得她形容稚嫩,不过是个可怜可爱的小小少女。他一向是那种只关注自我的自私自利的性格,向来冷漠惯了,今天却双手颤抖,失态至极。
断刃卡在她的心口,无人敢拔出来,李征捂着她的心口,血湿润了她的内裳、中衣,从他的指缝中不停落下。
她颤抖着,双唇蠕动:“李征……”
他回答道:“我在这里。”
“李征……”她仰头吐出一口气,叹气一般,“好痛啊……”临终的时刻,她才记起自己从未被当成女孩子关爱的一生,她也想活得长一点,存到钱了,就从边疆退休,上元节的时候,站在花灯下,也许也会如同个普通的女子一样,得到哪家公子的定情信物。
秋分看着李征,也不知是疼痛还是遗憾,眼泪簌簌落下,生平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
李征温声安慰:“医者正在帮你疗伤。你活下去,到时我把你喜欢的张三指婚给你……”
而怀中人的气息已经没有了。
他终于感到了梦境中一次一次体会到的刺骨的心痛,这种痛楚似乎要如附骨之疽般伴随他一世,无休无止。
她真的是来要他的命的。
五 续命
国师叶无常忍无可忍,指着李征的鼻子大骂:“你简直无理取闹。”
然后又指着李征怀里的女子:“她已经死去三天了,你让我医?怎么医?”
李征冷冷地道:“不是传说你白骨生肌、可起死回生吗?”
叶无常一张脸气得都扭曲了:“那仅限人处于假死状态下!你这位是彻底死亡了。”
李征:“不然我为什么会找上你?”
叶无常颓然地坐下了。
叶无常,曾经的民间奇人异士,有人说他是误食长生丹药,有人说他是妖狐再世,总之是在民间保持少年样貌三百年不死,被皇朝某代皇帝绑了缚妖锁禁锢在皇宫中,被迫出任国师一职已经两百年了,两百年来从未升过俸禄,却要不停解决皇朝各任皇帝的奇思妙想,例如此刻李征的死人复生要求。
“复生之法是禁忌之术,我是可以帮圣上做到,不过,圣上知道代价吗?”
“何种代价?”
叶无常叹息一声:“这世上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因果。要让一个已然失去生命的人复活,除非有人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为她续命,不然就成不了交易。圣上是有彭祖之相的人,尚有寿命一百年,如果圣上非要逆天而行,将会损失一半的性命。”
四野静寂,云淡风轻,李征轻声说:“就用我的命吧。”
将军府。
秋分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手下张三跟李四很担忧地跟着她,自从上次秋分被刺杀后好不容易奇迹般地活过来后,这两人便不再远离秋分身边,信誓旦旦地要好好保护她。
张三跟李四呆呆地看着秋分,两张大黑脸上隐约透出了红光,一副受到很大打击的样子。
只见秋分破天荒地换下了男子的装扮,穿上了少女的衣着,脚上为了方便走路却不穿绣花鞋,还是穿着男子的皂靴。那大步流星的走路方式、比男子还要男子的飒爽风度,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穿了女子衣物的男人,实在很碍眼。
张三艰难地开口了:“将军要去往哪里?是不是留在府中比较好?”放过无辜百姓的眼睛吧!
秋分跨上轿子,笑着回答:“进宫看下圣上。”
说起李征,明明没受伤却比秋分还弱,快马加鞭地把秋分送到京都中后,李征就一病不起了,一度病危,躺了半年,现在身体才开始有了起色。
轿子不用通报,直接就进了李征的寝殿门口。秋分下了轿,就看到李征笑吟吟地站在殿门外等她,身体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一看到秋分,李征赞赏道:“将军真是国色天香。”
秋分哈哈大笑,好不扭捏地接受了:“我看殿下也是越来越觉得好看了呢。”
小安子怅然地奉上茶水后从殿中退下,把空间留给全力诱惑秋分的李征。再看秋分,被李征几句情诗念得平凡的脸都红起来了,看起来是渐渐喜欢上李征了——但姿容平平,哪里配得上自家芳华绝代的圣上!小安子抬头,望着枝头新开的桃花,突然福至心头,顿悟过来:皇上单身这么久,不是眼光高,而是眼瞎啊!
李征,貌美如妖孽,性子乖僻,单身已二十六年,无妃无妾,后宫空虚。皆因先帝当年与不过十岁的李征的一场对话。先帝在位时,外戚干政严重,先帝天天忙着想借口杀外戚,很是伤神,有一天和李征吃早膳,一时兴起问他如何应对这种情况。李征抓着筷子,冷冷地回答:“这很容易。得其女,夷其族;得其子,再戮其母。”先帝一向心狠手辣,然而望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李征,竟然目瞪口呆,无法接下话。
——娶了哪一家的女儿,就把她的家族灭族了;等女子生下皇子,就把这个女子杀了,彻底以绝后患。
此话一出,天下惊心,彻底打退了无数名门贵族前赴后继地送女儿入宫的积极性,自此,满朝文武无人敢提填充后宫一事。李征也自以为天下无人配得上自己的美貌,于是也单得很理直气壮。
就在天下百姓与列国等着看李征孤独终老之时,李征兔子吃了窝边草,攻略了冠绝古今的女将军一枚。二十七岁时,成功勾得将军成亲,彻底翻身。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