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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麦场的夜晚

2016-12-22刘庆邦

北京观察 2016年12期
关键词:打麦场场院麦秸

文 刘庆邦

打麦场的夜晚

文 刘庆邦

傍晚时分的打麦场

麦草的香气好像比任何食物的香气都更原始,更醇厚,也更具穿透力,让人沉醉其中,并深深保留在生命的记忆里。

别看我离开农村几十年了,每到初夏麦收时节,我似乎都能从徐徐吹来的南风里闻到麦子成熟的气息。特别是最近几年,我在北京城里还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季节性的鸣叫,没有口音上的差别,与我们老家被称为“麦秸垛垛”的布谷鸟的叫声是一样的。我想这些布谷鸟或许正是从我们老家河南日夜兼程飞过来的,它们仿佛在提醒我:麦子熟了,快下地收麦去吧,老坐在屋里发呆干什么!

今年芒种前,我真的找机会绕道回老家去了,在二姐家住了好几天。我没有参与收麦,只是在时隔四十多年后,再次看到了收麦的过程。比起人民公社时期社员们收麦,现在收麦简单多了。一种大型的联合收割机,在金黄的麦田里来来回回穿那么一会儿梭,一大块麦子眼看着就被收割机剃成了平地。比如二姐家有一块麦地是二亩多,我看了手表,只用半个钟头就收割完了。收割机一边行进,一边朝后喷吐被粉碎的麦秆,只把脱好的麦粒收在囊中。待整块麦地收完了,收割机才停下来,通过上方的一个出口,把麦粒倾泄在铺在麦茬地里的塑料单子上。我抓起一把颗粒饱满的麦子闻了闻,新麦的清香即刻扑满我的肺腑。

回想当年我在生产队里参加收麦时,从造场,割麦,运麦,再到晒场,碾场,扬场,看场,直到垛住麦秸垛,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且不说人们每天头顶炎炎烈日,忙得跟打仗一样,到了夜晚,男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到打麦场里去睡。正是夜晚睡在打麦场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初中毕业回乡当农民期间,麦收一旦开始,我就不在家里睡了,天天晚上到打麦场里去看场。队长分派男劳力夜里在场院里看场,记工员会给看场的人记工分,每人每夜可得两分。只是看场的人不需要太多,每晚只轮流派三五个人就够了。我呢,不管队长派不派我,我都照样一夜不落地到场院去睡。我看重的不是工分,不是工分所代表的物质利益,而是有另外一些东西吸引着我,既吸引着我的腿,还吸引着我的心。

每天吃过晚饭,差不多到了十来点,天早就黑透了,我都是摸黑往场院里走。我家没席子可带,我也不带被子,只带一条粗布床单。场院在村子南面,两面临水,一面连接官路,还有一面挨着庄稼地。场院是长方形,面积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看上去十分开阔。一来到场院,我就脱掉鞋,把鞋提溜在手里,光着脚往场院中央走。此时的场面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连白天的热气也一扫而光,脚板踩上去凉凉的,感觉十分舒服。我给自己选定的睡觉的地方,是在临时堆成的麦秸垛旁边。我把碾扁的、变得光滑的麦秸往地上摊了摊,摊得有一张床那么大,把床单铺在麦秸上面。新麦秸是白色的,跟月光的颜色有一比。而我的床单是深色的,深色一把“月光”覆盖,表明这块地方已被我占住。

占好了睡觉的位置,我并没有急着马上躺下睡觉,还要到旁边的水塘里扑腾一阵,洗一个澡。白天在打麦场上忙了一天,浑身粘满了麦锈和碾碎的麦芒,毛毛躁躁,刺刺挠挠,清洗一下是必要的。我脱光身子,一下子扑进水里去了,双脚砰砰地打着水花,向对岸游去。白天在烈日的烤晒下,上面一层塘水会变成热水。到了晚上,随着阳光的退场,塘水很快变凉。我不喜欢热水,喜欢凉水,夜晚的凉水带给我的是一种透心透肺的凉爽,还有一种莫测的神秘感。到水塘里洗澡的不是我一个,每个在场院里睡觉的男人几乎都会下水。有的人一下进水里,就兴奋得啊啊直叫,还有人以掌击水,互相打起水仗来。在我们没下水之前,水面静静的,看上去是黑色的。天上的星星映在水里,它们东一个西一个,零零星星,谁都不挨着谁。我们一下进水里就不一样了,星星被激荡得乱碰乱撞,有的变大,有的变长,仿佛伸手就能捞出一个两个。

洗完了澡,我四脚拉叉躺在铺了床单的麦秸上,即刻被新麦秸所特有的香气所包围。那种香气很难形容,它清清凉凉,又轰轰烈烈;它滑溜溜的,又毛绒绒的。它不是扑进肺腑里就完了,似乎每个汗毛孔里都充满着香气。它不是食物的香气,只是打场期间麦草散发的气息。但它的香气好像比任何食物的香气都更原始,更醇厚,也更具穿透力,让人沉醉其中,并深深保留在生命的记忆里。

还有夜晚吹拂在打麦场里的风。初夏昼夜的温差是明显的,如同水塘里的水,白天的风是热风,到夜晚就变成了凉风。风是看不见的,可场院旁边的玉米叶子会向我们报告风的消息。玉米是春玉米,长得已超过了一人高。宽展的叶子刷刷地响上一阵,我们一听就知道风来了。当徐徐的凉风掠过我刚洗过的身体时,我能感觉到我的汗毛在风中起伏摇曳,洋溢的是一种酥酥的快意。因打麦场无遮无拦,风行畅通无阻,细腿蚊子在我们身上很难站住脚。我要是睡在家里就不行了,因家里的环境几乎是封闭的,无风无息,很利于蚊子在夜间活动。善于团队作战的蚊子那是相当的猖獗,一到夜间就在人们耳边轮番呼啸,任你在自己脸上抽多少个巴掌都挡不住蚊子的进攻。我之所以愿意天天夜间到打麦场里去睡,除了为享受长风的吹拂,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为了躲避蚊子。

没有蚊子的骚扰,那就赶快睡觉吧,一觉睡到大天亮。然而,满天的星星又碰到我眼上了。是的,我是仰面朝天而睡,星星像是纷纷往我眼上碰,那样子不像是我在看星星,而是星星在主动看我。星星的眼睛多得铺天盖地,谁都数不清。看着看着,我恍惚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上升,升得离星星很近,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把星星摘下一颗两颗。我刚要伸手,眨眼之间,星星却离我而去。有流星从夜空中划过,一条白色的轨迹瞬间消失。天边突然打了一个露水闪,闪过一道像是长满枝杈的电光。露水闪打来时,群星像是隐退了一会儿。电光刚消失,群星又聚拢而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睡梦里,脑子里仿佛装满了星星。

现在不用打场了,与打麦场相关的一切活动都没有了,人们再也不会在夜晚到打麦场里去睡。以前我对时过境迁这个词不是很理解,以为境只是一个地方,是物质性的东西。如今想来,境指的主要是心境,是精神性的东西。时间过去了,失去的心境很难再找回。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崔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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