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新 没有利刃雕琢,怎有蝶翼盛开
2016-12-20
“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骂我,看完的时候骂我的人又倒戈了。”这很有趣,演员这一行,有人“骂你”,意味着你把角色演活了,也是对演员演技的另类褒奖。“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回应,也没有做过任何解释,我的理解是,生活中很多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不应该简单地用道德去评判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美好,都希望自己爱的人生活美好。当然,美好的前提是在不伤及他人的情况下。”
“没有利刃雕琢,怎有蝶翼盛开”——这是赵立新2016年春天里在“为你读诗”第1009期的标题,我想这也是在跨年大戏《芈月传》中饰演“张仪”爆红后,这一年里最适合他的状态。即便很多年轻观众熟识赵立新是通过近年来的“霸屏”大戏——《芈月传》《诛仙·青云志》《中国式关系》,但这并不足以阻挡他的光芒万丈。今年凭借《于无声处》获得白玉兰奖最佳男配角奖,他在微博上写道:“一脚踹开了幸福的大门。”他说得这个奖很意外,有部电影是《当幸福来敲门》,而这份荣誉是“踹门而入”的。他对此有深刻的认识,“我觉得白玉兰奖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是属于与我有着相同理想与信念的人的荣誉。”当然,除了那个满口上海话的陈其乾,这位被称为“中国少有的知识分子演员”在话剧的舞台上塑造了“一个穿牛仔裤、白衬衣和马丁靴的鲁迅”——鲁迅剃掉胡须,扔掉烟斗,脱掉长衫,他打造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且真实的鲁迅。一个个精彩的角色背后,有着更为动容的故事。他是个挑剔的处女座,用尽了挑剔与独到的眼光去生活、去演戏。
心口的朱砂痣,窗前的白月光
在采访赵立新之前,他的经纪人尤雅把这次造访安排在了自己的酒吧——隐舍。隐舍THESECRE,听名字大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我很好奇这家位于北京最繁华的地段,工体对面永利国际里的小酒屋有着怎样的调调。当我走进这间面积不足100平方米的LOFT,局促是暂时的,扑面而来的是隐匿于人间烟火之中的清新感,那种复杂的心绪就像武陵人缘溪行忽逢桃花源。在等待采访的间隙,我看到络绎不绝的客人,他们或是孤身一人对酒邀月,或是三五好友成群结队。当你听见杯子碰在一起,那不是梦碎的声音,而是他们的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从窗外雾霾世界短暂逃离的人们,听着节奏舒缓的音乐,闻着调酒师手中的气味,感受着每一位过客特有的气息,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随处可见如《午夜巴黎》中酣畅淋漓的真实。楼道间挂满了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的画,走过这位声称“我不画梦我画我自己的现实”的超现实主义者的画作之后,我见到了此前热播的现实题材剧《中国式关系》的缔造者之一——赵立新。如此高度的默契让我嗅到了一丝“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格调。就像赵立新所说,“相同的人总会走到一起。”又是什么样的心性让他和“沈运”走到了一起?
虽然此时《中国式关系》已剧终,但却无法阻止该剧“噌噌噌”火速上涨的热度。剧中每个人的命运业已尘埃落定,可围绕他们的反思与总结才刚刚开始。提到沈运,有人恨之入骨,有人扼腕叹息,也有人表示理解与认同。赵立新说,“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骂我,看完的时候骂我的人又倒戈了。”这很有趣,演员这一行,有人“骂你”,意味着你把角色演活了,也是对演员演技的另类褒奖。“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回应,也没有做过任何解释,我的理解是,生活中很多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不应该简单地用道德去评判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美好,都希望自己爱的人生活美好。当然,美好的前提是在不伤及他人的情况下。”沈运与刘俐俐的爱情,剧中马国梁有句台词,“你们这唱的是苦命鸳鸯的戏码。”赵立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沈运说,可不就是苦命鸳鸯吗?”一个毫无希望的想法,沈运默默地坚守了20多年,这样的坚守究竟是为了什么?刚开始接到剧本的时候,赵立新跟编剧讨论,“为什么马国梁和刘俐俐成了,而沈运落单了?”编剧说,“即便有一千种可能性,但我们设定他俩没成,这你能接受吗?”赵立新表示能够理解世间有这样的情愫在,沈运依旧对刘俐俐有念想,这样的念想并非一定要把他娶回家当妻子,而是默默地守候与陪伴。“这说明沈运是一个讲情的人呐!”
“情”这一个字,赵立新反复提了很多次,我想这也是他倾注在沈运身上最多的东西。“其实沈运活得特别辛苦,他的本性并非官场上的弄潮儿,不是政界里呼风唤雨的一把手。”确实,我们眼中的沈运有点小资、有点文艺青年的模样。“他更愿意把自己关起来,跟自己爱的人一起读诗、品酒,偶尔再弄个烛光晚餐,颇有一番情趣,他的一点小心思,也仅仅是希望节假日可以与家人出去踏青、野餐。他是一个不喜欢官场的人,却在命运的捉弄下,被放置在了那个位置上。当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此巨大的能力来改变这一切的时候,他唯有努力地去顺应,顺应并不等于他本性就是如此,所以我说他活得也辛苦。” 他的善良,他的炽热,他甚至有点小小的虚荣心,想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带来更好的生活……都被赵立新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屏幕上。他感慨道,“人是有局限性的,无法像机器,那么精密和准确。电视机换一个台就可以离开一个波段,人不太可能。”他对人生二字看得很通透,“每个人都会缠绕在一堆乱麻中,区别在于这团乱麻的体积大小不一样,所以我们陷入痛苦是在所难免的。”
赵立新挺佩服为了爱情坚贞不渝的沈运,“他最勇敢的是,在他的一生中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段爱情,并且让它开花结果。我挺佩服老沈的,沈主任不容易。”
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沈运是个富有争议的人物。最初的剧本中,他就是“坏人”。但赵立新觉得,“如此黑白分明的人物处理方式是不对的,这样对沈主任不公正。”他复杂的一面没有展现出来,如果沈运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马国梁的高大全,那么这部《中国式关系》是失败的。而经他“调教”后的沈运,这个人物的善良、正直、自我挣扎等方方面面都得以表现出来,变得有棱有角、有血有肉,“剧中,罗世丰请沈运和刘俐俐吃饭时,他特地用手机二维码扫酒瓶的桥段就是我精心设计的。我觉得沈运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不想犯法。明知道这儿有个坑,他不会轻易跳进去的。但是,他知道自己作为官员,非常容易犯错,所以处处都要小心翼翼,这个人物随时在抵抗权力与金钱的诱惑。”现实世界可能不存在“马国梁”,但一定有“沈运”,相比于一个乌托邦式的云端里的人物,沈运这个角色更加接地气,像现实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中的一员。
在《中国式关系》接近尾声之时,有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桥段:午夜时分,沈运坐卧难安,心里在不停地打鼓,刘俐俐起床问他怎么了。他一言不发,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首诗,“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样,灰色的贝雷帽,平静的心。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里争斗。树叶纷纷坠落你灵魂的水面。你像蔓生植物紧缠我的两臂,树叶收藏你缓慢平静的声音……”这是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中的第六首诗,沈运在经历了煎熬与自省之后,内心的难言之隐借由诗歌释放和纾解。我一度猜想这首诗是不是赵立新深思熟虑后“加戏”。首先,赵立新本人很喜欢诗歌,他是“为你读诗”的嘉宾,曾多次参与“为你读诗”的线上和线下读诗活动,海子的《黑夜的献诗》、木心的《是爱》《论命运》……很多人评价他声音低沉、咬字清晰、语调舒缓;其次,他在《于无声处》中饰演的陈其乾也是一个喜欢“读诗”的人。在他塑造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人性之余,还有“诗性”。
“诗歌是有点虚无又有点奢侈的东西,它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搞笑,但我们都知道,一个产生不了诗人的时代是可怕的。”通常,人们喜欢把“诗情”和“画意”放在一起讨论。实际上,“画意”容易理解,你站在一幅好看的山水画前,可以陶冶情操、可以暂时屏蔽眼前烦躁的世界,但“诗情”却是一个奢侈的玩意儿,甚至是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但这不妨碍诗歌成为沈运、成为赵立新保留于内心的小天地。剧中这首聂鲁达的诗可谓来之不易,是导演与赵立新一起选定的,“我们选这首诗的时候感觉很困惑,沈运这个人不容易,如果通过一首诗,让人觉得他还蛮有意思的,我们的诉求就达到了。”翻译过来的外国诗歌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尤其是这首诗朗读起来还有点拗口,跨度很大。赵立新感慨道,“诗歌是需要反复琢磨的,尤其是对于电视机前的观众来说,这样的一个大众快餐的作品出现了诗歌,你如何让观众迅速地理解它的字面意思,甚至是诗歌里的情感,这是很难的,我们也没有抱太大的幻想。”但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是可喜的,沈运的一生的情感凝结在了这首诗中,很多人也感受到了他与刘俐俐之间令人唏嘘的爱情。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海子笔下的诗,“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荆楚南来又北归,分明舌在不应违
关于张仪的影视作品并不多,如果不是赵立新把《芈月传》中的张仪演活了,很多人对这一历史名人的认知还停留在《史记》与《资治通鉴》中。唐人徐夤曾说他,“荆楚南来又北归,分明舌在不应违。怀王本是无心者,笼得苍蝇却放飞。”这说出了张仪最为显著的特征——“一口倾国”,战国时代群雄逐鹿,张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可谓“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可偏偏要靠才华”。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这是赵立新塑造过的所有角色中和他最像的一个,当我抛出这个问题时,永利国际20层的隐舍里突然飞进来一只小鸟,他很幽默地说,“这是定制的吗?”鸟儿的到来让我感受到了“大隐隐于市”的恬静,这份“隐士”精神让赵立新变得从容,凡事跟着自己的节奏走。他很谦逊,“郑晓龙导演创造的《芈月传》,顺带把张仪推到了台前,一不小心,我也就受到了更多的年轻观众的喜爱。”
其实,在张仪身上有很多东西和赵立新本人很像。我记得有人问他,“你认为自己是个特别聪明的人吗?”他回答,“我不认为我聪明,我也不认为我傻,我觉得我是有智慧的。”还有人问他,“你这两年工作强度都很大吗?”他说,“这个我要做自我检讨,要给别人留碗饭吃。”赵立新的智慧与风趣幽默在每次对话中展露无遗和张仪如出一辙。他喜欢挑战有智慧的角色,拒绝洒狗血的角色。所以我们看到的张仪不是他在演,而是本色诠释。“即便活得像个乞丐,但他的自我感觉多好?”张仪对秦王的尊崇,与芈八子亦师亦友的情感,他的快意恩仇,他的知恩图报,他的侠士精神,他的目中无人,他的巧言善辩,具备这样多重特质的人现在不多了,而如此有意思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留学海外、饱读诗书的赵立新总是乐于塑造“名人”,比如曹操、鲁迅、莎士比亚,而下一阶段,他正在挑战上海大亨杜月笙——《远大前程》中的陆昱晟。杜月笙是上海滩的传奇人物,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人物。“在当时的环境下,他是唯一一个在中国政界、商界、军界通吃的人物,北洋政府、中华民国政府、租借都唯其马首是瞻,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传奇 人物。”我们也期待气势非凡、义薄云天的陆昱晟新鲜出炉。
吾生有涯,而戏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的《养生主》是在警醒世人学海无涯,而我在赵立新身上,也找到了几分颇为相似的志趣,他说,“演员这份职业很神奇,你在体验一个人的人生的同时你创造了一个人的人生,虽然这只是这个人生命长河中的一段,很多时候你无法演一个人的一生,即便是试着去演一个人的一生,那也是浓缩的一生。你用你的才华、智慧、情感去重塑一个人,去再造一个人。并且把他塑造得很丰满、很生动,他能够给大众传递感染力,并且能有精神上的碰撞,再高级一点,甚至灵魂上的共鸣,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和很多颇有才华的艺术家一样,赵立新也认为,“演员这份职业要靠天吃饭,它不太像数理化,不太像音乐,就是要靠一遍一遍去打磨,最终就能铁杵磨成绣花针。会演戏是你的基因和血液自带的。没有这个先决条件,有些风景你甚至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不是危言耸听,就像作家需要灵感,赵立新也认为演员需要顿悟。
在片场的赵立新,通常属于偏安静的状态,“我喜欢在开机之前给我点宁静的时间,因为要上场了,我需要进入另一个人的躯体,去体验另外的精神,你张开他的嘴说话,抬起他的手做事,你要让他上身。”这样的境界在如今愈发喧嚣与聒噪的影视圈是难能可贵的。我问他,“曾经是否有一个角色让你无法走出他的躯壳?”他掐断了手中的香烟,长叹了一口气,突然让我感受到一丝苍凉与落寞,然后脱口而出,“《曹操》,因为我正好演到了曹操的前半生人生的重大转折——官渡之战,他成功灭掉了袁绍,却开始感受到高处不胜寒的滋味。恰巧在这个节点结束了拍摄,我觉得还没完,就用自己的潜意识和情感脑补往后的路。”他还说,“机器可以戛然而止,但人的情感不行。”时至今日提起曹操这个角色,我依旧在赵立新的脸上看到了无限的惆怅,可见其后坐力和影响力确实很大。
这份职业带给他的生命体验也是不言自明的,“你现在跟我坐在这里谈论的第三者,比如沈运、张仪、陈其乾,那个第三者是我创造的,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也是我热爱这个行业的出发点。”每次在挑战下一个角色时,赵立新就想,“我又要演一个将军、一个乞丐、一个土匪、一个政客、一个教师、一个嫖客……他们每个人是一个人物类型,你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尤其是在角色与角色之间的差别越大的时候,你的满足感就越大,你可以成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无形中你的生命也会延长。”我想,这大概可以概括为“吾生有涯,而戏无涯”吧,也希望,无愧每个角色的赵立新能“月虽有缺,而艺无憾”。