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北的记忆
2016-12-21赵晓梅
●赵晓梅
滇西北的记忆
●赵晓梅
陶瓷
陶瓷之乡散落在永胜的丘陵里,丘陵被洁白的云朵依恋着,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倾注所有的爱戴,把美丽素雅的丘陵呈现在陶瓷上,吸引着女人温柔的目光和倾心的爱情。故土便在陶瓷的典雅和古朴中富庶起源。让久别的我深刻地洞悉了离别的疼痛,只有在一只古旧陶罐的光泽里寻觅着故土的芬芳。花朵浮现在陶瓷器具上,那些久远的歌谣,在一片火光中把一个古老的村庄吟唱得温暖无比。
回望陶乡,离家的脚窝里开放着一枝枝殷红的鲜花,祖先的灵魂深深地注入了金沙江畔这片细腻温和的泥土,形形色色的陶瓷品以一种永恒的姿势陈列着陶乡的记忆,告诉世界,陶乡的人们用粗糙的手掌进行着细腻的劳作,用几千年的文明,装饰着彩云之南的中国乡村。
五千年的釉,仍然在陶乡闪亮,陶罐上的图案迷离着古旧的舞蹈,仿佛有洞箫的音符,跳动在箭镞之上,狞猎之声惊落弧形的鸟语,一群裸鱼鼓动智慧之鳍,蹈火而舞,汤汤荆棹,划破了峡谷的沉寂,赤釉斑驳之处,是我陶乡的家居,人们围坐陶瓷的土窑,一边细饮沧桑的民谣,一边遍种金色的水稻。
岁月匆忙地从村庄上空掠过,而村庄却依旧恪守着一份从不张扬的宁静气氛,青瓦土墙,废旧的陶瓷堆砌出一道道陶瓷的墙壁,在风霜雪雨、阳光月色之中,闪动着陶乡固有的光泽,一枚枚粉红的纽扣花鲜艳地爬在上面,扣紧了村庄的命运,走在曲曲拐拐的石板路上,我被陶瓷的高贵和典雅包围着,同时又接受着一种素洁的清纯,像面对一只蓝色的瓷花瓶,在沾满月色的夜晚,有一束桂花在瓶中飘散着馥郁的香气。
陶工平静地坐在竹椅上凝视着旋转的飞轮,一坨泥巴在他的手心里跳动着欢乐的舞蹈,那愉悦的表情似乎已感觉到泥土在涅槃前的诠释,木板的拍打,让木纹深深地嵌入,留下了原始陶饰的遗风,流露出朴素得近于原始的美,缸、盆、坛、罐、碗、钵、碟、杯,牵动着一生的喜怒哀乐,连接着一段又一段鲜艳或衰败的生命。乡村的人,用一生来感受着陶瓷的质感,质感是制陶人与乡村永恒的情愫。村庄的小河,晚归的牧童,袅袅的炊烟,饱满的稻穗,野地的花朵,天空的白云,舒展梦想的蓝天,还有森林中传来的鸟鸣,都是灵感的源泉,合着自己的情感揉进了泥土,随心性捏造着不同的陶形。那坨小小的泥巴,充满着无穷的诱惑和魔力,一双泥浆渗透的手,触摸到了泥土的灵魂,并用自己自由的思想与泥土交谈着息息相关的情爱。每一件陶瓷器具,都是独一无二的,赋予了人的灵性和温存,蕴藏着超于艺术的真实。阳光透进窗棂,把一张张平和宁静的脸照亮。生活在陶瓷光泽上的劳作者,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泥土,他的身上终年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燃烧的泥土居住在火光里沉睡,火光映照着一个坦诚守望的身影,那吸着烟锅静坐的姿势,在瓷窑前的草屋里坐成一座凝固的雕像。弦月落泊,独守瓷窑的人在夜露中苍老,他颤抖的手指再也无法握住那支涂色描画的毛笔,他倒下了,倒在了黎明前的一场雪地里,他要让洁净的雪水,漂流他瓷片样闪耀的骨头。
村庄与瓷窑相依为命,守候着一条潺潺流动的江川,一条狭窄的山路在悬崖上穿过苍茫的树林,通向另一条河流和另一座高山,抵达天涯之遥的注视和凝望。沉默的陶瓷承载着一个村庄的命运,带着泥土的暖意,在马蹄声中远行。富丽的堂前,瓷花瓶中弥漫着寒梅的暗香;苦寒的书卷桌上,洁净的瓷杯里缭绕着一缕清幽的茶味;殷红富裕的餐厅里,碟盘杯里有着酒肉浓浓的油腻;清贫人家,钵碗盛着蔬菜的清香和诗书的幽雅。就这样,陶瓷从村庄出发,铺设着各种各样的生活,演绎着每一个家族每个人的命运。
我的故乡永胜曾在陶瓷的色泽里光耀过,现在,也同样在陶瓷的暖照中散发出书籍和文字的清香。陶瓷窑洞中的火光暗淡下来,又升腾起来,那些珍贵的陶瓷器皿收藏着一种文化的精髓。在长长的岁月中,那些餐具、茶具和花瓶上的图案放射着智慧和艺术的光芒,谁也无法遗忘,让村庄感悟着生活中一直存在的美丽而醉人的梦想。
我的二爹曾经是永胜陶瓷厂的一名画师,瓷器让他的生命有了美妙绝伦的色彩和光亮,一件精美古典的瓷器记载着二爹不朽的艺术天赋,只可惜,二爹的生命就如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脆弱,一不小心,就在阳光中破裂了。那破碎的声音,像远古而清悠的乐音,撞击着大地的心脏,发出疼痛的吟咏。我知道,二爹没给家人留下一件精美的瓷器,只有一对能盛粗茶淡饭的瓷碗,洁净无瑕的碗壁上有他亲手绘画的两只喜鹊,在一枝梅花的幽香中守望。
我的故乡和我的亲人与陶瓷相守相伴,瓷窑的存在,让我感恩着那片土地,当时光远去,岁月深埋了一件件古典的陶瓷。我想,不会有人忘记,在滇西北一个叫永胜的地方,生产出的陶瓷,曾经装饰过祖先们的生活。
磨房
这是一次情感的返照,这是一次灵魂的回归,这是一次历史的翻阅。
离别乡村后的梦里,孤立山水之间的水磨房是我最美丽的景致。那一串串古老的吟唱牵连着我永恒的记忆,村庄里的水磨仍然安静地守望着不再饥寒的日子。
我随一群马匹和到秋季的田野收割的乡亲来到村边的山谷,满谷的梨树悬挂着乡村甜润的季节,梨园里延续着一坡坡碧绿的玉米地,丰润的峡谷有一股股清澈的山泉蜿蜒曲折地流向水磨房,空闲在岁月中的水磨房在洁净的阳光下显得无比地忧伤和孤独。荒草披靡的山冈上,仍有记忆中的那坡紫红色的波斯菊坚贞地陪伴着曾经被人们热望过的地方,蝴蝶飞舞,鲜花丛中隐隐约约还有一道窄小的缝隙。我踏着花香走过山坡,站在被废弃已久的磨房前,心里强烈地涌流出一阵寒凉和沉寂。当我推开被岁月封锁在时代门槛前的木门时,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已在时光的剥离下失去了钥匙寻觅的灵敏,也不知这把锁是哪个留下的。过去在村民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上磨房碾米磨面,谁家就带一把锁,把粮食倒在槽里后,锁上木门,村庄里的夜晚就在石磨经久不息的磨碾声中,露出安详的睡态。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村庄的生命中穿行,深深地镶嵌在村庄的骨骼上,融入村庄的流动的血脉中。深夜沉睡的人们,只要有水磨在耳畔回响,他们的梦里就有稻谷和玉米的香味,梦醒时,脸上已不再有愁苦的微笑。第二天他们便踏着清冷的露水,来到磨房中,将一袋又一袋生活的营养收集回家。离开时,又把锁带走,磨房就自然而然地让另一家使用。
我轻轻地触摸着锈迹已久的记忆,心里在想,留下这把锁的人家,也许是想把过去的一切日子都锁在这里,不再带回。走进磨房,我的脚步却被满屋的蜘蛛网缠绕在黯淡的往事中,深切地感觉到那已在沧桑岁月里风干的鲜活记忆却汹涌澎湃地向我涌来。历史停顿在这寂静的山野,我抬头寻找着从瓦片的夹缝里射下的一缕光柱,清纯耀眼的光柱照射在一盘巨大的石磨上,光滑的石盘放映着温柔的色泽,石槽里已没半粒粮食,厚厚的尘灰和枯草填满了槽沟。我渴望着那阵熟悉的声音,不是山泉流淌的欢唱,而是老磨沉重而带有香甜味道的负重的呻吟。我打开闸门,湍急的水流向着磨坊冲撞,推动着石盘滚动在空空的石槽里,那些早已布满丝丝绿色苔癣的水轮在水的冲击中遵守着古典的规律,转动着一条无法更改的命运。隔着告别后长长的岁月,隔着万水千山的宁静,隔着疏远了的一段脚步,陌生的水声、石磨与石槽的撞击声淹没了停滞久远的搁置,摄人心魄地渲染着静寂的山谷。正在收获玉米的人们,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中停下了手中的活,寻着声音走出稠密的玉米林,老人们坐在沟壑中一块块干净的石头上,抽着一支长长的烟锅,默默地回忆着那段与磨坊息息相关的日子。这山野里带有温暖和香气的声音穿越了我生命中的沟沟坎坎,像一盘永不蜕变的磁盘重放着我的记忆。那是三十年前,姐姐背着一袋玉米向村后的水磨坊走去,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在河边疯跑。夕阳染红了天边的彩霞,姐姐叫我,让我和她去做伴,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幽谷。八月的彩蝶飞翔着美丽的翅膀,密密地织着野地上浓浓的黄昏,我在山坡上采摘花朵,等待姐姐从磨坊里出来就回家。夜幕像帆一样跌落下来,笼罩着整个山谷。此时,一阵颤栗。恐惧向山风一样向我袭来,我大声地叫着姐姐,一条野狼在我凄厉的叫声中,在姐姐威慑的怒喊里胆怯地退后了几步。野狼那两道暗绿色的眼光在姐姐不断挥舞的火把下渐渐远去,退进森林时,一声沧凉的狼嚎颤动着村庄的夜空。姐姐紧紧地抱着我向磨房里奔跑,闩住木门,我和姐姐相互偎依着,等待着金黄的玉米在石碾子的转动中变成洁白的面粉。姐姐必须在今晚把面粉背回去,全家人在饥馑里盼望着这唯一能够填充饥饿的粮食啊。当姐姐背着面粉牵着我的小手惊骇地走出磨房时,村里的一群年轻人攥着松明火把正向山谷跑来,他们知道那匹野狼已在村后游走多日,野狼的嚎叫牵动乡亲们的心。明亮的火焰照出了一个朴素乡村美好的夜景,这是我记忆中最为牢固的场景了。
从此后,我的梦境里就有了石磨盘在石槽中一圈一圈慢慢滚动的声音,它像音乐一样伴随着我每一个安详的睡眠。虽然,这种声音再也不会在人们的生活中唱响,它已成为滇西北乡村中一种古朴而充满忧伤的绝唱,已成为一页发黄的历史装订在中国乡村的史册中。可是,当我在故乡的土地上与这座古老的水磨房约定相会时,我夹在现实与历史的隔离地带,将诠释出怎样的答案。
几个小姑娘走进了磨房,在她们新奇而胆怯的眼里,水轮、石磨、石槽和那早已被时间的手指拆散的木漏斗,是贫困中落后的感动,是落后中文明的震撼,是先辈们命运的宿愿。她们没有提问,我也没有解释,只有这盘老磨,仍然在水流的冲撞中,发出亘古不变的声响。
一声苍劲而悠扬的山歌从玉米林的深处向着蔚蓝的天空唱响,白云朵朵,朵朵白云托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愿望,向着山外飘荡。只有恪守土地的乡亲,在越来越少的田野。开拓着一道又一道的山谷。而这座老磨房,却用它沧桑的姿态,作为滇西北的山民一代又一代艰苦劳作的见证。
山还是那样绿,水还是那样清,山泉把山冈上的玉米浇灌得枝壮叶茂,顺着沟壑流向水磨房,与水磨幽会之后再流向乡村的田野。一片片洁白的天花在山风中弥漫着欲望的气息,刚刚脱离红帽的玉米棒把乡村的秋天鼓胀得香气四溢。于是,乡村的人们就把悠闲了一季的马匹赶上坡地,人们唱着一曲曲民谣喜悦地收获秋天,马匹也打着一阵阵响鼻驮着秋天回到村庄,农家院铺开了灿烂的秋天在阳光下曝晒,村庄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粮食和水果的香甜味。夜晚,人们围坐在月光下的庭院里,把一个个炫目的玉米棒子,像编饰待嫁新娘的发辫一样,一串一串地编起来,挂在屋檐下。秋天的农家,在金色的玉米串里,显出一年季的富丽和辉煌。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嵌镶在滇西北幽幽峡谷里的中国最南方的一个小村庄——永胜白马庙。村庄的日子已脱离了水磨日夜磨擦的痕迹,行走在峡谷里的人用尽了一生都没有走出水磨房守望的村庄,他们已将生命和灵魂融入这片泥土。那桃花粉饰山冈的春天,那樱桃红透泥院的夏日,那稻谷染黄田野的秋季,那炊烟袅袅飘香的寒冬,在酒一样醇香的日子里,在舞蹈和歌谣,书籍和诗词中,我的故乡在一节节长高。
瓦窑
故乡废弃的瓦窑像一座座身世飘零的古城堡遗址,孤寂而沉重的姿态,透露出一股傲慢和荒凉,在清水河畔守望着不远处的家园。
瓦窑曾经以一炉火的燃烧,焐热一个又一个清贫而寒凉的乡村,使一个饥寒中的村庄在一片温暖中粗糙地饱暖起来,古朴地典雅起来。告诉世界,一双泥浆浸泡的手,带着一份迷人的芳香,日夜不停地从事着一种细腻的劳作,装饰着孩子读书的梦想和老人温暖的生活。
瓦窑常常堆垒在我漫游的人生中途,我无法绕过那一座座用冰冷的石块和青砖砌起来后被岁月和烟尘熏染,覆盖在层层黑色里的瓦窑。那唯一的窑洞,有时是彤红的火焰映照出一个日复一日地守候在窑洞里的身影。他的目光里跳动着一朵朵闪亮的火花,夜露的寒流披在他的脊背上,而他被火光烤得暗红的脸上却叠满了瓦片下甜美的梦境。他的身畔是一间茅草屋,这间茅草屋里装满了他的幸福和爱情。他烧窑时专注而细心地掌握着火候,巧妙地翻阅着一摞摞瓦片上的情绪变化,完美地使那一片片易碎的瓦坯在窑火或温柔或激烈的亲吻中,脱胎成光泽丰润的青瓦,铺设在一根根坚实的屋檐上,让村庄的人们安睡在底矮的瓦屋里,谈情说爱,生儿育女,过着朴素的日子。在这样朴素的日子里,村庄里最为廉价的泥巴,在瓦匠们从容不迫的神情中散发出书籍的高雅和诗画的清香,还有餐桌上的粮食和水酒,瓦屋中的婚姻和幸福。
正是这样,我儿时的几个伙伴都成了瓦匠的妻子。命运开始的时候,所有的日子都被窑火暖暖地温存着,瓦窑让我儿时的同伴在野地里抒发着对命运的感融,却无法倾诉如瓦片一样脆弱的希望将会在哪一天猝然跌落,击成无法拼结的碎片。也许,她们眼中的泪水还来不及流淌就被每次燃烧起的窑火烤干了,她们还没来得及洗净身上黑色的汗水,又要进窑触摸更多的窑灰。瓦窑的存在告诉人们一个深刻而真实的世界,那一座座零散如珠的瓦窑,成就了滇西北古朴村庄的宁静,点缀着经脉一样网络的江河。瓦片,让滇西北的历史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一个秋后的午后,我踩踏着离别十多年的故土,走进了清水河,河畔的瓦窑像一朵朵生长在山野的蘑菇,一半深嵌在泥土里,另一半凸现在阳光下。河堤上盛开的野花在一堆堆瓦砾中顽强地绽放出乡村的风景,那片田园已被采挖成坑坑洼洼的泥溏,一些庄稼退出了对土地的眷恋。清水河里的河水干涸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和一堆堆的碎瓦片沉静地躺在河床上,河水已失去润养村庄的能力,人们也忘记了对河流的关爱,清水河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对水的干渴中死去。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触目惊心的疼痛,遍野洒落着湮灭、萧涩、荒凉、斩截、凄绝、伤痕等字句。我哪时才能看到清澈的河水里游鱼成群水草飘然的景象;哪时才能听到人们出窑后在滚水坝上洗澡时欢快的笑声;哪时才能闻到稻花灌浆时金色的芬芳。我心痛地吟咏着“午后的瓦窑”这个悬命般的悲壮句式,它构成了深秋乡村午后的苍凉背景,我与瓦窑恩恩怨怨的情绪,纠缠不休地感叹出家园、贫瘠、孤独、缅怀的意象。
我从没有贴切地与瓦窑亲近过,我伫立在窑洞幽暗的门口。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洞穴中传来,她轻轻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我凝视着窑洞寻找不到声音传出的方向。在我的等待中,我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进了午后的阳光下。她的脸和双手,还有身上的衣服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瓦灰沾染着一个女人丰腴而鲜嫩的美丽,与砖瓦的黑融入一体。她带我走进了窑洞,一束午后的阳光像锥子一样从窑顶直射进来,穿透我瘦削的肩膀,窑壁上尘落着厚厚一层瓦灰。她告诉我,还是出去吧,因为走进窑洞里的女人就再也无法与白净和漂亮沾边了。她黑葡萄一样的双眼里透出了淡淡的无奈和浓浓和愁苦,她在整理最后一窑砖瓦,因为重创后的河流和田块已支撑不了人们负重的欲望,瓦窑也无法满足人类永久的安全需求,因此也仍然难免被遗弃的命运,将成为一个空空荡荡的大祭坛。瓦窑是家园的源头,但不是家园本身。她的丈夫和十六岁的儿子充满温情地将一坨湿润细腻的熟泥,掼进模子,并在坯子的一角摁上指印,作为砖瓦的胎记,他们困倦而红润的脸,带着一份庄重的敬爱,如举行一个再也不会上演的告别仪式。是啊,窑一旦剥离了建筑学意义,就成了一片废墟,一个凋零的名词。
村里的人们横下心来割舍温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的瓦窑,还是源于一场史无前例的冰雹灾。灾难降临之前,整个村庄的上空飘满了饭菜和水酒的香味,绚烂的晚霞映照着人们晚归的小路。当冰雹像子弹射穿布匹一样射穿了整个村庄的屋顶时,人们恍然大悟,平时能遮挡风雨霜雪的瓦屋,在灾难面前是这样地不堪一击,那些城里的钢筋水泥房在灾难中却安然无恙,而瓦片覆盖的美好家园就在这个晚上完完全全地粉碎了。
瓦窑里的日子一天天老去了,火光中奔忙过的一张张温情脉脉的脸庞也在窑火熄灭后的深夜冷却了下来。村庄沧桑,村庄寒凉,太阳疲惫不堪地栖息在西边的山冈上,废弃的瓦窑上有鲜艳的波斯菊成片地开放。村庄与瓦窑相依为命的厮守仍然延续着一方乡土的深情,经过烈火的烧烤和冰雹的猝击,瓦片在月深日久的风雨之中,复活了它的本性,一丛金黄色的石莲花高傲地长在瓦房顶上,根植于瓦缝里,瓦片重现出泥土的温情和孕育的爱恋。
废弃的瓦窑如一座陈旧的古城堡遗址,收藏着滇西北乡村水墨染就的历史,与毗邻的村庄默默地守望。
民谣
大田栽秧么行对行,一对鲤鱼么来歇凉呵!鲤鱼找着么歇凉处哟,小妹找着么靠背树呵!
故乡的民谣如一滴悬挂在水稻上的露珠,让一个古老而朴素的村庄从不坠落在一串串岁月的欲望中。
今春是有芬芳的梦了,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如素莲从水影里跌落的花瓣。民谣从一页页发黄的日历里中走出来,从座座开满野蔷薇的村庄里传过来,我仿佛听到了母亲在村口的呼唤,疲惫的脚步沉醉在花香弥漫的记忆里。粉红色的蔷薇花把民谣一朵朵地绽放开来,随着白云的倾听,停留在村庄的上空。
鲜花簇拥的村庄,是孕育民谣的宫池,温润如莲的方言鲜嫩地生长在一片黑色的瓦房里,只要清晨的鸟语唤醒梦乡的笛音,花瓣上滚落的民谣,带着芳香的音符,让蝴蝶用尽一生的抒情,珍藏着一个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我是在母亲和姐姐的民谣中泡大的。母亲的歌谣总包含着淡淡的苦味,像一汪积满了泪水和忧伤的深潭,把一生的情感和苦难都严严实实地封锁在这里,水潭边既没有垂柳倒影,也没有岸芷汀兰,却有七只漂亮的小鱼游在水里,慰藉着母亲孤苦的心。当月色铺满泥院,母亲的歌声里流动着一丝丝的柔情和迷醉。那首歌谣仍然在一片思念的月色里唱响:“大姐姐粉白,二姐姐紫色,三姐姐打扮哟,四姐姐有人看,五姐像观音哟,六姐绿连云,七姐绣花鞋哟,八姐最漂亮,九姐心肠好哟,十妹赛牡丹。”
当她的女儿像一朵朵开放在篱芭上的粉团花被人摘下,母亲便用一曲曲凄美的民谣,抚慰自己漫长的时光。颤悠悠的歌谣从夜空中穿过,十五的月亮特别圆,就像一滴泡在思念中的老泪,向着女儿出嫁时离家的一川故土滴落。目光爬过一道又一道栅栏,穿越一条又一条河流,她的双眼,孤独得只剩下两行浓浓的老泪,她的白发融入在月光之中,她的耳畔总是响起女儿出嫁时唱的 《哭嫁歌》,“月亮光光么水光光哟,相思河里么洗衣裳,头发长长么路长长哟,日日夜夜想爹娘。白云朵朵么映水中哟,栽秧田里么唱山歌,歌儿好唱么人难做哟,泪流满面思故乡……”
我把记忆翻了又翻,在那一大段被民谣包裹着的岁月里,凄婉的民谣在山谷里一弯一转,马蹄印里也就盛满了跳动着的歌词,“好久不走这方来哟,这潭凉水起青苔嘞。拨开青苔喝凉水哟 ,一朵鲜花冒出来嘞。”这些情深意切的民谣被赶马哥驮在马背上,拉长了妹妹思恋的目光,从此,爱情就在民谣中美丽起来,一个姑娘的命运便与民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的被民谣喂养着的滇西北,我的在民谣中舞蹈着的滇西北,面对一川粮食和满坡的水果,民谣在母语和方言中丰盈着,民谣在爱情和守候中珍藏着,民谣在灯盏和花瓣里永恒着,民谣在红土高原上跳动着,我的村庄在民谣中停泊在一朵云彩中,歌唱着滇西北的天空。
在寂静的山路上,常常听到这样的歌声从森林里飘上来:“正月采花无花采,二月采花花不开。三月桃花红似火,四月紫藤架上挂。五月石榴赛满箩,六月荷花满池香。七月菱角铺水面,八月桂花香过街。九月菊花家家有,十月山茶满山红。十冬腊月无花采,雪山显出腊梅来。腊梅好似花大姐,十样花名她带来。”不一会,一队马帮和赶马人就出现在那云雾迷漫的山腰。在滇西北的大山里,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谷有多深,民谣就有多长。人们唱民谣伴着山路,唱民谣举行婚嫁丧事。
我的乡亲,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中,就已听到民谣的第一个发音,当一方水土在民谣中不断地抵达命运的归宿,在阳光的暖照下,在雨露的滋润中,生命在民谣中开始了萌动,人们用民谣的方式,酝酿着一曲又一曲善良的民俗。诗意浓厚的民谣,让野花和山泉倾听一种淡泊的境界,让墨汁和犁铧书写一段朴素的村史,让马蹄与笛声铺设一节欢快的情绪,让火塘和水酒温暖一道幽深的峡谷,把大山里的寂静,唱成风花雪月和沧海桑田。
面对粮食和水果的香味,我的诗歌植根于生命轮回的守望中,植根于民谣对唱的劳作里。干渴的日子在民谣中水灵起来,平淡的岁月在民谣中丰富起来,苍白的爱情在民谣中红润起来,宁静的夜晚在恪守中舞蹈起来,深深的山谷在民谣中凸现起来,我唱民谣的乡亲也在民谣中自豪起来。他们流着泪唱,他们展着笑唱,他们含着情唱,他们带着怨唱,他们用民谣表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
民谣向着天空抒情,就像雨水向着大地抒情一样。走在山野的人们,岁岁年年地唱着由祖先们传下的民谣,从不感到疲惫,却让生命充满着眷恋。花香弥漫,狗叫声声,低矮的屋檐上升起袅袅炊烟,夕阳下躬耕的身影,在民谣的一片虔诚中,为每一寸土地祈祷,为每一个生灵祝福。那声声漫漫的民谣,像一只只归巢的小鸟,在方言的上空飞旋,歌声里蹒跚着一个离别的背影,还有那等待的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