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年轻的狐狸,也请安心地睡觉吧
2016-12-21甜老虎
甜老虎
雪地上,阿尤看到穿红袄的橘子姐姐俯下身子,掬起雪地里的什么,塞进随身带着的小荷包。
阿尤跑过去,脚下的雪绵软松懈,雪下的泥土也一样,松松垮垮,阿尤每一步用力的奔跑都被这些软绵绵的东西给瓦解了。
就像阿尤来到这里的心情。
阿尤是半月前来到这里的,那时的他,正盯着小屋里的炭火凝视,只一会儿,爸爸就不见了。
说是去拍羚羊了,可是真的很讨厌呢,拍什么羚羊,还总去这么偏远的地方。
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爸爸,一年四季都很讨厌,到处寻找别人不感兴趣的东西,拍来拍去,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更不会放进取景框,在爸爸的眼里,大概只有景色吧,还有其他生物,比如瓢虫,比如蜈蚣,比如云雀,比如羚羊。
那些东西,只有野地里才有,阿尤的妈妈跟爸爸分开以后,爸爸就带着他,像带着他的三脚架一样,到处奔走。
不对,阿尤还不如三脚架,三脚架尚且有爸爸目光的停驻和手指的擦拭,阿尤呢,阿尤简直就是无关紧要的行李!
把阿尤放在旅馆一对老夫妇家中之后,爸爸居然一连三天消失在野地中。
阿尤也想像爸爸一样钻进野地,再也消失不出现,让爸爸也焦急等待,到处寻找,阿尤试了,只跑了几百米就没劲了,树林里不辨方向,残雪深处到处都是松软的泥土,阿尤空有一脚又一脚怨尤的力气,蹬在泥土上,泥土软绵绵的,就像拳头打进棉花一样没劲。
更何况,树林里冷,看了半天云彩之后,阿尤回去了。
剩下的两天,都是橘子姐姐在照顾他。
橘子姐姐,是老夫妇的外孙女,穿一件阿尤没见过的红袄。
橘子姐姐领着阿尤到处走,随身的小荷包里,会随时塞进去被她发现的松蘑。
橘子姐姐说,这个可以换钱,然后带着阿尤,树林山顶到处走。
松蘑长得很像蘑菇,也很像传说故事里讲的那种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阿尤也默默学着橘子姐姐的样子,翻翻石头,踢踢树干,找起这古怪而又奇妙的生物来了。
阿尤找到一个小的不像话的松蘑,想摘下它,被橘子姐姐阻止了。
橘子姐姐阻止他的理由是,松蘑还很小,要等长大一些才能摘。
这跟鱼塘里太小的鱼不能捕是一个道理。
阿尤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阿尤还想摘,阿尤更想拿回家,现在就回去。
当天晚上,爸爸回来了。
阿尤兴高采烈地把发现松蘑的事跟爸爸说了。虽然他听从了橘子姐姐的话,没有摘,但是他在一旁树枝上做了标记,标记是叠成了塔的石头。阿尤有了新的话题,跟爸爸说个没完。爸爸只说了一句,说发现了一处新的风景,要去那里拍摄一周左右。
阿尤还没说出来的话哽在喉咙。
那天晚上,阿尤再次跑出去,绵软的雪地再次把他绊倒,阿尤把使不出的力气猛地踢在树干上,当然,疼的是他自己。
橘子姐姐唤他回去,阿尤沉默,橘子姐姐说,允许他明天去采那个小小的松蘑,还说了一个松蘑的传说:“吃了能实现一个愿望!”
橘子姐姐眼珠闪动着,阿尤点头,手指在松蘑上摩挲良久,终于摘下了它。
橘子姐姐比阿尤大半岁,并不多话。
“爸妈都去打工了,一年才能见一次。”橘子姐姐无意间这样说。
阿尤也见不到妈妈。
这一次。
雪地上,阿尤看到穿红袄的橘子姐姐俯下身子,掬起雪地里的什么,塞进随身带着的小荷包。
阿尤跑过去:“嘿,又发现一棵?”
阿尤知道橘子姐姐每采一棵松蘑都会很开心。
但这次,橘子姐姐把手指凑到嘴边,脸上是神秘的表情:“嘘——”
“怎么了?难道是一大堆?”
阿尤好奇地到处看,可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橘子姐姐把泥土塞进自己的小荷包。
“橘子姐姐,你做什么呢?”阿尤问。
橘子笑:“狐狸……”
“狐狸?”阿尤赶紧到处瞧,可是只看到雪地上几个梅花一样的小脚印,“在哪里?”
橘子姐姐指指地下:“下面?”
阿尤的声音也不由得变小了。
橘子姐姐点点头,继续把泥土搁进荷包。
“你在刨洞吗?橘子姐姐?”
阿尤眼里的橘子姐姐,俨然成为一个猎狐高手。
“不是啊!只是要一点这里的土。”
橘子姐姐眼里的世界还是那么安静,她缓缓地用雪把掬过泥土的地方覆盖了,还在其他脚印出没的地方撒好雪,就像这里没有被狐狸踩过。
这是为什么呢?
阿尤不太能理解,是因为狐狸不好玩,还是因为狐狸不值钱呢?
“为什么不捉它?”回去的路上,阿尤问。阿尤的心里也在想,是因为狐狸也像松蘑一样吗?难道是一只小小的狐狸?
橘子姐姐没有说话。
“是因为它是小狐狸吗?”阿尤忍不住继续问道。
橘子姐姐看阿尤:“你怎么知道?”
“啊,原来是这样,橘子姐姐一定是做了标记,要回家拿猎狐的工具对吧!”阿尤大声说出答案。
没想到好脾气的橘子姐姐生气了,走得飞快,理也不理阿尤。
到了家,橘子姐姐根本不去拿什么猎狐的工具,甚至没有跟外公外婆汇报狐狸的事情,这事儿,就像没有发生过,烂在橘子姐姐的肚子里。
橘子姐姐,在房间的一角倾倒荷包里的泥土,阿尤远远看着,感到自己很多余,他真想马上回家!
可是讨厌的爸爸,还不回来。
阿尤拿出那枚细小的松蘑,摩挲出香味,靠近鼻子。
真想回到妈妈身边啊!阿尤吞下松蘑,默念着这次旅行过后,可以见到妈妈,最好是跟妈妈一起生活!
阿尤加上这样一句。
眼睛里是白茫茫的雪景。
阿尤和橘子姐姐最后一次站在雪原上。
阿尤要离开了,爸爸回来了。
这次采景很顺利,爸爸的脾气也好了很多。
阿尤依旧在牵挂妈妈,可这次,是带着一些暖意的吧!
阿尤的手心里,揣着一只小手炉,是橘子姐姐昨天晚上送给他的。
去丛林的前夜,橘子姐姐终于开口跟阿尤讲话了:“阿尤,来!”
她招呼阿尤过来。她的手心里,有一样东西。
“什么啊?”阿尤老大不情愿的,可还是凑过去了。
“给!”橘子姐姐把手里的东西给阿尤,啊,一个泥做的手炉!
“知道狐狸的事么?”橘子姐姐问。
阿尤摇摇头,橘子姐姐搂着阿尤的肩膀,两人坐下,橘子姐姐讲起来:“昨天那个脚印,一看就知道,是一只刚刚离开家独立生活的狐狸。”
“真的?”
“真的!”
“爸爸没有去打工的时候,也教过我认识狐狸,昨天的那只,一定是一只年轻的狐狸,连洞穴都不太会选,选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不过也好,被我发现了,还采了它踩过的泥土。”
“它踩过的泥土怎么了?”
“它的妈妈啊,肯定很舍不得它,但是孩子长大了,必须独立生活,野生动物都是这样。这只年轻的狐狸就是。它一路心不在焉地走,还到处转圈子,就是在内心挣扎要不要回去看妈妈……”
不知为什么,橘子姐姐讲的这个,让阿尤鼻子酸酸的。
“它的脚步里,有它妈妈的牵挂吧!”
阿尤的眼泪,滴在了小手炉上。
奇怪的是,怀里揣了这样一只手炉,阿尤的心,跟年轻狐狸的心,就像连在一起了。
“它到底是要长大的啊!”
“它也想妈妈,可是它已经有一些力气了。”
的确,阿尤比起妈妈刚离开那一年,强壮了不少。去年跟妈妈一般高的他,今年应该高出妈妈半头了吧。
“狐狸即使离开了妈妈,自己也能生活,而妈妈,也会开始新生活的!”
“到了明年春天,它就会有新媳妇了,会有自己的小崽子,会有很多很多!”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吗?
混了雪水的泥土在阿尤脚下,一样的绵软,这次阿尤的心,好柔软啊!
尽管还是有刺痛。
像是走到了上次发现狐狸的地方。
阿尤屏住呼吸,记忆里是不是这一片呢?那只年轻的大狐狸,你也有一直牵挂的妈妈吧。
阿尤站在那片曾经发现狐狸脚印的雪地里。
“嗨,狐狸,你好吗?”
“真想聊聊。”
“居然看开了很多事。很奇怪呢!”
“橘子姐姐,谢谢你!”
“嗨,狐狸,你还好吗?”
狐狸的巢穴还会在老地方吗?
阿尤和橘子姐姐坐在横躺着的树干上。
他们约定好了明年还来这里看狐狸。
回去的路上,火车咣当咣当。
阿尤抱着橘子姐姐送他的、用狐狸脚印做的小手炉,他想起洞穴里首次离家的狐狸,想起丛林里的雪,那样缓缓地,绵密地落下。
火车朝阿尤的家驶去,爸爸在车上,说起这本摄影作品,说起野生动物,爸爸的眼睛里多了许多温柔。这种温柔,像橘子姐姐谈起狐狸时眼里闪动的一模一样。于是阿尤原谅了爸爸。
小手炉此后一直摆在阿尤床前。每天晚上,阿尤都会点燃小手炉,“哔剥哔剥”,手炉里爆出哔剥声,那是狐狸一连串的脚步,那是年轻的狐狸首次离家。
“哔剥哔剥,哔剥哔剥”,那是年轻狐狸的勇气,“哔剥哔剥,哔剥哔剥”,那是年轻狐狸炭火般的心,阿尤有点知道自己的力气,该往哪里使了。
那只洞穴里心情复杂的年轻狐狸,也请安心地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