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挂枝儿》、《山歌》中的市井众生相
2016-12-20罗嫦
罗嫦
【摘要】冯梦龙是为民歌辩护的通俗文学家,他推崇和重视民间俗文学传统,搜集、整理、研究、批评、拟作民歌。他把视线投入民间,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市井民众,表现出浓重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冯梦龙;俗文化;挂枝儿;山歌
明代是一个通俗文艺兴盛的时代,明代通俗文艺的兴盛和当时文人的努力是分不开的。通俗文艺的繁盛,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得益于文人们对通俗文艺的重视和传播。冯梦龙是明代致力于通俗文艺的文学家,他搜集、整理、编纂了一系列涵盖多个领域的通俗文艺作品,有小说、戏曲、民歌、故事、笑话、经史等等。他编纂的山歌集《挂枝儿》、《山歌》,大都是市井细民所作,表达的是民间普罗大众的爱憎情感和市井生活情趣。
冯梦龙编纂的《挂枝儿》和《山歌》大都是从民间搜集、整理的,仅有很少一部分是文人拟作。民歌是生活在市井民间的普罗大众的创作,他们对世俗欲望和市井生活有着充分的了解和真切的体会,对自己周围的大事小情和平凡事物都有着深刻的认识。市井细民以自身感受为基础,以周遭环境为依托,表达自己的爱憎情感和市井情趣。在《挂枝儿》、《山歌》中,有很多不同身份、不同行业的市井民众,冯梦龙可谓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市井众生相”,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一、一般女性
古代提倡的“三从四德”,反映了女子在传统社会伦理意识中极强的依附色彩,导致女性形成被动、从属的人格,这不仅禁锢女性的生理空间,同时也禁锢女性的心理空间。还有,由于“男女有别”的提倡,我国历史上逐渐形成了一种“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的深闺制度。尽管明代工商业繁荣,社会风俗也相应有了一定的变化,提倡自由和个性解放。但是,明代女性在社会中始终受“男尊女卑”这一观念的束缚,她们一样受父权、夫权、族权、神权的压制。女性是民歌的对象主体,《挂枝儿》、《山歌》中绝大部分民歌都是歌唱女性的情感和生活的。在冯梦龙的民歌集中,有焦急盼情郎的痴情女子(《挂枝儿·私部·花开(二首)》、《山歌·卷一·月上(二首)》);
有“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式的重情女子(《挂枝儿·欢部·分离》、《山歌·卷二·偷(之三)》);
有牵挂和思念丈夫或情人的“思妇”(《挂枝儿·想部·相思(四首)》、《山歌·卷一·等(二首)》);
有大胆咒骂负心人的烈女子(《挂枝儿·隙部·不希罕/负心/查问/骂/情淡》、《山歌·卷七·咒骂》);
有敢于挑战礼教和家长的(《挂枝儿·怨部·告状》、《山歌·卷一·娘打(之二、三)》);
还有孤孀(《挂枝儿·杂部·孤孀(二首)》);
……
值得注意的是,在男性地位至高无上的明代,出现了不少悍妇,也有男子惧内的现象。
天生成怕老婆其实可笑,又不是爹又不是娘又不是强盗。见了他战兢兢虚心儿听教。吃酒的逢着人说天性不好饮,好色的逢着人说恼的是嫖。略犯他些规矩也,动不动有几夜吵。(《挂枝儿·谑部·惧内》)
天不怕地不怕,连爹娘也不怕。怕只怕狠巴巴我那个房下。我房下其实有些难说话。他是吃醋的真太岁,淘气的活罗刹。就是半句的话不投机也,老大的耳光儿就乱乱的打。(《挂枝儿·谑部·惧内》)
这两首充分表现了“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老婆”的男子无奈控诉妻子的彪悍,“真太岁”、“活罗刹”戏谑地体现悍妇的“可怕”,“战兢兢”鲜活地体现男子见了妻子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的心理,真实、生动、趣味横生。
男子“惧内”,原因概括为八种:愚不屑之畏妇,是怵于妒妇之威;贤智者之畏妇,是溺于妇人之爱;贫贱者之畏妇,是仰仗妇人之余沫以自给;富贵者之畏妇,是惧怕妒妇发威而求苟安;男人怕丑妇,是由于丑妇操持家政;男人怕少妇,是因为惑于床笫;男人怕有子之妇,是因为妇人可以有所要挟;而男人怕无子之妇,则纯粹由于妇人有威,而男人被其气势所慑。最重要的,“惧内”其实是森严的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的产物。明代男子娶妾成为一时风气,而女子必须从一而终,主厨、教子、纺织是她们毕生操持的事务,只有靠“悍”,才能争取自己的地位和权利。
二、青楼女子
江南地区南朝以来便以“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著称,青楼教坊遍地,歌舞日夜不绝,娼妓是市井中一个非常普遍而且繁荣的行业。娼妓或倚门卖笑主动招揽狎客,或不远千里寻找赚钱机会,“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履,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史记·货殖列传》)
小大姐模样儿生得尽妙,也聪明,也伶俐,可恨妆乔,一时喜怒人难料,一时甜如蜜一时辣似椒,没定准的冤家也,看你者到何时了。(《挂枝儿·谑部·者妓》)
吴语谓装腔作势为“者”,《者妓》便是讽刺那些装腔作势、扭捏作态的青楼女子。《挂枝儿》和《山歌》中还有斥责讥讽妓女、鸨儿骗人以及同情妓女遭遇的不幸的作品,如《鸨儿》、《鸨妓问答》、《站门》、《从良》、《愿嫁》、《孤老》、《夜客》、《哭情人》,以及《山歌》中讥笑嘲讽妓女的《瘦妓》、《壮妓》、《大脚妓》等,形象各异。如《挂枝儿·杂部·妓》三首:
子弟们初出景听我教导,第一件要老成,切莫去闹。小娘们就是活强盗,口甜心里苦,杀人不用刀。哄了你的银子也,他又与别人好。
烟花寨伏下红棉套,绣房中香喷喷是刑部的天牢。汗巾儿上是个勾魂票。没法了,他把头发剪,苦肉计将皮肉烧。动不动说嫁也,你问他嫁过几个人儿了。
有情哥,你须是频频到。有情哥,你多请些酒共肴。有情哥,我把你终身靠。有情在口里叫,无情在肚里包。果是个真情也,不要财和宝。
第一首规劝子弟们远离青楼,称妓女们是“活强盗”,用甜言蜜语将银子骗走,又去与别人好;第二首将青楼妓馆喻为“刑部的天牢”,斥责妓女们的欺骗本性;第三首揭露妓女的假情假意。冯梦龙对娼妓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冯梦龙同情妓女沦落风尘的不幸遭遇,对她们表示理解与怜惜,对有德有才的妓女加以赞赏和肯定;另一方面,冯梦龙对那些势利、贪图金钱或假情假意的妓女表示憎恶,讥讽和嘲笑她们,奉劝世人不要深陷进妓女们惯用的这些伎俩和欺骗手段里。
明代娼妓业的兴盛,使得妓女群体受到广泛的关注,文人们与妓女来往甚密,也因此,妓女们具有的文化才能被人为地放大,她们得以更加活跃而广泛地参与民歌的创作和传播。妓女群体的加入,使得民歌在真性情和情欲层面更加的凸显,对文人创作日渐严重的粉饰习气形成不小的冲击,担当部分突破陈规旧习的责任,这对明代文学革新思潮的形成和壮大,可谓是贡献不小。
三、丫鬟和尼姑
丫鬟也是冯梦龙山歌中的重要女性形象,他们很少被单独刻画,只是穿插在其中,但是却不可忽视。《五更天》、《打丫头》、《打梅香》、《叫梅香》、《灯花问答》、《笃痒》这些篇目中,丫鬟们机灵乖巧,隐忍勤劳,她们身上也有不少的可取之处。
害相思,害得我伶仃瘦,半夜里爬起来打丫头。“丫头,为何我瘦你也瘦。我瘦是想情人,你瘦好没来由。莫不是我的情人也,你也和他有。”(《挂枝儿·想部·打丫头》)
害相思,害得我伶仃样。半夜里爬起来打梅香。“梅香!为何我瘦你偏壮?”梅香复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谁来想?”(《挂枝儿·想部·打梅香》)
丫鬟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典型代表,她们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主人的饮食起居,吩咐的事情必须做到使主人满意,稍有不慎就遭到打骂、虐待和杀害,这是封建阶级的剥削本质。《挂枝儿》中这两首,丫头遭遇主人莫名奇妙的猜疑招来一顿打骂,毫无来由地,“瘦又打,壮又打”,简直成了受气包,即使这样,她们也只能忍气吞声,默默承受。
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纪小,出甚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念什么经文也,佛,守什么的寡。(《挂枝儿·杂部·小尼姑》)
就连尼姑那样本应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都起了淫欲之心,这是明代中后期世风浇薄,宣淫导欲之风盛行的又一有力佐证。
四、商贾百工
江南一带人口密集,商业繁荣。苏州的繁华境况,陈宝良先生有相关描述:“苏州古称吴会,控三江,带五湖,沃野千里,号称‘士夫渊薮。海陆珍宝,如纱罗绫缎,金银珠宝,百工技艺,富商大贾,全都荟萃于苏州。”明代工商业繁荣,社会分工细致,《拍案惊奇》中表明当时有三百六十种行业,木匠、银匠、泥水匠、铁匠、皮匠等形形色色的工匠应有尽有。《挂枝儿》和《山歌》出于苏州,自然对繁华的工商业有突出的表现,其中出现的商铺和职业有数十种。
倾银的分明是活强盗。他恨不得一火筒夺去了你的银包。你如何不识机落他圈套。他把炭火儿簇一会,瓦盖儿揭几遭。撒上一把硝儿也,贼,把银子儿偷去了。(《挂枝儿·谑部·银匠》)
典当哥,你犯了箇贪财病。挂招牌,每日里接了多少人。有铜钱,有银子,看你日出日进。一时救得急,好一箇方便门。再来不把你思量也,怪你等子儿大得很。(《挂枝儿·谑部·当铺》)
银匠反映了银匠投机取巧,坑骗行窃的不耻行为。当铺表现典当哥巧取豪夺的剥削本质。其他,是市井中平凡普通的工匠,有米农(《挂枝儿·欢部·打》)、钓鱼人《挂枝儿·想部·牵挂》、烧窑人/赶脚者/艄公(《挂枝儿·别部·送别》)、泥水匠(《山歌一·等》)、卖茶/铁匠(《山歌二·姐儿生得(之三、四)》)、箍桶匠(《山歌三·怨旷(之二)》)、银匠(《山歌四·出》)、铁店/染坊(《山歌四·会》)、卖油小贩(《山歌五·节油》)、张皮/赵铁/王打毡/龚锡匠/陆弓箭/阿寿官《山歌五·杀七夫》、更铺夜夫(《山歌八·笼灯》)、皮匠(《山歌九·鞋子》)等等,是广阔的明代市井生活画卷,体现出丰富多彩的民俗生活。
五、僧道、卜相
明代中后期,民众精神生活逐渐趋向世俗化和情趣化,神灵信仰作为精神调剂充斥着人们的生活,用来缓解封建专制和生活不如意带来的苦闷,以求得精神抚慰和解脱,宗教信仰与民众的世俗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僧道即僧人(和尚)和道士。“僧习为市”是晚明僧人实录,道士也是一样。明代私剃的盛行,僧道数量陡增。佛、道世俗化趋势的加剧,使得僧道不再在寺庙道观清修,而是广泛游走于市井民间,参与世俗活动,甚至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与世俗生活无异。
卜、相与医、巫合称为“四术”,指的是从事卜卦、相面算命、看病、驱邪的江湖术士。这些人四处游走,为人占卜、算命、驱邪,医卜相巫很受民众的信赖和欢迎。
我猫儿不见了,难猜难料。街坊上请个灵先生卜那猫,那先生未卜先知道。十三十四看,十五十六上瞧。十七八的无猫也,到底猫无了。(《挂枝儿·谑部·无毛》)
涉及到佛、道、卜、相篇目的还有《挂枝儿·欢部·伤病》、《挂枝儿·想部·求签》、《挂枝儿·杂部·占卦》、《山歌五·杀七夫》、《山歌九·烧香娘娘》、《山歌四·多(之二)》、《山歌四·两郎》、《山歌五·和尚》、《山歌五·唱山歌》、《山歌九·山人》、《山歌十·募缘》。
六、山人、子弟
“山人之名本重,如李邺侯仅得此称,不意数十年出游无籍之辈,亦谓之山人。”自明代起,“山人”这一称谓有了特定的意义。“山人”不再是从前隐居山林的隐士,虽然他们也是知识分子,不过他们不是高风亮节的有德之士而是好追求功名利禄的伪君子,他们或依附达官显贵,或在将门相府间奔走,附庸风雅,招摇撞骗,深为世人所鄙视。到了嘉靖和万历年间,山人沽名钓誉,四处奔走推销自己,甘当帮闲和打手,成为既可笑又可耻的群体。
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挂枝儿·谑部·山人》)
子弟们打扮得其实有兴,玉簪儿撑出那纱帽巾。白绸衫一色桃红裤,道袍儿大袖子,河豚鞋浅后跟。一个个忒起那天庭也,气质难得紧。(《挂枝儿·谑部·子弟》)
《山人》描尽了山人伎俩,讥笑封建阶级帮闲文人招摇撞骗的丑态。《子弟》写出了纨绔子弟的无赖习气;此外,《山歌九·山人》为讥诮山人管闲事而作;《挂枝儿·谑部·门子》运用双关语,描述了官署爪牙的恶劣行径,是市井底层百姓对官府“门子”那种为虎作伥、欺压弱小的丑恶嘴脸的讽刺;《挂枝儿·谑部·小官人》刻画了小官人“妖”、“者”、“肉麻”的可笑言行举止;《挂枝儿·谑部·陪宾》讽刺那些假惺惺的陪丧人员。
冯梦龙编纂的山歌来自于市井民间,是关于社会底层的市井细民的情感生活写照。在这些山歌中,各种小人物皆“粉墨登场”。有招摇撞骗的封建帮闲文人;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欺善怕恶、为虎作伥的官府门子;跳梁小丑般的小官人等等,各种身份的市井形象鲜活生动,透出浓重的生活气息。
冯梦龙生活在经济繁荣的苏州,经常游走于市井里巷、烟花酒楼之地,与生活在市井民间的下层民众交往密切,身上带有浓厚的世俗化气息。他与私人出版商、妓女、手工业作坊坊主等交往频繁,自然而然地对这些下层民众诸多关怀。
乡下人弗识枷里人。忽然看见只捉舌头伸。咦弗知头硬了钻穿子个板。咦弗知板里天生个样人。
莫道乡下人定愚,尽有极聪明处。余犹记丙申年间,一乡人棹小船放歌而回,暮夜误踯某节推舟,节推曰,汝能即事作歌当释汝。乡人放声歌曰,天昏日落黑湫湫,小船头砰子大船头。小人是乡下麦嘴弗知世事了撞子个样无头祸,求个青天爷爷千万没落子我个头。节推大喜,更以壶酒劳而遣之。《山歌五·乡下人》冯梦龙肯定乡下人的智慧,“莫道乡下人定愚,尽有极聪明处。”他在评注中讲述了一个乡下人以自己的智慧化解尴尬和冲突的故事。冯梦龙认为乡下人有极聪明处,对歧视下层人民的行为表示反对,并给予下层人民以同情和怜惜,对大智若愚的市井民众予以极大的人文关怀。
冯梦龙的作品中多描绘市井细民,《挂枝儿》、《山歌》中出现的人物,大都是底层百姓,鲜有达官显贵。市井商贩、工匠、妓女、山人清客等普罗大众是冯梦龙关注最多且重点刻画的对象。冯梦龙搜集编纂的山歌囊括人们衣、食、住、行各个生活层面,对市井民众体察入微,彰显出对下层民众厚重的人文关怀,这是难能可贵的。
【参考文献】
[1] 王文锦. 礼记译解[M]. 上海: 中华书局, 2001:389.
[2] 陈宝良, 王 熹. 中国风俗通史·明代卷[M]. 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5:166.
[3] 王培华. 史记读本[M]. 北京: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