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坪村往事
2016-12-21袁媛
●袁 媛
茨坪村往事
●袁 媛
空中有些干燥的气流牵引着我往日的回忆,我本以为时间长河会慢慢打磨着我仅存20多年的记忆,可当再次回到祥云游历时,仿佛这过往的时间并不具有摧毁性了。回忆凭着强大的的生命力还是继续生活在一种气味、物体、感觉之上,也许我就在这一天把这现时的感觉作为回忆的支撑物,这些回忆就慢慢苏醒过来了。是的,车子驶过茨平村时候,那些在祥云近郊的难忘时光就真实地涌上心头。
爷爷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给去别人家了,改了名,换了姓,过了几年在别家的生活,人生如果顺理成章的推演,便是别人家的“血脉”。但他毅然决然地找回原来的家,坚定倔强地走烂了仅有的一双小鞋子。那时候,他就变成了一个勇士,没有抱怨更没有哭闹,死死地跪在残破狭小的屋里,改回了名,换回了姓,过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生活,哪怕这生活贫苦不堪。因为有众多的兄妹,也许这就是爷爷母亲偷偷含泪割舍的原因。
在后来的日子里,爷爷来到了云南,在部队工作,驻地就在祥云县的茨坪村。他和奶奶在这里生活工作了近40年。他是一名普通的驾驶员,平时话不太多,不吸烟不喝酒,个性就像大地一样的沉稳,在1979年自卫反击战运送弹药时还立过功。
我的奶奶是军属,在部队的军人服务社工作。50年代正值计划经济,部队的物资供应是比地方好的,服务社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是个非常开朗的人,我也无法诠释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觉得她是多么的美,甚至到了后来在我眼里她始终散发着少女般的气息。她扎梳着一股黑黑的辫子,在红色缎子的映衬下显得更有光泽,厚厚的刘海垂在眼眸上,饱满的鹅蛋脸,自然丰满的唇,只有笑起来时眼角才出现可以忽略的细纹。仿佛只有“奶奶”叫出口时,才让我意识到这个站在我面前姣好的女人其实已经和我隔了两代人。
岁月如梭,它滑过老人们的脸颊时悄无声息,只留下沟壑的褶皱。年华似水,转眼已是儿孙满堂时,爷爷习惯戴顶绿布军帽,帽子掩藏住了花白的头发。其实我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多,第一次去部队那年我还是个五岁女童。我蜷缩在车里很长时间,终于到了祥云县城,部队离县城有一段不算长的路程,每天都会有来回的小卡车运输物资,让这条通往郊区的小路显得不那么孤单。奶奶说等高速公路修好了我们来这就方便了,不用再走那晃得人发呕的小路。
那时候正值冬季,平房里有一种难耐粘腻的阴冷,每天清晨,都会有士兵出操,寒冷在这里又似乎被冲淡了。在这里叫醒人的只会是刺眼的朝阳、拉农货的车轮响声和战士清晨的哨声。但意志薄弱的我慵懒地躺在床上,像个冬眠的熊将被子裹得更紧。爷爷和奶奶早已起床,开始一天平静但忙碌的生活。太阳升得更高,阳光偷偷穿过帘子间的缝隙照在被子上,散出一阵阵淡淡的肥皂香。我极力伸出小手,用指尖轻轻挑开窗帘,阳光刚好刺在我的眼上。倚着窗台,雾气逐渐散去,窗外有淡淡的灰尘溅起。晨扫是爷爷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肮脏和凌乱会被拒绝在屋子外,昨日的浮尘在飘零中又被安置到新的地方。
奶奶总能猜懂我幼年的心思,食物在她手里总可以变得招人喜爱,把鹌鹑蛋做成“小白兔”或是将土豆和上面粉油炸成“螃蟹”,小孩子总会被可爱的事物吸引,我的饭量大大超过从前。她还会给我做很多精巧布饰,我更加觉得她举手投足都是一种美。没过几天我和哥哥快要临近收假,临走那天奶奶为我们做了丰盛的晚餐。我从小就是个贪玩的野丫头,吃饭的时候和哥哥嬉戏打闹起来,其实这样的场景在有两兄妹的家庭是很常见的。晶莹的米饭一粒粒撒在桌上,正当我得意的时候,爷爷把筷子狠狠摔在桌子上,感觉筷子快要摔断了,哥哥看了我一眼,没敢把视线移到爷爷的方向,匆匆将碗里的饭粒滑进嘴里。我偷偷抬头看爷爷,他眼神一厉,脸在一瞬间就像个涨红的萝卜,有股强烈的愤怒直逼着我,他让我立刻把饭粒捡起来吃了,我用倔强的眼神看着他,这时的爷爷特别不一样,我眼里有恐惧的泪水溢出,饭粒嚼起来和小沙子一样糙口,哽咽时还卡在咽喉里。我也知道我犯下的“罪”是可怕的,我没有感受过饥饿,没有和肚子里的蛔虫斗争过,爷爷当初也是因为饥饿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童年,所以才会怒斥无视它的人,没有人愿意饥肠辘辘。我狠嘟嘟的小脸也不肯退让,从出生就喝牛奶长大的我肯定无法看得懂这愤怒又悲凉的情绪。
那晚,我和哥哥准备搭乘熟人的车子回家了,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无论是眼神的还是言语的,爷爷只是一直往我和哥哥的包里塞满糕饼。我从车窗探出头瞻望,爷爷一直往车子驶出的方向快走,步子已经蹒跚了许多。其实我已经忘记了方才的委屈,但泪水却没有听话地锁在眼眶,打湿了围巾。车子驶出了营门,驶过了大桥,即将驶入了漫长无尽的黑夜中。现在回忆起来,我的眼睛和当时一样微微酸涩。薄暮中,日将落未落,星星的瞳子渐明渐亮,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和哥哥约定只要假期有空就到爷爷奶奶身边短住。部队里有一片广阔的操场,那里是士兵们训练的地方。操场的草地上还有可见的绿,这是南国冬日不太凋零的美。这里的风比别的地方大一些,滑过脸颊时,有一丝丝疼痛感。我的皮肤并不白皙,干燥的空气夺走脸颊上的水分,形成轻微的龟裂,透出发炎的红,不过,这是孩子在寒天常有的样子。冬日里的天空有别样的魅力,天高云淡,丽日碧空。草场广阔得让人有想舒畅奔跑的欲望,尽管草地没有盛暑时柔软和绿茵,但有种空阔的力量让我不得不喜欢这里。爷爷把我举得老高,感觉我离天空更近了,我开始羡慕刚从头顶飞过的小鸟,在自然界还有谁比鸟儿有更高的俯瞰力。如果我是鸟儿我定可以飞上碧蓝的天空,俯瞰着辽远安宁的茨坪村大地,可以亲吻绕在山峦上那丝带般的薄云。
我和哥哥使劲在这片领域奔跑,头发在眼前胡乱飞舞,凉风灌入了领口与体温形成强烈的碰撞,身体仿佛和风一样轻盈。爷爷一直在后边跟着我们跑,后来爷爷慢慢停了下来,绿布帽边渐渐被染湿,弯着身子,喘着粗气对着我们一直笑,可还是尽力重新挺直身子往我们兄妹的方向跑来,迎风的笑靥充满芬芳,阳光就在头顶旋转。我并不像爷爷的裤腰带或手电筒总被带在身边,但我知道我享有一份深厚广阔的爱,到现今都还眷恋那片淡绿的草海。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这个不大的部队营地,这里没有城市的夜幕,没有嘶吼恼人的鸣笛,这片饱满而美丽的福地被我深深地热爱着。
营区里,在士兵没有操课的时候异常的清静,有着乡野别致的静谧。特别是夜晚,都不用借一场雨来享受持续的宁静。熄灯哨吹响后,更是如湖水般的深奥和平静。思念仿佛笼罩了这里,我知道被子里、在台灯下又有多少家书在笔尖缓缓写下。思念有时也会和方向连在一起,就像有事无事时战士倚着头呆望的方向。每一个异乡人都在心里暗自成长着坚强的内心,也许当年跨出家门那一步后,等待下一次跨入那门又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再回去了吧。
小虫钻出松软的土壤,看见人来又钻了回去,躲在土洞里偷窥着劳作的战士。在离炊事班不远处有一大片菜地,前脚掌和后脚跟踩得全是泥水再调和上家禽的粪便,抽离了在城市浮躁的灵魂,参与到他们的劳作中真的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大伙一起把土翻平,浇上清甜的水渗透到土壤的每个角落,撒入蔬菜的种子,再翻土压实,就开始等待土尖里慢慢冒出小苗芽吧。那个等待的过程既煎熬也充满着乐趣,时不时要催促着爷爷陪我绕很长一段路去菜地看,起床后看,睡前再看,恨不得一晚上这土里就变出个个大、饱满、新鲜的果实。战士会拉来新鲜的羊粪,那酸臭的味儿据说能让果实更加香甜。
爷爷说以前菜地比现在大很多,吃的菜和肉基本是部队里自己种养。那时看遍整个村子,营区的炊烟确实显得更加丰满厚实,村民们总会向这个只能站在门口远远观望的营门投来向往的目光,希望孩子能来当兵,能吃饱,甚至能给家里添一把保温的水壶,一个不锈钢的口杯。爷爷当年也是一样的,他说我的祖奶奶收到他寄回那不多的物资和附在里面的书信后,在家里黑乌乌的炕上不知道哭了多少天,她请村里的略懂文化的人写了回信,信中说祖奶奶拿着那些东西时手是颤抖的,眼里泛着的白雾,站在全村视野最开阔的位置,一直看着望不到边的远方。到了现在村民依然能够希望孩子来当兵,物质不再贫乏了,都希望孩子的人生也能有着神圣的使命。到了 90年代,茨坪村的发展越来越好,菜场的菜农都可以向部队供应大部分的食材,给养员更多的职能就只需外出采购。营地周围有很多零星的小菜场,还有菜农争先恐后地向解放军增送免费的瓜果蔬菜,有的士兵在外出时候没有去县城赶集反而到了更偏僻的乡村帮忙。
这次来发现炊事班的菜地仿佛又比以前小了一些,有的变成了空地,每天只管被雨淋被阳晒,后来发现空地被利用起来,战士又有了新的单双杠,还建起了几排新的平房,家属家里的炊烟和孩子的哭啼声让这里更有家的味道了。
当年,爷爷和奶奶在家旁边盘了一小块菜地,是个热闹的百草园,热爱生活的两个老人在那片不大的园子里种植瓜果,花坛里也簇满草木。在每一朵繁花前驻足,将恬淡的芳馥紧紧揽入怀中,一切欢喜都在花荫中重逢。每到果实丰收的季节,爷爷便会搭乘拥挤的班车来到我家,送来压满果实的篮子,喝过茶水便又起身匆匆离去。每当慢慢咀嚼果实时都可以感受到里面埋藏着深厚的甜。
在茨坪村的日子已经占去老人们大半的岁月,在退休的欢送仪式上,他们提前打扫好的小屋住了几十年后还是那么的干净整洁,厨房墙上的烟灰,卧房门上我淘气蹭上的脚印,迎风下更加干净素雅的窗帘布,还散发着刚刚洗后的清香。从青葱的岁月到两鬓的花白,看着光荣的牌匾奖章,老两口看着这片生活了太久太久的地方,相视而望,热泪盈眶。
就在退休离开茨坪村的第五年,我刚上初中,那是个秋天,爷爷在家里的楼道上摔了一跤,住进了充满陌生感的医院,迷糊中有强烈的不自在。由于撞击到头部,出现了脑溢血的症状,需要长期住院观察。我知道消息后,脑子里像突然长出千万只蚂蚁,使得我焦躁不安。在这之前爷爷几乎没有生过病。记得那天我去医院看望爷爷,安静的是走廊,病人都很喜欢在阳光下静静地坐着,在这里似乎可以把深深尘封的脆弱打开,晒干阴霾继续勇敢地感受日月和流年。爷爷微微闭上眼,伴着微凉的秋,憔悴的面容无处停息。
后来的几天在电话里听说爷爷可以走到楼下的馆子吃饭了,还点了很多平日爱吃的小菜。我很高兴,看来这次意外也是场平安的虚惊。可命运很喜欢和人开玩笑,当我再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爷爷的眼前已是永恒的黑暗,走的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曾经,严肃的爷爷、可爱的爷爷只是冰冷地躺在眼前,那种感觉像是针刺穿了心,伤口小得看不见,却痛进心的最深处。在长夜哭泣声音上,夜空像块黑色的缎,疼爱我的爷爷真的已经离去。
奶奶一次次的叹息直刺着我们的心。夜凉如水,触及着疼痛。次日因落泪而湿润的午后,也只能静静地目送爷爷远去…
爷爷走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也带走了奶奶的灵魂,她总把过去支离破碎的书信、年久掉色的旧物拿出来看。那段时间她的面颊不再绯红,像个冷冰冰的雕像。应该又想起了过往的岁月,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漫长的时间如温火,才渐渐把奶奶从冰冻的寒天解救出来,现年事已高,也没有再回原来的部队看过。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长着一张俊秀的脸,眼睛小而有神,眼神中透着质朴和纯真,而那个样子的爷爷如今封存在奶奶卧房墙上的相框里。照片经过翻洗,有些轻微的褪色更加重了岁月的沉淀,奶奶美丽得像朵含笑出水的莲,昔日的心底只能编成一首无声的歌,把他们在茨坪村的时光都定格在了那里。
当曾经迎风的笑靥成为珍贵,我如今也坐在那片十多年前的老地方对着天空安静地发呆,仿佛再走几步不长的路就是十多年前老人们在部队的那间小平房,我极力地搜集着不舍将其写下,想把这些点滴汇成悠长的诗,但我明白想把信寄到遥远的彼岸是件不可能的事。
编辑手记:
在散文写作中,事物呈现出的风貌总是和记忆有关,散文中的内容呈现的是记忆中的某种情绪、情感。因而有人说“散文的本质就是记忆被记忆。”记忆被记忆的过程就是想象浸润的过程,就是“当下经验”渗透的过程,这也是散文“真诚性”原则的展现。而作品中的出现的那些物象、意象也是作者心灵、思想的一种展示方式。本期的四篇文章,都是对记忆的追溯描写,虽然承载的意象各有不同,但都把“故乡”定为写作的主角,守望记忆中的故乡。赵晓梅的《滇西北的记忆》写得饱满、真挚,在她对那些客观的乡村意象进行描绘时,都带着无限的情感和诗意,每一个物象后都寄托着一个故事、一份内心世界的刻画,眼观物象,心起微澜,韵味自然天成,让所读之人也不由地透过文字,体验作者所坚守的那份美好。杨汝骅的《大理往事》和杨绍恭的《梦萦一水清源》的叙述都有一种稳稳的淡然之气,语言朴素、语调安然,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故乡的理解,一切都自然平静、质朴真实、亲切温馨又充满希望,品尝其中的意蕴与韵味,会自觉地融入更深微的思想境界中,读他们的文章如静夜煨茶,平静却回味无穷。袁媛的《茨坪村往事》回忆儿时在祥云近郊的那段时光,讲述爷爷奶奶的故事,细腻灵动的文字以及打到心坎里的感情表达,让全篇充盈着浓浓的温情和想念;尤其难得的是,这篇文章的表达是很丰厚的,一些环境的描写,作者的思考和感悟穿插其中,让作品有了深度与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