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生死行
2016-12-21李敏
李敏
2010年11月24日黄昏时分,长约85米的捕鱼船圣库尼诺号正在茫茫南太平洋上行驶——这片海域中零星点缀着十几个撒哈拉沙漠那么大的小岛。突然,一名船员注意到海面上一个闪光的金属物体在水中漂荡。随着双方靠近,他们发现,那是一艘铝制小船。小船长约四米,比较适合在湖上泛舟,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当双方越靠越近,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船上有三个男孩,赤身裸体,衰弱不堪,皮肤遍布水泡。船上没有食物,没有救生衣,三名少年处于濒死状态。
这不奇怪,因为他们已经失踪了51天。
一个故事引发的冒险
三个男孩来自托克劳群岛中的阿塔夫岛,这个环礁总面积约3.6平方千米,人口524人。岛上只有一条公路。该岛主要由破碎的珊瑚堆积而成,最高处海拔约4.6米。当地人主要以椰子和鱼类为食,坐在阿塔夫岛的海岸上,放眼四周,除了水,什么都看不见。
三个男孩的带头人费罗,又高又壮,费罗之前大部分时间在悉尼度过。不过,2007年,妈妈越来越为他糟糕的成绩和捣蛋鬼的名声发愁,又把他送回阿塔夫岛,让爸爸管教。费罗很快成为阿塔夫岛上的运动明星,但一些人仍把他当成外国人。萨穆和费罗是好友。两人同是15岁,同班读书。跟费罗一样,萨穆肌肉发达,擅长打橄榄球。和费罗不同的是,萨穆从未离开过托克劳群岛。
10月3日,外国人费罗、当地人萨穆和其他一些男孩坐在一起,喝着伏特加,抽着烟,讲着笑话。有人说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五六年前,三名少年打破托克劳群岛没有tautai(打渔高手)陪同不得进入远海的祖训,偷偷拖了一艘鱼船出海。但他们并没有成功,5天后他们被渡船救起。他们虽然受到了大人的严厉惩罚,但在孩子中间却成了英雄。
14岁的艾德维耶·那索专心听着故事,他比萨穆和费罗低一个年级。他既不像费罗是外国人,也没有萨穆那么本地化,而是处于两者之间。他在新西兰出生,童年在阿塔夫岛度过,后来到萨摩亚群岛上学,又于2008年搬回阿塔夫。
一切起源于一瓶酒和一点好奇心。故事在费罗、萨穆、那索心中激起了涟漪,他们不想和别人一样,不愿被困在这个3.6平方千米的世界。酒喝光时,创意已变成计划:渡过茫茫大海,探险寻求新世界。萨穆宣布去偷舅舅的新船……
时间已过子夜,其他孩子都回家了。费罗、萨穆和那索各自行动。三人很快收集了大约20加仑汽油,装入5个塑料桶,藏在萨穆舅舅刚买回来的小船里。这艘船配有15马力的雅马哈发动机,装了两排没油漆的木凳,船头还有个小小的储藏间。它最大的优点是从外面看不出来:船里内置着3个巨大的充气铝筒,就像浮筒,令船体特别稳定。
加好油后,三人再次分头行动。费罗溜回家拿了一块防水油布,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20个椰子、一只白色陶茶杯、两包香烟,还有一壶没开封的伏特加。他还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奶、一大瓶水。与此同时,萨穆爬到树上,又摘了几个椰子。他们让那索去找渔具,但他怕吵醒人,没能完成任务。
准备好后,三人上了船,离开阿塔夫岛,向浩瀚的大海进发。他们计划去下一个珊瑚岛,估计要3~4天。他们没另带衣服,只有身上穿的短裤、T恤、凉鞋。他们一会开,一会停。很快,三个男孩躺在船底,昏昏睡去。
不想那么快就回去
第二天,在海鸥的叫声中,他们醒过来,发现已经看不见任何陆地。他们有了新主意:跟着海鸥走。他们想,鸟儿总要回陆地的。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海鸥飞得很随意,有时就是绕圈。
第三天,他们看见一架飞机,飞得很低。他们认定它是来找他们的,可三人不想这么快就被救回去,这不足以体现英雄气概。于是,他们停止了向飞机挥手。
此时阿塔夫一片混乱。托克劳群岛的领导人叫乌鲁,这个职位每年一换,由各岛头领轮流担任。男孩们出逃时刚好轮到阿塔夫岛。担任乌鲁的库瑞萨·那瑟立即命令村里所有的男人去礁湖和周围岛上查看,并与其他岛的头领联络。
阿塔夫岛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早上向新西兰皇家空军求援。后者立即派出一架P-3猎户巡逻机,其雷达可以探测到潜艇潜望镜那样细小的物体。随机救援的奥尔尼中校说,飞机搜索面积超过2.2万平方千米,共搜索3次,整整用了8个小时。搜索时能见度良好,但海上有太阳反光。三个孩子坐的船很小,又没有GPS信标,即使动用最高级设备,找到的概率也只有1/5。
飞机离开几个小时后,萨穆身上开始出皮疹,奇痒的红肿,可能是因为在海水中睡了两晚。他不停地抓挠,船上落了很多皮屑。到了这时——已经快到第三个晚上,不知道身在何处,食物又相当有限——他们喝完了带来的淡水,只能砸椰子喝椰汁。很快,他们用光了所有汽油,入睡时身边只剩下几个椰子。
一周、两周、三周过去了……三人都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但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坐在长凳上,面面相觑。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看、可读,想用聊天来转移注意力,但无话可说。一切都安静下来,那索说,我脑袋里想的全是水和果汁。很快,三人吃完了最后一个椰子。
只有太阳火辣辣地烤着他们。雨一直没下,干渴像一只手,扼着他们的喉咙。终于,在旅程开始一周后,下雨了。很大的雨下了10分钟,油布第一次派上了用场,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它掏出展开,开始接雨水。
一个月只吃了四条小鱼
过去几百年来,发生过许多怒海余生的故事。最近一次是在2006年8月,三名墨西哥渔民在太平洋上漂流了285天,被人救起,创下了海上漂流时间最长的纪录。但这些幸存者中,没有人比这几个托克劳男孩的经历更悲惨。唯一可与他们媲美的是埃塞克斯号上的人。1820年,埃塞克斯号被一头鲸鱼撞坏,20名船员乘坐小船逃生,在海上漂流了三个月。他们彼此相食,最终只有8个人活下来。
几乎每个故事都表明,怒海求生的关键是捕鱼能力。萨穆、费罗和那索倒是看见了很多鱼。他们的小船就像礁石,移动时形成阴影,吸引了不少小鱼,而小鱼又吸引了很多大鱼。此外还有盘旋的海鸟,白天在附近捕鱼,晚上就栖息在水面上。可是他们没有捕捞工具,食物无法到手。那索想徒手抓鱼,他把手伸入水中,感觉到鱼儿游过,却总是抓不住它们。他们还看见几条鲨鱼。萨穆打算叼着弯刀,从船上跳到鲨鱼身上,割断它的喉咙,另两人都求他别这么干。最后鲨鱼游远了,萨穆还在船上。他们后来的确抓到了几条鱼,但纯属偶然。这艘船的一大缺点就是船沿太浅,海水老是会溅进来,但是有时——总共有四次——海浪扑进来时带了一条鱼。其中三条很小,那索说只有小手指那么大,每人咬了一小口。
差不多每隔两天就下一次雨,他们把油布弄成碗状接水。雨水里漂着脏东西,还有油布上掉下的塑料。开始他们用杯子喝水,但有一天萨穆不小心把杯子撞在船舷上,碎了。此后他们就像狗一样舔水喝。他们每次都想储一些水,但从未做到。干渴的感觉压倒了一切。不过,至少在一次暴风雨后,他们体会到了喝饱的感觉。
他们身上很快布满皮疹。在绝望中他们把衣服扔到了海里,只留下费罗那件T恤,当作抹布。时间过去大约两周时,他们开始吵架。这时三人很饿,感觉就像胃被撕开了,当然情绪也不会好,很容易生气。晚上尤其糟糕,每个人都想多争取一点睡觉的空间,经常恶言相向:滚开,挪挪你的肘子,等等。
他们暗暗思忖自己到底要在海上漂流多久。他们认为总会碰上一个小岛,但也知道可能会不断漂流下去。有时他们会哭泣。一场风暴袭来,雨下了整整两天半。虽然船里积水,有沉没的危险,他们还是坐了一整天,光溜溜地挤在一起,任凭雨像鞭子一样抽打。
又过了几夜,他们看见了一艘大船,橙色的灯光勾勒出甲板的形状。自从离开托克劳,他们没见过一艘船。但这艘船离他们有多远,很难确定,他们想,不如努力追上它。于是,他们把油布扯起来当帆,希望能乘风前进,但毫无进展。于是,他们又开始讨论是不是该跳下水游过去?是让萨穆一个人去呢,还是三个人都去?在他们讨论时,船驶远了。看着它离开,三人都感到恐惧。他们想,这也许是最后的生存机会。
崩溃袭来 想到吃掉对方
饥饿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当身体消化完胃里和小肠里所有的食物,身体会转向肌肉组织,细胞从内部开始吞噬你。孩子们的手指甲和脚趾甲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极度饥饿症状,指甲中间出现了粗糙的白色正方形,头发开始脱落。
他们饿得发疯,绝望至极。他们的身体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分解,舌头又厚又重,跟口腔其他部分黏在一起,仅能分泌的一点口水也像胶水一样稠。嘴唇裂开了,腿和胳膊都肿胀着,那是饥饿导致的浮肿。臀大肌——身上最大的一块肌肉——几乎被消耗殆尽。身体已经用完了他们的脂肪,现在正消耗肌肉,接下来要轮到意识了。
苦闷之中,萨穆咬住了船上的木凳,它厚约5厘米。最后他啃下来一小块,嚼了好几分钟,咽了下去,另两人也加入进来。船头的凳子比船尾的稍软一些,所以他们主要吃它。他们吃了很大一部分,还吃掉了落下来的头发和指甲。
此时,费罗身上的皮疹达到了最痛苦的程度,他抓住弯刀,求萨穆杀了他。“捅我,捅我!”他又哀求那索,但两名同伴都拒绝了。饥饿感是那么强烈,没几个人曾经体会过。这时萨穆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者他们三个一起死,或者其中一个人死,让另外两个人活着。牺牲者已经有了,先把那索杀了。萨穆对费罗说:如果我杀了那索,你会跟我一起吃掉他吗?但最后萨穆决定不这么干,因为他害怕上帝。于是,三人都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没再下雨,他们就喝海水。三个人躺在船底,盖着油布,濒临死亡。小伙子们,萨穆死气沉沉地说,我看见了一艘船。那索和费罗不信他的话。之前好几次,萨穆都说看到了船,当他们两人去看时,他却大笑起来。他们并不觉得这有趣,让他发誓不要再这么干了。现在他们认为他又在开玩笑。
小伙子们,萨穆又说,起身。他声音里有种特别的东西。费罗和那索慢慢坐起来。就在那儿,就在他们面前,有一艘船——圣库尼诺号,三人都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梦……
他们担心船会离去,它看上去没有要停的意思。但是这时,船上放下一个救生艇。库圣尼诺号船员弗雷德里森拍下了当时的情景,那是一张令人心碎的照片——三个赤身裸体的男孩,瘦得皮包骨头,直盯盯地看着救援者。费罗和萨穆开始哭泣,但那索没有。他脱水太厉害了。
离开阿塔夫
他们共漂流了1 200多千米,失踪超过7周。由于太过虚弱,他们无法行走,在别人帮助下上了圣库尼诺号。弗雷德里森给了他们一些电解液和一点面包。那索吃了一个苹果,但立即呕了出来。他们洗了澡,换了衣服。萨穆第一个打了电话,他打给了奶奶。得到消息后,托克劳群岛上一片欢腾。
他们在医院待了几天,然后飞往萨摩亚群岛,在一个托克劳人家中休养。三个孩子像疯了一样吃东西。圣诞节后,他们终于基本康复,坐着渡船长途跋涉回到了阿塔夫岛,家乡为他们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萨穆讲了话,为三人的行为道歉。然后大家一起跳舞唱歌,听他们讲这次悲惨的遭遇。
关于这次旅行,三人并没有得出什么深刻的结论。他们还是孩子,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但他们变了。阿塔夫对他们来说太小了,他们经受了苦楚,结果又被带回到这个地方,他们冒死要逃离的地方。因此,回家不到两个月,他们便全都离开了阿塔夫岛。费罗和萨穆均随家人去了澳大利亚,那索一家去了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